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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背影,一个旋转乏力的陀螺
三种不同年代的烟具,串起了一个普通农民父亲的三个重要人生阶段。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中,父亲用肩膀撑起了一个家,在他的身上能看到湘南农民一生的缩影,以及时代的物与心。
遗落在窗台的烟斗
马必文
竹管烟斗
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村进入了新天地。父亲就像春天来临时,卸掉了冬日整天穿在身上的沉重的破棉袄般轻松。于是,他自制了一杆竹管烟斗,经常把它别在裤腰带上。每次抽烟之前,他要用细小的树枝把烟孔掏空,然后再把烟丝捏成一团摁进去。抽的过程中,随着烟孔火光的增大,丝丝浓烟不断地从嘴里、鼻孔里飘出来,抽不了几口,烟丝便全化成了灰烬。父亲似乎觉得还不过瘾,便把烟孔朝鞋底或是找个质地硬的地方狠狠地敲几下,以便让烟灰抖搂出来。随即又塞进烟丝,由于烟孔还是滚烫的,烟丝便很快点燃了,父亲从容地抽着,终于觉得过瘾了。于是,再把烟管交给坐在他旁边,嗓子痒了很久的平辈兄弟。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些乡村趣事。乡村不缺新闻素材,种田人也是善于挖掘的。他们对时政新闻显得更为关注。诸如何时给“四类分子”“摘帽”,父亲和他的兄弟一旦聚集时,便会念叨着。他们可不想把这顶帽子带进棺材中去,这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自从“摘帽”以后,父亲的笑容显得更舒展了。他可以从容地根据自己的节奏从事农活,再也不用担心生产队长来派活监工了。忙完农活之后,背靠着稻草,坐在松软潮湿的田坎上,慢悠悠地抽上一管,真是惬意极了!望着微风过后起伏的稻浪,便在内心盘算着,丰收在望,那些陈年老账,可望一笔勾销了。家中稍有余粮,父亲便开启了属于他的宏大伟业——建房子。
那时候,在乡村建房子,是一件复杂而系统的困难工程。从打砖、烧砖、烧石灰、烧瓦、扛树等到兴建,整一条流水线,基本上没有钱去雇工,大凡是靠自家劳力和换工来完成。能不让人挣的钱,绝不给别人机会。为了节省买杉树的运输成本,他经常是凌晨3点钟起床,带着家人和左亲右戚,到50公里外的井冈山南麓去扛杉树。来回要两三天时间,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天黑走路怕撞见鬼,父亲便告诉我们招数:出发前,用手在自己额头上把头发往后扫三下,鬼就不敢近身了。在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哪里会怕鬼呢。怕蛇倒是真的。父亲同样自有驱蛇的办法:要我们每人拿一根竹棍,凡是遇到茅草丛生的路段,便用竹棍噼噼啪啪敲打着,蛇听到响声便会溜走。到达大山深处的目的地时,已是夜深人静、皓月当空,四外虫声唧唧。我们一路奔波,疲倦至极,再好的景致,也无心欣赏,稍作洗漱,倒头便睡。第二天天未亮,便扛着树往回赶。由于负重而回,所以更辛苦。汗水把每个人的衣服浸染得像一张张斑驳的地图。我一个未满18岁的少年,干如此高强度的劳动,力不从心。父亲一路上叮嘱我,走路不要太快,要学会省力;不要轻易用山涧的水洗脚,洗多了容易得风湿病。他不时往前赶,然后折回来帮我扛。我们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走就是十多个小时。我累得真想把树扔掉径直回家,但望着前面父亲佝偻着的背影,像一个旋转乏力、左右摇摆的陀螺在盘旋而行进时,只好咬紧牙关亦步亦趋地追赶着。
劳作消歇时,无论是躺在田埂还是山冈上,望着白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飘来荡去,一种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的冲动,在我的心底鼓浪而来。父亲对我的成长没有任何期许,但他穷且益坚的精神一直在激励着我前行。一有机会上学,我便发奋苦读。从小学到高中,基本上是在半耕半读中度过的,靠自己在农田里抓鱼卖钱换学费。父亲在农活歇下来心情好时,见我背着黄色帆布书包去上学,偶尔会冒出一句:“读书要发狠呀!”经过寒窗苦读,终于鲤鱼跃龙门,我考上大学的消息让父亲感觉似乎是喜从天降。从此,父亲的担子一下减轻了不少。
在我读大学的过程中,父亲每学期都会用书信同我交流着,无非是告诉我家里六畜兴旺,要我安心读书;要与同学搞好关系,千万不要取笑别人;借了钱一定要还,大家都不容易等之类。然后,便会附寄二三十元钱。大学毕业之后,我在井冈山南麓大山深处的一所乡村中学教了三年书。那时候,乡村中学教师的工资和社会地位都不尽人意。而我乡下老家搞冶炼之风兴盛,涌现出了一大批暴发户。受此影响,我萌生了弃教从商的念头。有一次父亲见我回家休假,便搬条木板凳和我面对面坐着,装了一管烟,边抽边温和地说了几句:“读了这么多年书,还去做生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况且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呢?当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家大业大,现在剩下了什么呢?”父亲寥寥数语把我点醒之后,从此我再也不三心二意了。面对人生困局,便横下决心,一定要通过考研改变命运!于是,便在石溪河边的乡村中学,潜心山林、不与人往、不谈婚娶,经过几年不屈不挠的奋斗,终于“中举”了。
喜讯一到,我便归乡了。见父亲挽着裤脚,打着赤脚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表现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但还是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激荡。他用哆嗦的手装了一管烟,然后用力地抽着,不但节奏加快了,而且发出了更为欢快的哧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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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杜小烨
马必文
湖南永兴人。1995年获法学硕士。做过农民、教师、国企员工、机关公职人员。从扛蛇皮袋进城那天算起,已在都市漂泊了三十多年。如今岁月不居、乡愁日浓,故偶尔在月明星稀之际,写点怀旧文章,以纪念生养过自己的那片土地。
原标题:《父亲的背影,一个旋转乏力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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