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止︱狗年说狗

狗主特别是宠物狗主最尴尬而不易启齿的问题，相信是何以娇生惯养饱食终日的爱犬会吃自己及同类的粪便，如此污秽不洁与其优渥“高贵”的生活环境，绝不相配。这个人人想知道却说不出口的恶心疑问，终于有了一文定音的答案。今年1月18日《兽医学学报》（Veterinary Medicine and Science）网站贴出五名兽医学者联署、题为“狗食狗屎的怪事”（The paradox of canine conspecific coprophagy）的论文（下称“怪事”，译“悖论”似不太妥当）。一如所有这类象牙塔论文，作者们进行了大规模的狗主网络实证调查，在排除了性别、“教育”、日常食物及起居习惯差异之后，证实“食狗屎的狗”约占被调查的三四千只狗的一成六；那意味经过数千（万）年的进化，在狗主有“闲钱”购买不便宜的多元狗粮和有闲暇呵护狗儿的先进国家，大部分狗只已不嗜己出——从“薛浩”（shithole）排泄出来的秽物！

“食屎狗”的饮食习惯，研究人员发现它们非常“择食”，只食新“落地”的粪便，有两天的旧屎便属“过期”而不食（它们有辨识的本能）。这种发现，令作者们大喜过望，因为那完全符合它们的狼祖先的饮食习惯。原来，在蛮荒时代（公元前若干年太虚幻），为保持洞穴的“卫生”，领袖（健康良好）狼会把穴内及穴洞边缘的狼屎吃掉，因为狼粪落地两天，便会滋生不利肠胃的寄生虫，进而令狼穴感染、狼群染病，作为一穴之主的老狼，便只有用这种方法将之吞下肚，然后在远离洞穴处“释放”。专家们指出，在穴内或穴口大便的，都是体力不济无法“远行”的弱狼，体壮的都会远离洞穴解决大小便；这种保持兽穴卫生以却病的求生绝技，可说是狗远祖的智慧，当然，这远远逊于人类——人类善用工具，当然有办法保持居所卫生！

值得注意的是，“怪事”的调查于富裕（其实穷透根）和极度关注“兽权”的美国进行，食狗屎的狗不算多；若这类调查在后进国或根本视狗只如纯畜牲的国度，此比例肯定大增。

狗食狗屎（consume their own faeces），来自其先祖的基因遗传，因此，视狗尤其是宠物狗如己出的狗主，虽多方设法戒除这种“恶习”，成功比率不高，那即是说，不必肚饿，一见有新鲜的狗屎，狗儿中十之有二会不理主人叱喝而食之！目前美国市场针对狗食屎的药物共十一种，当中以Stop Stool Eating最直截了当，而以21st Century Deterrence最莫测高深（乍看还以为是“防核丸”的别种），可惜无一具根治之效，药物敌不过遗传基因，彰彰明甚。不过，狗主们应了解狗食屎的目的不在医肚而在把“狗窦”弄干净，以杜传染病的滋生蔓延。想到此处，狗主们见其爱犬自食其屎或同类的粪便，便不必自责而应视若等闲了。

历史上并无狗被告上法庭的纪录

每逢写及动物，总会翻翻伊凡思那本经典︰《对动物的刑事起诉及极刑》[E.P. Evans: The Criminal Prosecution and Capital Punishment of Animals（下称《极刑》）]，这一趟亦无例外；颇为意外的是，今年的主角狗，真不愧是人类最忠心的“伴侣”，与人类情胜手足和洽相处万千年，历史上并无被告上法庭的纪录。

动物尤其是宠物被告上法庭，看似荒诞却是事实。在中世纪，动物犯法，与王子及庶民同罪，而此“传统”，来自《旧约·出埃及记》第廿一章第二十八节至三十二节的这段记载︰“牛若触死男人或是女人，总要用石头打死那牛，却不可吃它的肉；牛的主人可算无罪。倘若那牛素来是触人的，有人报告了牛主，他竟不把牛拴着，以致把男人或是女人触死，就要用石头打死那牛，牛主也必治死。若罚他赎命的价银，他必照所罚的赎他的命。牛无论触了人的儿子或是女儿，必照这例办理。牛若触了奴仆或是婢女，必将银子三十舍客勒给他们的主人，也要用石头把牛打死。”（据香港圣经公会译本）。耶和华有此指示，天主教徒便不问青红皂白盲目遵行；至中世纪，不知法却常犯法的畜牲以至飞禽，便成法庭常客。按舍客勒为重半盎斯的古希伯莱银币Shekel，即奴仆及女婢值十五盎斯白银，以现价计约为一千九百港元！

由于有此神示，中世纪欧洲法律界才会把犯法（如咬人、偷吃、毁坏私物及公器等）的野兽和家畜告将官里（不准保释），在人兽平等的观念下，这些官司均一一记录在案，以示法律之前，人畜一视同仁。直至二十世纪初叶，毕业于密歇根大学，曾在哥登堡、柏林和慕尼黑等大学深造的美国语言学家伊凡思，在欧洲特别是德法的法院档案中，发现这些令现代人口呆目瞪的案例，遂把从公元824年至二十世纪初期那些千奇百怪的审判纪录，整理并加分析，撰为两篇长文，分两期在《大西洋》杂志发表，大开英语世界读者眼界，杂志迅速售罄，徇众要求，作者遂整理、加工，上引那本书便于1906年出版（笔者手上的一本为1989年据原版再刷）。

啰啰嗦嗦说这本书，因为太有“趣”，蝗虫（令丰收变失收）、麻雀（粪便落在地方主教秃头上）被告，判刑（很快瘐死“狱中”）；猪被绞死（1266年的案例是吃掉一个小孩，也许，“咬死”才是实情）……法官都是当时的精英，审案一本正经、判词可圈可点。这样的书，闲时翻阅，乐趣无穷，遂为之介。

大概是因为早被人类驯服且通人性，狗只被捉将官里告上法庭的，似未之见，不过，《极刑》为被罗马人牺牲处死的狗儿抱不平，适逢狗年，应记一笔。简略而言，公元前390年高卢人（Gauls）攻打罗马，后者退守国会山庄（Capitoline Hill），坚守多月后，高卢人于夜间发动偷袭，军鹅及时觉察，曲颈大声鸣叫，惊动守城士兵……事后罗马人以鹅立下大功，赐予珠宝之外，尚封之以圣，而当夜军犬梦入黑甜，半声不吠，遂被处以钉十字架的极刑。此事令笔者记起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的这段记载︰“狗最畏寒，凡卧必以尾掩其鼻，方能熟睡。或欲其夜警，则剪其尾，鼻寒无所蔽，则终夕警吠。”狗于寒夜以尾掩鼻，兴许连耳朵亦“被掩”，听觉失效，遂无法发声示警……罗马人显然不及宋朝人聪明，只会残酷杀狗而不知“剪其尾”以改进犬的警觉性！

不过，意大利人早不记旧仇，如今狗只在意大利已是天之“娇”子——笔者所见有限，不知意大利人何年何月“顿悟”，为犬只平反。

世人大都不食狗肉

喜欢思辩的动物爱好者也许会问，何以世人偏爱狗儿而不惜置猪牛羊及其他家禽家畜于屠（和厨）房——世人大都不食狗肉（尚鄙视嗜此物的韩国越南及内地部分地区的居民）、把狗儿揽在怀里（不少还把它放进摇篮里），由于不可食无肉，于是大吃其他家禽家畜的肉。这类人统称为食肉（虫）者（Carnivore）——此词本来是指必须吃肉食虫才能生存的动物，被借用以形容荤素并食的人，并不合适；也即是说，食肉兽无肉不欢、非肉无以为活，但人可肉食亦可不肉食，因此不宜套进此形容词。因为这点缘故，约十年前写成《何以我们爱狗食猪肉及用牛皮制品》一书（M. Joy: Why We Love Dogs, Eat Pigs and Wear Cows）的社会心理学家乔伊，才会铸造一个新词Carnism（拉丁文Carn为肉）以取而代之；此词之意为食肉不为存活只图满足口腹之欲的人。这个词典未收的词应该怎么译，尚望高明赐教。

非常明显，世上食肉者占绝大多数，以其可口且有营养（素食者当然另有想法），不过，何以人类几乎什么肉都吃独不食狗肉！？不嗜此肉的人说狗不洁（因“狗吃狗屎”），其肉膻腥有伤肠胃，不宜入口，不过，那是视狗儿为己出而不忍食其肉者的砌词。事实是，此物经高手炮制，食之者鲜有不赞其鲜腴甘润、齿颊留香。大部分人尤其是爱狗者所以不忍对它遽下杀手，皆因此种最早被人类驯化的畜牲，在以万年计的进化亦即与人类相处的过程中，其面部表情、肢体动作（如摇尾竖尾夹尾以至跳跃“跳舞”及投怀送抱）乃至叫声等，已足表达其喜怒哀乐、好奇、思念等种种可与人类沟通的感情，除了不能言（近见有狗儿会“Hello”矣，人类循循善诱，能言犬看来会日趋普遍），狗儿已愈来愈“近人”，正因为如此，加上四脚两足家畜家禽的肉类供应丰沛，于物质泛滥之地，在有选择的条件下，一般人遂不食被视为忠诚、实用（如导盲守夜等）和“通人性”的犬只之肉。说狗肉难下咽，是爱狗者中伤狗儿之言。

《伊索寓言》有《驴子和宠狗》（The ass and the lap-dog）一则，颇有深意。话说有人畜驴养狗（Maltese Lap-dog，维基译“马尔济斯狗”，白色长毛性情温驯撒娇好客的宠狗），驴见此“贵妇狗”（？）好食好住不必工作，整天被主人抱怀置膝呵护，过“狗上狗”生活，“幸福度”之高，驴子不胜钦羡，为求改善生活，遂挣脱绳索，跑至主人面前“挨身挨势”、娇声嗲叫，大献殷勤之余，还学狗儿就地打滚、四脚朝天乱舞……结果打碎玻璃花瓶且把一屋摆设弄得一团糟，给主仆合围痛打一顿后再缚于“柴房”。驴子痛定思痛，顿悟应该继续做苦工换取粮食，“为什么要学那只又无用又懒惰的宠狗（idle... useless little Lap-dog）！”

其实，狗儿的本领，尤其是识别主子的面部表情、腔调，以至本身七情上面摇尾乞食的表演及叫声，都是其他哺乳类动物学不来的（科学家从多次实验中证实，狗可通过其脸部表情及腔调表达内心诉求），驴子想要“清闲”一点像狗儿般“叹世界”而邯郸学步，结果因为力有未逮而自讨苦吃！

说起狗儿的乖巧，有一小事颇可一记。笔者教刚学字的孙儿以Dog，此是狗狗，何奇之有，奇在倒写成God。孙辈至是“碌大双眼”，笔者遂教以Dog与God的异同——一是家畜一是神仙，大异；惟两者均为语言专家，以主人可以用任何语言（及手势）和狗沟通，而教徒可用任何语言祈祷“上达天听”且极速有指示回应。狗和上帝一样，听懂世上任何语言，何其聪明也。

最多人豢养的家畜或宠物

狗（和猫）是最多人豢养的家畜或宠物，不过，一国一地究竟有多少家犬，相关的统计似不多见；笔者仅见的是美国和英国的数据[以美国的最详尽——宠物包括咸淡水观赏鱼（一共一亿五千八百多万条、养鱼人家共一千五百余万户）]，据“美国宠物产品协会”（APPA）两年一度的《全国宠物主调查》（National Pet Owners Survey），2017年全美有八千九百七十多万头狗（猫更达九千四百二十余万只），养狗的家庭六千零二万户；这一年，全美共有一亿二千六百二十二万个家庭，即平均而言，大约两个家庭便有一个养狗。有关团体不惜动用相当的人力物力作“民调”，皆因养宠物是一门大生意，意味这类调查有“经济价值”——生产与宠物有关商品的公司非订购不可。

美国狗主每年在其宠物宝贝上用了多少钱？统计显示2017年共达六百九十亿三百六十万（美元．下同），其中用于主食及副食的为二百三十五亿（与猫食相若），医疗开支一百五十亿四千二百万，购买成药、理发美容以至做修身减肥运动[人类的称普拉提（Pilates）、狗儿的称包拉提（Pawlates）]的开销达一百九十亿六千九百万，当然，还有维他命丸和玩具的支出。美国人穷透根，据去年的数据，百分之三十九美国人没有分文存款（穷光蛋，失业便断炊），另有百分之五十七存款少于一千元，可是，他们慈悲为怀，天天向政府争取“免费午餐”之余，却不惜在宠物特别是狗（和猫）上一掷千金！

在这方面，英国人不甘后人，以女皇为榜样（即将九十二岁已垂垂老去的她仍养狗三条），全国有八百五十多万条家犬，每年的相关开销近一百一十亿英镑，每只狗的年度消费为一千二百五十二镑，其中约三百九十四镑用于食物，而健康及意外险每年平均保费为二百四十三镑二十四便士，小吃及玩具近一百八十四镑。在此有百分之十九人口无半分储蓄（等如无隔宿粮）的国度，这样开支不能不算离谱。

看英美狗粮支出之巨，可知狗儿胃纳不错。稍涉弦乐的人都知道，小提琴的定音可以Good Dog Always Eat（四弦从粗至幼依次以GDAE定音）记之。英语世界有这句“启蒙级”的音乐“术语”，说明了狗儿好吃贪食的特性已深入民间。

人们普遍养狗，还衍生一个冷门行业——陪狗散步员（Dog Walker），在“先进”国家，这是一项须获政府执照的专业，“陪狗员”除要了解狗儿的健康状况（以决定散步的速度及时间）和受过急救（First-Aid）训练，有的甚且要在大学如巴纳学院（Barnard College）修读“狗认知”（Dog-cognition）课程。有这种种专业知识，该业的平均薪金甚高，便很正常。以伦敦的“陪狗员”为例，去年平均年薪三万二千三百五十六镑，比全国平均年薪二万二千零四十四镑高出约四成！美国“陪狗员”年薪在二万至五万之间，多出最低时薪甚多，十分显然。

以写《论有闲阶级》传世的经济学家（制度学派宗师）凡勃仑（T. Veblen）所说的有闲阶级，真是闲得发慌？！他们把宠物玩弄于股掌之余，还怕它们缺乏玩乐，因而为狗儿组织足球队（它们大概不会打篮球、乒乓球、网球及羽毛球吧）并举行年度大赛（Puppy Super Bowl），今年1月底2月初举行的比赛，已是第十四届，两队对垒，互“踢”互咬网球，有球证有旁证，当然还有狗主组成的啦啦队，更妙的是球队可用“外援”，今年有只名为芒果的墨西哥流浪狗因脚法利落、嘴功灵活而成为最瞩目的国际球星……狗儿都起人名，“比赛”期间狗主进场为宠物打气，加油之声此起彼落，煞是热闹……当然，狗主闲得发慌只是“外行人语”，所以有这么多与狗有关的活动，并非主办者太清闲，而是其目的莫不在推销与狗有关的商品。“狗足球大赛”便是狗商品广告的热门场合，多家电视台全程播送，其理在此。

狗儿对气味最敏感

《狗的内心世界》（How Dogs Love Us: A Neuroscientist and His Adopted Dog Decode the Canine Brain ）作者伯恩斯（Gregory Berns）为埃默里（Emory）大学心理学教授、神经科学巨擘，他和他的研究团队用磁力共振扫描器（MRI scanner）观察十二只不同种类活生生的狗对不同事物的脑部反应，结果发现它们一致对气味最敏感，以其嗅觉比人的更尖锐，这些狗面对来自五种程度不同的气味，比如对狗的和人的——有来自狗主及其家人、邻居，以及狗儿从未“闻”过的陌生人——反应，从MRI所见，狗对主人的气味反应最强烈，次之则为同群的同类……狗只如此敏锐的嗅觉，究竟是否天性抑或是后天如食物及生活习惯养成，伯恩斯说“有待进一步研究”。

对气味的认知，科学家遂认为狗见离家整天或多天的主人时，那种以肢体语言表达的狂喜，目的并非期盼主人赏赐“额外”的食物，而是嗅觉感应闻惯的气味，令它有如人见久别重逢老友的喜悦！换句话说，狗儿见主人回家的欢欣鼓舞，并非“做秀”（Not faking）而是发自内心。更妙的是，你对狗儿的赞赏（Praise），从它的脑部反应看，比给它吃“热狗”（Hot Dog，应该不加调味品吧）更雀跃。伯恩斯因此得出狗重视温情（爱）甚于食物。不过，以笔者的经验，狗若“过时未吃”，它对你大献殷勤，肯定是为了食物！

《狗的内心世界》对群狗所作的棉花糖实验（The Marshmallow Test）及“布里丹驴子”试验，由于不久前才提及，笔者特别感兴趣。不过，这些实验和试验似乎不太成功；正如作者所说，研究人员无法令狗儿了解“有耐性将获奖赏”（不即时取食棉花糖等于有定力的小孩稍后大有所获），实验因此不能说成功；而“布里丹驴子”面对鱼与熊掌（水和食物）仿徨无计，终致活活饿死的“寓言”，伯恩斯认为并非虚构，因为现实生活中确有不少因为迟疑不决坏了大事的事例；他对狗的试验则是食物或主人的赞赏“任拣”……一句话，那些从MRI显示重视赞美之词甚于“热狗”的狗，不食“禁果”；不过，不同品种的狗反应不一，此试验显示并不完美。

和大部分生肖并非与日常生活不可分离不同，狗可说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狗事”因此与时并进、层出不穷。这意味着“狗事”说不完，这里所记，只是迄今为止笔者认为可以一记的点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