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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农村春节新现象:子女在家过年,父母在外打工

李宽/上海市委党校讲师
2018-02-28 11:1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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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应该是家庭团圆的时刻,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一年中难得有这样的时光,也是人们所期盼的。在电视上的宣传片中,大多是父母在家中焦急的等待,子女匆匆的往家里赶。可是,今年回乡,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有几户人家,子女都在家里过年,而父母却在外打工,没有回来。并且,还不是一家,好几户都是这样的状况。

回不去家乡的老年人们

老张夫妻两个大概都是45岁,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孩子,由于孩子比较小,女儿便在家里带孩子,女婿在外打工。女婿曾经当过厨师,手艺还不错,小夫妻在婚后还开了一个小饭店。但由于在选址上出现了失误,没有挣到钱,反而赔了一笔。所以,小夫妻就把他们的婚房卖给了老张夫妇用于还账。但是,老张夫妇常年不在家,房子还是让女儿住着。这就相当于是小夫妻租了老张的房子,但是不需要缴纳租金。女婿当不成老板,就出外打工了。刚进腊月,女婿就回来准备过年了。

老张的儿子24岁了,还没有结婚,也在外打工。小张初中毕业就外出务工了,但是基本上见不到钱。小张很喜欢打游戏,发了钱就去网吧,没事的时候也经常抱着手机玩游戏。老张对儿子的行为很不满意,经常到网吧里去找他,也免不了要数落一番。小张刚开始打工时,还与老张住在一起,后来干脆就自己到另外一个城市打工了。今年,小张也早早的回了家,说是准备考驾照,顺便谈个女朋友。在驾校学了三个月,连科一都没有过。谈了几个女朋友,都没有结果,要么是嫌弃女方长得不好看,要么是感觉和女方聊天太累,结果可想而知。

老张夫妇倒没有回家过年。他们认为回家过年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就那么回事。再者,回家一趟还要花不少钱,路费是钱,回家请亲戚朋友吃饭要用钱,亲戚来回走动也是钱,还不如不回家,能省一笔钱,还可以挣点儿加班费。在他们眼中,不回家是合算的。他们一直在为儿子结婚攒钱,虽然儿子现在没有女朋友,但是一旦找到,要结婚,20、30万是要花的。并且,女儿也要稍微照顾一点儿,儿女成为了压在他们心上的大石头。

老王今年53岁了,也有一儿一女。儿子早就结婚了,已有三个孩子,女儿嫁到了外地,倒不用他操心了。老王的儿子也在忙活,但是整年也见不到钱。这些年,老王的儿子没少折腾:曾经开车撞过人,赔了不少钱;自己花高价买了辆车,没有赚到钱就卖了;这两年还与人合伙流转土地,种植大宗农作物,可是合伙人太不靠谱,帐一直没有算清,勉强要回了成本,但是没有赚到钱。这几年,他基本上就是这样过来的,也不能说他没有做事情,但是基本上没有什么收入。

老王的老婆是个干活儿的好手,手脚麻利,吃苦耐劳。但这几年她都在家带孙子了,好几年没有外出打工了。小王的媳妇因为生育,基本上也没有怎么外出打工。今年,在超市里当收银员,每个月也挣不了多少钱,但是还挺占用时间。按照别人的说法,应该让老王的老婆外出打工,小王的媳妇在家带孩子。三个孩子中,老大已经上小学了,老二马上去幼儿园,老三才两岁。需要操心的是两个小的,大的不太需要操心。可是,小夫妻的决定是让婆婆在家带孩子,媳妇出去上班。有人说,这主要是因为小王媳妇嫌累,不愿意在家带孩子。如果角色互换一下,他们家的收入可以增长不少。

老王老婆在家带孩子,还有一个潜在的坏处,那就是只能让老王一个人在外漂泊,自己照顾自己。也许,对于年轻人来说,很乐意一个人在外,无拘无束。但对于中老年人来说,则是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煎熬,既缺乏情感上的支持,生活也很不规律,吃饭只能是对付。所以,老王患了慢性病,但还不能回家,还必须坚持在外打工。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才是家里稳定的收入来源。如果他回家或找不到工作,家里的收入就不能获得保障。为了能多挣点儿钱,也为了能保住这份工作,他选择了在外过年。

刘阿姨今年有65岁了,但还要外出打工,不能回家过年。前年,她老公去世了,儿子也没有跟自己住,家里也就剩下她一个人了。本来,像她这种年纪的人本可以在家照顾孙子,给他们做饭、接送上下学,让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可惜,她的儿子、媳妇不争气,连家庭都无法维持。原来,老夫妻为儿子在镇上买了一大块宅基地,建起了房子,当时还很少有人在县城买房子,在集镇上有套房子已是很不错。若要在县城买房子,可以将集镇上的房子卖掉,稍微添点儿钱就可以了。可惜的是,小两口不会过日子,只能守着这套房,不能向县城迈进。因为某些原因,儿子、媳妇离婚了,儿子要去寻找自己的真爱,房子留给媳妇和两个孙子居住。儿子与几个女人同居之后,都没有结出什么果子,最后还是回来和自己的前妻同居,但并未复婚。

刘阿姨还有个女儿,比儿子小,早就结了婚。女儿刚结婚时,家里一穷二白。公公婆婆没给什么东西,父母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好在女婿比较能干,经过几年的积累,已经在市里有了两套房子,还买了小汽车。女儿很想将母亲接到自己家里,给自己看孩子,顺便给老人一个比较好的生活,但是儿子不让,三天两头打电话,说女儿占老人的便宜,问老人要钱等等。老人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决定自己外出打工,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刘阿姨今年春节不回家过年,也有自己的考虑。一是回家之后去哪里。去女儿家,儿子肯定有意见,尤其是在过年时,与女儿在一起,更加会拉仇恨。若与儿子在一起过年,则要把自己挣的钱全部贡献出来置办年货,还要承担下所有的家务活,最后也不一定能获得儿子、媳妇的认可。二是要为自己挣养老钱。老伴的周年是由女儿操办的,儿子分文未出,回来的也比较晚。家里除了几亩薄田和几间房子外,没有其他的财产。等自己老了之后,女儿不是不可以管,但会引起家庭矛盾。即便女婿在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会有想法。还不如自己能劳动时多挣些钱,不能劳动时再说。春节期间工资比较高,自己一个人在外比较清静,基于各种考虑,刘阿姨没有回家过年。

实现人生任务方式的变化

其实,很多老年人都想回家过年,但由于种种原因又回不去。他们留在城里,是为了多挣些钱,完成自己的人生任务。也许,有了孩子之后,要为他们操一辈子的心,只要能劳动,都会为他们付出。随着时代的变迁,付出的形式,表现的形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由短期变成长期。为儿子娶媳妇是父母的责任,父母会为了这个目标,紧衣缩食、辛勤劳动。过去,等到儿子结婚后,父母的担子就会轻很多,就等着抱孙子,享受含饴弄孙之乐了。可是,现在不同了,儿子结婚后,老人要继续还房贷,这个任务是要完成的,要不然女方是不同意嫁给儿子的。有了孙子之后,老人不光要带孙子,孙子上学、买衣服等消费也要由老人承担。好不容易等孙子长大了,要结婚了,老人似乎可以享受一下了,但是老人感不到任何的轻松。因为,孙子要结婚买房子,儿子进入了这个债务的循环之中,负担已经很大了,自己怎么还忍心让儿子负责自己的养老呢。还是自己挣钱养老吧,如果钱多的话,还可以帮衬一下儿子、孙子。

过去,老人似乎负责儿子的事务就可以了。儿子要陆续的进行分家,等最小的儿子要结婚时,自己差不多也要干不动了。若自己的劳动能力有限,也可以让已经结婚的儿子为小儿子出些钱结婚。过去,老人也要为后代付出,直到自己干不动了。但那不是自己的责任,身体好的就多干一点儿,身体不好的就少干一点儿,自由度非常大。但现在基本上没有那么自由了,只要还能劳动,就似乎一直有大石头压在心上,儿子的日子怎么过得更好,孙子的日子怎么过得更好,是他们睁开双眼就想的问题。老人完成人生任务的时间段被大大的拉长了。

由劳务变为货币。长久以来,为儿子建房子、结婚一直都是父母的重大责任,都要为此付出艰辛的劳动,还要欠下一屁股债。但接下来只要付出劳动就可以了,带孙子只是时间成本而已,不需要为孙子花多少钱。孙子穿什么衣服,上什么样的学校,那是儿子的事情,与自己没有太多的关系。况且,那时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闲着也是闲着,带孙子也没有什么损失。即便是还要帮儿子,也大多是通过田间劳动的方式完成,给儿子家里干干活儿就可以了。现在,则是要通过货币的形式,给儿子、孙子多少钱。尽管,也要有劳动的方式进行照顾,但那属于次要的地位,主要还是以货币的形式进行表现。

由隐性变为显性。正是因为表现形式的变化,才使得老人的贡献变成了显性。原来,给孩子干了多少活计是没有办法算清楚的,现在则可以说得很明白。老人给了多少钱,一下子就能说出来。这就让那些给钱少的,变得不好意思了,不如别的老人给的多,总感觉对不起自己的后辈一样。这从某种程度上,也增加了老人的自卑感。

发生这些变化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城乡关系的变化,或者说是工业化、城市化所带来的后果。原来,在农村中,农民没有时间成本,在农业上的投入没有办法衡量。人们的物质生活也没有那么丰富,孩子们只要能够吃饱就可以,其他没有什么花费。随着市场化程度的加深,花钱的地方多了,时间也有成本了,货币对人们生活的影响也变大了。似乎,什么样的付出都可以用货币进行衡量。

再者,如果人们都在农村中,养育子女是父母的责任,不会让老人承担太多,处于辅助地位。随着打工经济的兴起,父母都进城打工了,将子女留在了农村、留给了老人。自觉点儿的父母会承担起子女的花销,给老人留下一点儿钱,可是,很多的父母是没有这个自觉性的。老人既不能不管孙子,也不能问儿子要钱,就只有自己承担全部的责任了。这种因为城乡关系的变动,因为劳动方式的变化,也带来了老人家庭地位以及承担责任的变化。

分家与分工

当前,老人无限责任的产生与分家与否有很大的关系。分家意味是责任、义务与财产的划分,成为独立的家庭单位,但现在由于种种原因的存在,让分家无法彻底进行。分家无非是几种主要的东西,耕地、宅基地、家具等等,以及基于上述物质资料的劳动力和收入。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分不清楚了,产生了名义上分家实际上未分的状况,分与未分变得很模糊。主要原因如下:

一是子女数量的减少。现在的家庭规模与原来有很大的不同,原来一家有多个儿子,必须和结婚的儿子分家,不然就无法完成对下一个儿子的任务。等到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老人基本也干不动了,就与小儿子生活在一起。那时,老人基本上也快入土了,由于医疗条件没有那么好,老人得病往往不去看或者看了也看不好,所以得病之后不久就去世,不会长期卧病在床。老人的医疗花不了多少钱,就是吃饭问题,这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现在,子女的数量减少了,有的人家是一个儿子,多的是两个儿子,再加上有儿子考学、参军在外,老人就不与儿子分家了。在不分家的情况下,生活的费用都是老人支出,子女基本上不需要负担什么。这就让父母成为了生活上的主要承担者,父母不只是要负担自己的生活,而是要负责全家的生活,再加上生活内容逐渐的增多,老人的负担就会越来越重。

二是外出务工的产生。在外出务工的情况下,子女常年不在家,只有在过年时才住上几天。这就让分家失去了意义,子女回来后,不会再去单独开伙,一是太麻烦,二是一家人难得团聚,再分开也没有太多的意思。所以,许多家庭就不选择分家,维持表面上的同一。可是,从实际的支出来看,则已经完成了分家。因为,子女的收入不会上交给父母,只会自己留下,供自己的开销,而生活的支出还是由父母来完成的。

与外出务工相关的还有就是孙子女的养育问题。因为,夫妻常年在外打工,带着孩子不方便,就只能让孩子放在家里。原来,父母都在家里,爷爷奶奶只是帮忙照看一下。现在则不同了,祖父母成为了全日制的而不是兼职的照护者。孩子常年的在家里,所有的开支由谁来负担则是个模糊性的问题了。因为家没有分,也就让责任无法划分清楚,老人始终与子女生活在一起,是一个家庭单位。在此情况下,就让老人无法从家庭责任中抽离出来,只要是自己有劳动能力就会不停的干下去。

当然,他们不回家过年,也与从事的职业有关。由于年龄比较大,他们无法在工厂中就业,大多从事保安、保洁、保姆及其他临时性的工作,这些工作具有灵活性,也具有不可或缺性,关系到城市的正常运行。许多人可以选择回家,但来年这份工作就不属于自己了;春节期间加班,可以获得加班工资,也是他们所乐见的。

三是进城生活所带来的压力。面对快速的城市化,许多人卷入了进来,加入了这个竞争行列之中。进城对农村人来说是个很大的转变。原来在农村是依靠积累慢慢地建房子,自己手里有大部分的钱才敢建。进城买房是按揭,还款的周期要持续20至30年,这就意味这压力要维持那么长的时间。再者,原来在农村中,大家建的房子都差不多,即便是攀比也不会有太大的距离。可是,在进城之后,竞争的面向就多了起来,有房子、车子、消费等各种方面。这也是阶层分化的一个重要表现,标准变得多元起来,况且,大家都在追求最高的标准。在竞争激烈的情况下,谁都不能逃脱。从这个角度来讲,老人有被裹挟的意思。

近40年的高速发展,产生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也发生了极大的关系变动。这些财富有的是历史的积淀,有的则是在要在未来支付的。有了财富,就要有分配,就要有人来付出劳动,就看是谁在付出,付出多少又得到多少。

老蓄少比:当前的家庭关系模式

简单地说,当前家庭关系呈现的一种关系模式是,老人是储蓄的主体,而子女则是消费的主体,并且这种消费还带有攀比的味道。如果说,半工半耕描述了农业型地区的家庭收入模式,但对于非农业地区来说,则可能是另外的一种模式。对于许多农业地区的家庭来说,主要的任务是为了进城。但对于已经完成了进城任务的家庭来说,任务并不会因此而终结,还会产生更多的消费项目。

对于当前的家庭关系,可以从整体性和内部性两个层面来理解。整体性的角度就是将家庭作为消费的单位,看待收入来源与支出的方向。从这个角度来看,子代是代表着家庭进行竞争,亲代是通过子女来表现,他们吃苦耐劳将收入交给子女进行消费,是维护家庭地位的表现。内部性则是代际关系的视角,从这个角度来看,确实存在着严重的代际失衡,老人付出了很多,或者说一直在付出,并未获得回报,养老问题还是自己解决。老人的储蓄程度确实很高,但不能因此否认子女的挣钱能力。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许多家庭的消费存在着严重的非理性程度,似乎存在着对老人的“剥削”。但从整个城市化的进程来说,似乎又不完全是这样的。

有的年轻人可以在攀比过程中不断努力,增加家庭的财富;有的年轻人则成为了“啃老族”,为家庭特别是老人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他们无法获得财富,但希望拥有比较好的物质生活,不能被同辈人所落下,于是就产生了许多的家庭悲剧。当然,也有许多的老年人在此过程中获得了价值和意义,认为自己还有劳动的能力,还能为子孙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让自己的家庭生活更好,而不是拖累他们,影响家庭生活的质量。最为可悲的情形是,老年人付出了却得不到回报,年轻人享受了成果而无感恩之心。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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