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的生存之道》：“高级难民”的滋味

阿穆（穆罕默德·阿米尔饰）给自己的定位是“高级难民”。童年时全家一起从巴勒斯坦逃到美国，二十二年过去了，除了上天堂的父亲，这家人还是没能拿到护照。开庭的时间一拖再拖，总有一股力量阻止他们获得难民庇护。为此，当阿穆看到把护照背在身上的威风警犬，神思被击飞到天外，一蹶不振到病倒。

该剧根据编剧、主演穆罕默德·阿米尔的真实经历改编而成。阿米尔也是脱口秀演员，长期的“高级难民”身份是他的创作母题。没看过他的秀，不过我猜，现场一定比剧有更多黑暗成分。脱口秀也好，喜剧片也好，诀窍都是往苦水中兑糖直到可以下咽，能够回味，但依然刺激神经的程度最好。

《阿穆的生存之道》海报

《阿穆的生存之道》苦底偏甜，首先得赖于阿穆·阿米尔的形象。这人胖乎乎得很可爱，像一只大号抱抱熊，总是吹嘘自己精通多种武术。用后备厢卖假货时舌灿莲花，还会打碟会维修，技能适应场景广泛，有急智，酷得很。

但阿穆有软肋：没有身份就不能被合法雇佣，一旦离境就无法回来。休斯顿很好，住在那里的朋友都过着中产的惬意生活，玩户外，在公园遛娃。虽然同为移民，大家都没有阿穆的烦恼。阿穆的烦恼还不只是无法获得稳定的工作，在移民局的人面前能抖成筛糠。他还有金箍棒划出的安全圈的顾虑。一次阿穆自告奋勇替橄榄园老板追回被盗的橄榄树，不小心被关进货车里疾驶而去。忽然，手机短信提醒他：你已来到墨西哥境内。大写的感叹号！没有护照没有身份的阿穆，这下要有去无返了。

因为难民的身份，阿穆的生活天花板比别人低得多。当他文采飞扬，和恶棍毒贩擦出battle的火花，或者怒发冲冠、雄心勃发，想要做一回英雄教训虚伪小气的白人、压倒种族歧视的混蛋，头顶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会应声落下，杀灭他的威风。他被解雇，他抱手求饶，他答应吐出利润换来阖家平安。阿穆做了各种各样的交易和妥协，像个住在游艺机里的胖地鼠，站起来，被敲下去，站起来，又被敲下去。所以他在游艺厅里玩打地鼠才会那么生气。被打下去又跳出来的地鼠尖叫着嘲笑他，阿穆仿佛看见了自己。

《阿穆的生存之道》剧照

不过不要误会，阿穆虽然活得从不舒畅，他仍是个天性快活的人。他很会开玩笑，尤其擅长开阿拉伯人/语的玩笑。他最清楚，阿拉伯人情急之下大喊的“真主保佑”，会在美国社会造成怎样的恐慌。他埋头处理电子产品的样子，肯定不是第一次被人说“像在造炸弹”。阿穆从六年级开始的最好朋友是个老黑，女友玛利亚（特蕾莎·鲁伊斯饰）是墨西哥人，常混迹的咖啡馆里还有犹太老头，服务生也是个说阿拉伯语的非法移民，只能吐出几个含混的英文单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正常温馨，一旦离开熟悉的环境，阿穆还需提醒老黑朋友：“别忘记你是个黑人！”“有脑子的黑人，不像你。”

像氛围音乐般笼罩着阿穆的生存压力，因为他周围人的存在而减弱到可以承受的程度。阿穆有哥哥和妹妹，有东方式的慈爱母亲（能做出最好吃的橄榄油），有爱着他的好友和女友。“盲井”般的底层相杀，所幸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罕见的幸运、美好的愿望和艺术加工糅合在一起，使温情的阿穆也总是遇到不算太坏的人。把他卷入运毒险途中的黑帮老大，还有兴致和阿穆来一场街头battle。被他讥讽成犹如政治漫画中小丑形象的富人夫妇，也是可笑多于可恨。美国司法系统的延宕对他们全家的长期折磨，在与有渊源的老法官重逢时换上稍微人性的面孔。虽然，司法系统再次令他们失望，人与人之间际遇的神奇，让苦中多了一丝回甘。

《阿穆的生存之道》剧照

这些使阿穆能够自称是“高级难民”。他们从老家带来的钱，足够让其父买下一座杂货店和一栋漂亮的小楼，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至今。在美国接受教育的他，英语流利几无口音，周身上下只有常带的一小瓶橄榄油标明身份。剧里有太多人搞不巴勒斯坦和巴基斯坦的区别，橄榄油是直观得多的身份证明，也是阿穆和他母亲的自制护照。

所有品尝过这瓶橄榄油的人，都会露出惊奇和赞叹的表情。“巴勒斯坦的橄榄油全世界最棒。”对生活充满疑惑和不满的阿穆，对这一点确信不疑。所以如果你对此结论抱有问号，请体谅阿穆一家所需要的这种确信。最好的橄榄油，能出产最好的橄榄的土地，和被剥夺的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甚至在他们拥有土地时都未曾这样紧密。

所以阿穆一时血勇，想要夺回被偷走的橄榄树，好像这样就能夺回祖辈的土地。梦中七大姑八大姨的笑脸逐渐凝固，被阿穆视为圣人般的父亲虽死犹生。生龙活虎的阿穆比一般人更加活在过去的梦幻中。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让剧情从写实推向魔幻。穿越美墨边界无法返回的阿穆，靠一部电话和玛利亚维持生活的实感。

这种脆弱感，比通过深夜的边检逃往美国的情景更能引起共情。毕竟，逃过边境线的观众是极少数。但很多人都能体会没有护照而回（逃）不了家的深切恐惧。

《阿穆的生存之道》剧照

阿穆不是完人。他除了说话经常托不住嘴，做事收不了边，还有很多受教育不足人士常见的偏见。扮演阿穆的编剧阿穆擅长拿这些开刀。阿穆看不起中产阶级那一套屁大点事就找心理医生“倾吐”的做法，嘲笑英语说不顺溜的伙伴找了个白人女性结婚还坚称“是真爱”，刻薄地跟他讲：“你这种崇拜金发碧眼的想法，是被殖民主义洗了脑。”他还有点大男子主义，程度不严重，表现为把母亲、女友视为自己的保护对象，而不是可以共担患难的伙伴。谈到“地球母亲”的环保话题时，他拉拉杂杂词不达意，思维水平和绿党煽动下的梗脖子青年差不多。在场的人毫不犹豫地讥笑了这位身在泥浆，心系地球的傻瓜。

还好总是被生活暴击的阿穆，一直在反思和成长，突破自己的界限。他后来去了基督教教堂，找免费的“心理咨询师”（牧师先生）提出疑问。他想和基督徒女友结婚。他明白了伙伴爱慕“太阳般耀眼的金发碧眼”不是被殖民主义荼毒的结果，还真是因为爱。而爱，并不是把在意的人当作小鸡，自己当母鸡，用翅膀盖住小鸡就能万事大吉。

这一季结束在魔幻的墨西哥沙漠中。走投无路被老墨追杀的阿穆，未知前路如何。幸好这是喜剧，我们知道还会有第二季。剧中越是危险的处境（一个阿拉伯非法移民在墨西哥被偷渡集团追杀），作为一部电视剧就越是政治正确，说不定还会获奖呢。

阿穆逃跑前对等待偷渡过境的墨西哥小男孩的同情，和现实中九死一生穿越沙漠进入美国的墨国人遭遇相比，实在不算什么。绝惨的地狱路被缩短为1000米的山洞，阿穆对男孩的同情，也被他天真的义愤填膺涂上“傻白人”的色彩。其中蕴藏的微妙的讽刺与反讽值得细品。可说到底，阿穆并没有讲错，让一个小孩经历这些是很残酷。童年时逃亡的恐怖经历，会给一个人带来什么？只有经过的人才知其味。感谢他与我们分享。

《阿穆的生存之道》剧照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