南京主审法官详释“废弃冻胚案”：为何丈夫单方废弃构成侵权

夫妻俩闹离婚，曾经冷冻的胚胎，男方是否有权擅自废弃胚胎不要了？

近日，南京市玄武区法院作出的判决，给出了否定答案。

法院审理认为，在移植胚胎前，男方单方废弃胚胎，使女方在服药促排卵以及取卵过程中的痛苦和损害不能得到回报，而且这一行为亦侵害了女方的生育知情权。

为此，南京玄武法院判决，男方单方废弃胚胎构成侵权，赔偿女方3万元抚慰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从法院获悉，该判决已生效。该案也是全国首例男方废弃冷冻胚胎侵权赔偿案。

未经妻子同意，丈夫废弃冷冻胚胎

据法院查明，饶辉和严芬于2010年登记结婚，由于饶辉在美国留学，婚后严芬赴美国陪读，二人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不过，夫妻俩几年间一直没有孩子。2014年底，两人决定，在美国某州立医院做试管婴儿手术。

手术中，医院提取了严芬的13个卵子，经人工受精存活6个胚胎，严芬移植了一个胚胎，其余5个胚胎，双方委托州立医院储存保管。严芬后因体质等原因而流产。

2015年2月，严芬回国工作，双方处于分居状态，关系出现裂痕。2016年7月，饶辉起诉要求离婚，未获法院准许。与此同时，存放在美国某州立医院的5个胚胎，因为饶辉中止续费，半年后被院方销毁。

2017年6月，饶辉再次起诉要求离婚时，严芬在庭审中得知胚胎已遭废弃，精神上受到了重大打击，要求饶辉赔偿抚慰金5万元。

严芬表示，胚胎是爱情的结晶和情感的寄托，她已经36岁，尚未生育，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珍惜这段感情和冷冻储存的胚胎。她回国后，饶辉一人在国外，在未通知她的情况下，以不续费的方式废弃胚胎，对她造成了很大伤害。

饶辉则辩称，冷冻储存的5个胚胎，每半年要续费一次。2016年3月，他对婚姻感到失望而停止续费，男方有不生育的权利，不想离婚后双方再有任何交集，有权决定不移植胚胎。

法院：女方生育知情权遭侵害

该案主审法官陈文军对澎湃新闻称，生活中较多出现的是女方单方终止妊娠，像该案那样男方废弃胚胎的情况较为少见，法律对此未作明确规定。但是依据法理和生活的逻辑，仍然可以找到相对公平的解决方案。女方中止妊娠之所以不构成侵权，是基于女性在身体和生理上的特殊性，但男方不当处置胚胎是有可能构成侵权的。

合议庭认为，男方单方废弃胚胎，构成了对女方身体权、健康权和生育知情权的侵害。

对于为何判决饶辉赔偿损失？陈文军解释说，饶辉应该也知道辅助生殖技术对女性身体有一定的伤害，依法理，妻子怀孕后，丈夫无权强迫妻子堕胎，否则，会对妻子人身权的侵害。在移植胚胎前，男方单方废弃胚胎，使女方在服药促排卵以及取卵过程中的痛苦和损害不能得到回报。对女方来说，堕胎的损害产生于堕胎时，废弃胚胎的损害始于服药促排卵时。

“女方回国后，住在国外的男方有条件照管胚胎，加上此前的续费也是男方交纳的，女方有理由相信男方会妥善处理胚胎储存问题。男方在未通知女方的情况下终止交费，等同于单方废弃胚胎，损害了女方的生育知情权。”陈文军对澎湃新闻说。

鉴于女方承受的痛苦和伤害、年龄、对婚姻的珍视程度等因素，最终，南京市玄武区法院准许双方离婚，判决饶辉支付严芬抚慰金3万元。

澎湃新闻对话主审法官陈文军

澎湃新闻：在这起离婚官司中，饶辉和严芬怎么在法庭上说起“冷冻的胚胎被废弃”的话题？

陈文军：女方说，他们还有感情，曾经一起生活多年，而且有冷冻胚胎（保管）在美国，还想以后生孩子。然后，男方就说，胚胎不存在了。

男方讲，胚胎保管每半年续费一次，男方感觉婚姻没有希望了，就停止续费了，导致（胚胎）废弃了。据他讲，他不想（和女方）生孩子，离婚后也不想让双方再有交集。

澎湃新闻：听说冷冻胚胎没有了，女方有什么反应？

陈文军：女方在法庭上感到很震惊，当场流泪了，表现得很愤怒、悲伤。因为她在身体上有很大的付出。所以，她认为，男方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废弃胚胎，要求男方赔偿5万元。

澎湃新闻：男方下定决心要离婚，所以废弃了胚胎，法院判他赔偿损失的依据是什么？

陈文军：首先由于男女生理上的差异，相较于取精，取卵过程伴有风险和痛苦，对身体有负面影响。女方出于对生孩子的渴望，自愿忍受身体的痛苦，做试管婴儿手术。女方的这种付出，以得到健康的下一代为目的。在女方付出巨大的代价后，男方违背双方的意愿，废弃胚胎，导致女方的目的落空。

比如说，甲乙协议共同投资项目，甲以无形资产入股，乙以资金入股。乙向项目投入很多钱后，甲半途退出，这个时候，对于乙是有伤害的，甲应向乙承担违约责任，赔偿乙的损失。当然，在合同法领域，一般不存在侵权问题。但在婚姻案件中，双方存在身份关系，不能简单的用合同法的原理来说明夫妻双方的权利义务，但足以给该案的处理提供一些指引。

其次，夫妻双方有相互扶助义务，均应维护和促进对方的利益。女方回国了，在国外的男方有条件照管胚胎，加上此前的续费也是男方交的，女方有理由相信，男方会妥善处理胚胎储存问题。但没想到，男方在未告诉女方的情况下终止交费，等于单方废弃胚胎，损害了女方的生育知情权。

再一个，男方应该知道做辅助生殖手术对女方身体有一定的伤害。按照一般法理，妻子怀孕后，丈夫不能强迫妻子堕胎，否则，对妻子人身权是有伤害的。在移植胚胎前，男方单方废弃胚胎，使女方在服药促排卵以及取卵过程中的痛苦和损害不能得到回报。

对女方来说，堕胎的损害产生在堕胎的时候，而废弃胚胎的损害产生的时间是服药促排卵的时候。在做试管婴儿手术时，排取卵过程对女方有身体上的伤害，所以双方应该以谨慎的态度决定是否做这项手术，做了之后就要妥善地维持胚胎的活力。因为两人的投入是不对等的，所以要照顾女方的权益。

澎湃新闻：你是如何确定3万元的赔偿数额？

陈文军：因为胚胎是“带有情感因素特殊的物”（双方爱情的结晶），女方除了有生理上的伤害外，还有精神上的损害。

确定数额的时候，第一是考虑了承受的痛苦和伤害。不是每个卵子都能受精，也不是每个受精卵都能发育成有活力的胚胎，因此要从女性体内获得多个卵子备用，才能保证有可以移植的胚胎，这样就要对女性服药进行促排卵治疗。促排卵治疗后，一次可排卵多个，治疗后，女性更年期会提前。治疗的过程对女性生理的干扰较大，刺激排卵导致卵巢反应低下，易出现卵巢功能早衰……

第二，考虑到年龄因素。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龄为25岁至35岁。35岁以后，女性的卵巢功能和生育能力下降。相对来说，年轻女性较为容易接受胚胎废弃的事实。王某已36岁，做母亲的愿望强烈，对胚胎也寄予了更多的希望。

第三是对婚姻的珍视程度。2016年第一次离婚诉讼中，男方表示女方如同意离婚，夫妻共同房产可归女方所有。但女方不在乎钱，表示多年的感情不容易，希望法院判不离。一般地说，对婚姻越留恋，对胚胎也越在意。

澎湃新闻：如果双方已经离婚，男方没有续费导致胚胎废弃，是否还构成侵权？

陈文军：如果婚姻关系结束了，就不存在续费并继续保证胚胎活力的义务。这个案子涉及到的是，夫妻关系还没解除，不能单方停止续费而不要胚胎。

澎湃新闻：这个案子讲的是男方单方废弃冷冻胚胎，如果现在废弃胚胎的是女方，结果有什么不一样？

陈文军：女方（单方）废弃冷冻胚胎是可以的。因为在做试管婴儿手术过程中，女方承受了身体风险和心理压力，她付出了更多，而且生孩子的任务也由女方承担，因此具有决定权。

（文中饶辉、严芬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