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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电影节|胡波遗作《大象席地而坐》获奖:人生绝望而诗意
2018年2月25日,第68届柏林电影节落下帷幕。中国青年导演胡波的遗作《大象席地而坐》获得费比西国际影评人奖(论坛单元),并在最佳处女作奖颁发环节被评委特别提及。胡波之死一度在社交网络引发强烈反响,而这部长达230分钟的电影被认为是解开其自杀原因的钥匙,本文旨在帮助人们重新认识、回忆并缅怀这位过早逝去的理想主义者。
2017年10月12日,青年作家、导演、编剧胡波在北京的家中自缢。消息在社交媒体上迅速传开,惊异、唏嘘、遗憾充斥着作家圈与艺术电影圈,而由于处女作剪辑不顺导致轻生的定论,也让和他有着紧密合作的冬春影业陷入了舆论的讨伐。在人们的心目中,创作失利、生活窘迫让性格原本就不甚开朗的胡波做出了极端的选择,一时间,不为创作者留下任何退路的势利电影圈成为了旁观者发泄感慨和愤懑的众矢之的。
胡波。在去世之前,不到三十岁的胡波已经出版了《大裂》、《牛蛙》两本小说集,获得过台湾第六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首部长片电影《大象席地而坐》正在后期制作,新项目也逐渐眉目清晰……他被视为华语文坛头角峥嵘的黑马,用自己的笔书写着冷漠荒诞城市中令人窒息的生活。脱胎于小说的电影剧本也在创投会上迅速得到资方的赏识,以令其他青年创作者艳羡的速度向前推进着。
而就在生活似乎逐见起色的时候,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大象席地而坐》的导演剪辑版。人们相信这部长达230分钟的电影是解开胡波死亡原因的钥匙,不仅是因为导演曾因影片片长和出品方产生了严重的矛盾,在剥夺署名权的威吓下万念俱灰,更因为,这个发生在中国北方城市充满绝望情绪的故事,可以看做胡波对自己生命写下的最后注脚。
2月16日,《大象席地而坐》在柏林电影节举行国际首映,这部因为导演自杀而显得神秘的作品,终于在观众面前解开了沉重的面纱。就让我们沿着这部电影指明的路径,拼凑胡波生前好友点滴的讲述,重新认识和缅怀这位过早离开的理想主义者。
他身上有一种乌托邦气质
《大象席地而坐》的摄影师范超和胡波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同学。2010年两人入学,胡波在导演系,范超在摄影系。胡波年龄稍长,因为他曾连续考了两年才最终入学。2011年,胡波找到范超给他拍一部学生作业。两人熟识后,范超参与了胡波后来的全部项目,渐渐成为他的好友。
胡波工作照。2016年5月,胡波找范超看了当时还名为《金羊毛》的电影剧本,面对这个刚刚诞生的作品,他显得很兴奋。10月份,他告诉范超,本子能够有机会拍了。三个月前,胡波带着《金羊毛》参加了FIRST青年电影节创投,在一场并不抓人的路演后,他还是凭借剧本本身吸引到了在场的资方,其中就包括冬春影业的刘璇。刘璇看中了这个剧本,把胡波介绍给了王小帅。后者欣赏胡波的才华,很快将其招至麾下。为了便于立项,公司给剧本换上了《爱在樱花盛开时》这个带有浓烈偶像剧气质的片名,但剧本的内核完全是胡波最原初的创作。
事实上,创作者之间的惺惺相惜,也让冬春的当家王小帅与刘璇在组织团队的时候,往胡波的项目上倾斜了不少资源。除了在选角上经历了一些风波之外(但最后敲定的演员,也在片中完成了令人惊异的高质量表演),其他人员的配置,胡波都相当满意。这部戏,除了摄影师范超和一位女配角是胡波大学时代的同窗之外,其他人都是通过冬春才找到的。在开拍前,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对身边的朋友说,自己很感激冬春为他提供的一切。
项目推进得很快。2016年12月底便已经进入开拍前的筹备状态,2017年2月18日影片正式开机。这是胡波毕业之后的第一部长片作品。
对于很多电影学院的学生来说,拍自己真正想拍的电影并不容易。离开学校后,“导演系毕业证”不过是一张薄薄的文凭,职业命运依然不为自己所控制。自己想拍的剧本无法落地,为了生存,要么只能给人做执行导演、做剪辑,要么不情不愿地接些商业项目,撰些快钱养活自己。相较而言,胡波在骨子里就对商业化这件事相当排斥。时常有同窗看到他的生活方式,好心介绍一些广告项目,他都一口拒绝。当好友说自己要去拍电视剧的时候,他甚至会告诫他的朋友不应该这么做。
胡波的定力为他带来了这份外人眼中所谓的“幸运”。大学时代,他就将情感诉诸文字,在小说中创造自己的世界。《金羊毛》的剧本,也是由小说集《大裂》中一篇名为《大象席地而坐》的短篇延伸而来(他也在电影剪辑阶段,将小说的原题用在了电影上)。心无旁骛的创作,终于得到了回报,在最关键的当口,他的才华得到了外界的认可。
大象席地而坐 (2018)。胡波是一名极为靠谱的创作者,虽然在片场常常因为客观原因或突发事件陷入焦灼,但他总是能够迅速找到解决方式,不会让自己盲目地陷于坏情绪中。这种能力在他的学生时代就已经显露出来,当他没有钱去外地取景的时候,他总是能在学校周围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一些有意思的场景,从而完成自己的作品。有一次。胡波、范超和另一位录音系的同学马哒拍毕业联合作业的时候,提前勘好场景,结果看门的保安临时起意不让他们拍。当时已经是凌晨三点,胡波二话不说就骑着助动车迅速地找了一个另外的场地,把当天的工期给赶了出来。“如果碰到其他人的话,可能这一天就废了,但胡波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生活上,他可能没有什么条理,但在工作上,他绝对不含糊。”范超说。
《大象席地而坐》的取景地是河北省井陉,一个在石家庄边上的一个工业城市。勘景的时候,胡波在那里呆了将近半个月,天天骑着助动车找合适的场景。留意到此地严重的雾霾,他认为正合适影片应当呈现的灰色、毫无希望的影像风格。但当剧组进驻井陉时,两会的召开让周边的工厂都停止了生产,空气质量自然也大大好转。这让胡波非常恼火。为了尽可能地抢时间抓到城市雾气蒙蒙的样子,剧组不得不从凌晨四点太阳出来前去走位,太阳刚刚出来那会儿抓紧拍摄,然后收工,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之前再抢拍一段。每天躲避太阳把时间打碎进行拍摄,整个剧组疲惫不堪,但为了达到胡波所想要的效果,所有成员还是非常齐心协力。
范超说,好多人都被胡波的乌托邦气质所吸引,剧组其他成员和他关系特别好。他不善交友,也从不刻意经营朋友关系,却依旧能让大家被他所吸引。也许是他对于艺术的偏执追求,让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迷人气质。影片的场记瑶瑶因为这个项目和胡波熟识。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胡波的夏天,他穿着人字拖和他裤衩,顶着一头没有打理的油腻头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吊儿郎当”的艺术家。他的思维非常跳跃,时常说一些常人看来不着边际的话,有时候却对细节较真到极致。朋友调侃小说《大裂》封面上右侧的五条蓝杠是Wifi信号,胡波听后一脸严肃地纠正说,“这是光。”
满洲里的大象一去不回
在范超看来,胡波在生活上松松垮垮,但一涉及自己的作品,他绝对容不得半点干涉。而这份超乎常人的执拗,也是悲剧发生的最终导火索。
《大裂》。胡迁为胡波笔名。
在学校拍作品的时候,他执拗的性格便已显露无疑,当学校的老师对他的作品“指手画脚“时,他往往会表现得非常反感。北京电影学院学生的毕业作品,学校会给每个项目12万的预算,胡波当时争取了两个机会。他拍了一部个人气质浓郁的艺术片,却遭到导师的批评,让他学学韩国那样的商业片。他试图按照导师指示的路径前行,但中途便对如此易于妥协的自己出离愤怒,把自己封闭起来写小说,于是有了后来在台湾拿奖的《大裂》。这段故事,书写在《大裂》的卷首,这个片段的作者是后来一度成为胡波电影监制的王小帅。
电影学院作品事件后,胡波曾经对范超说,他发誓毕业之后自己绝不会被任何人的意见所左右。出品方冬春对于胡波的剧本并没有施加太多压力, 除了曾经提议过一个关于结局的不同想法外,并未提出过分的改动要求,这点让胡波很满意(并且,胡波最终也没有采用冬春提出的结局,而是坚持用了自己的版本)。
大象席地而坐 (2018)。但到了执行阶段,裂痕却渐渐暴露出来。在胡波的设想中,《大象席地而坐》的每一场戏都应该由一个单机位的长镜头完成。冬春却觉得这个做法太过冒险,对人员调度及走位要求都太苛刻,需要一遍一遍地排练,拍摄的周期也不可能允许剧组再从第二个角度进行拍摄,公司建议他保险起见采用两个机位。单机位长镜头的使用,是胡波对自己电影的美学坚持,他拒绝了出品方的建议,并觉得对方不信任自己的能力。开机前几天,出品方给的压力越来越大,甚至用“换导演”来试图让他妥协。作为胡波的朋友,担任摄影师的范超心中十分笃定,“反正在我看来,从小说到剧本到电影,胡波都应该是《大象席地而坐》唯一的缔造者。它的文本和影像风格是如此个人化,只有胡波本人能拍,其他导演无论如何都无法胜任。”
王小帅在参加了开机仪式后就离开了片场,刘璇则在井陉多呆了两天,杀青时又来剧组看了一圈。不过,即便冬春不信任胡波单机位长镜头的拍摄方式,他们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放任”胡波用自己的方式工作。开机一周之后,影片风格略显雏形,来自外界的干预也渐渐平息。在范超看来,胡波对这个拍摄过程还是比较满意的。
大象席地而坐 (2018)。
然而,制作的每一个环节都是雷区,真正的矛盾最终还是爆发了。25天的拍摄完成之后,影片进入了后期制作。胡波四个小时的剪辑版遭到了出品方的抗拒,在后者看来,这样的长度是反市场、反观众的,他们建议胡波把影片的长度缩减到两个小时之内,否则就剥夺他的署名权。也许是恫吓,也许是通牒,但这对胡波来说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要求。“从毕业到影片拍摄完成,胡波这么些年就只在做这一件事情,他对其他事情都可以淡然处置,唯独电影的坎,他过不去。恰恰在这个节骨眼,有人说如果你不妥协,我就要剥夺你的署名,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是巨大的。”他的压力,范超看在眼里。
胡波的死亡对于朋友们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意外。即便他会陷入创作者的焦虑,但他选择在29岁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大家如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毕业之后,由于拍戏的关系,范超和胡波接触得并不是那么频繁,但每次收工回到北京后,哥俩总会喝个酒吃个饭。2017年10月5日,范超最后一次见到胡波。当时他神情雀跃,甚至穿了一件新买的毛衣,他告诉范超自己又有新戏可以拍了,2018年年初就会开机,可能会找到贝拉·塔尔来做他的监制,他是胡波最喜欢的导演之一。同时他还在筹备一个叫做《抵达》话剧的项目,看起来处于一种健康的忙碌状态。那天好友见面特别开心,聊天也一直进行到凌晨。由于之后范超要去外地拍戏,胡波甚至答应要帮他照看他的狗。就在范超将要离开北京前,他想再次联系胡波,他却意外地失联了。一开始范超并没有当回事,直到后来才听到胡波出事的消息。
朋友们不敢相信他的离去,因为他看上去对生活仍有热爱。他养过猫,养过狗,甚至还养过松鼠,在高速路上救过小动物,并且会自己磨咖啡、做饭,甚至喜欢开玩笑。在朋友眼中,他是一个善良有趣还带点幽默的人。《大裂》还只有样稿的时候,为了小说的出版,胡波想尽了所有办法,他连续二十多天“求爷爷告奶奶”,一有希望就把稿件给出版社发过去,努力抓住一切可能性,当作品最终得到出版的时候,他在与朋友的微信聊天里表现得如此兴奋。然而,胡波也不是那种会为成功兴奋很久的人,他曾对朋友说过,“幸运的事情发生了。但当我慢慢去做的时候,我就会开始觉得恶心。”
胡波离世后,有关他窘迫的生存状态在网上传得纷纷扬扬,人们试图勾勒一位在极度清贫状态下,试图在电影圈立足脚跟,却不断被压榨的青年创作者形象。在熟悉胡波的人看来,这样的解读多少带有旁观者夸大其词的成分——胡波对于物质几乎没有欲望,相反,他对创作的执拗却是致命的。为了保护自己的作品,胡波拒绝任何妥协。后来,朋友们在淘宝上找到了胡波购买绳子的记录,才相信他真的是下定了决心,要和这个一直以来抗争的世界告别。
“我老觉得胡波不该是这个结局,他的抗压能力也没有那么差,毕竟他光考一个电影学院就考了好几年。如果硬要说原因的话,他倾注三年心血的项目,最终被剥夺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事实。但常人不会理解他的选择,我也不能,但放在他的身上,可能这个因果就成立了。”电话中的范超说到后来有些哽咽,“胡波刚出事的时候,五、六家媒体来找我,我都选择了回避,我不想在消息刚爆出来的时候在网路、媒体上造成更多失控的言论,对当事人的父母造成二次伤害。胡波被遗忘是迟早的事,我现在选择发声,就是希望他能够在大家的脑海中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没有遗言,满洲里的大象一去不回。
何其幸运,在这四小时里经历了人生
小说集《大裂》中,《大象席地而坐》仅占了短短的篇幅,勾搭了朋友老婆的男主角,在目睹朋友跳楼自杀后来到台湾避风头。他找到了自己追求的另一个女人,并邀请她一起去花莲看动物园中的一头大象,“它他妈的就一直坐在那,可能有人老拿叉子扎它,也可能它就喜欢坐在那。”这个荒诞的要求自然遭到了拒绝,独自一人前往动物园的男主角,想要在栅栏里拥抱这头孤独迷人的大象,却成为了它足下的牺牲品。
大象席地而坐 (2018)。电影版《大象席地而坐》保留了小说中关于自杀和动物园的部分,把故事的发生地从台湾搬到了中国北方,胡波在叙述中增加了林林总总的人物,从而撑起了一部长达四个小时的电影。
如同小说一样,这是一个关于“伤害”的故事,影片中的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或肢体或言语的呐喊质问着同一个问题,“我们还要活(被伤害)多久?”彭昱畅饰演的高中生韦布,为了给自己的兄弟出头,失手将同学于帅推下楼梯。于帅的哥哥于城是远近有名的混混,而不想他自己却摊上了一堆烂事儿——哥们发现他睡了自己的女人,跳楼自杀了。韦布的女友黄玲与教导主任的关系被一段手机视频曝光,而她冷漠的母亲却无法给她提供更多的慰藉。与此同时,韦布的邻居老头绝望地发现他的儿子儿媳计划着把他赶出家中,好把他们如今居住的房屋卖了。不知所措的个体,徘徊在灰蒙蒙的城市街道上,他们在不同的时刻被“满洲里马戏团”的彩色海报所吸引,想要去那里看那头静坐不动的大象。遥远的满洲里,虽然只是一张火车票的距离,却以梦幻的姿态搅动着所有人的心绪。
人物之间疏离僵硬,充满敌意和算计的关系,因为偶然的事件生发出如蛛丝一般具有无限延展性的网络。作家黄丽群在《大裂》的序中写道,“在你意识到以前他已捻出漫长的线索,在你意识到以前嗖一下已被卷了进去”。观看《大象席地而坐》同样有一种被吸进去的感觉。胡波在影片中展现了充分的野心,他用4个小时的长度,讲述四组人物从白天到夜晚一天内发生的故事。
大象席地而坐 (2018)。230分钟,是对观众的挑衅,但同时,也是一种极大的善意。对如同《大象席地而坐》这般充满戏剧性又追求日常质感的影片来说,铺垫、勾连、回溯都是极为必要的过程。所以,即使故事发生在一天之内,他仍旧选择“不省略”的方式去交代所有人困惑与压抑的来源。胡波电影里的铺垫,是道具的复现(绳子、枪、视频),是人物殊途同归的命运(命案、“你非得跟我一个下场“),是场景从不同视角的刻意反复讲述,是观众跟随人物,亦步亦趋地走在”谁都能搞死你“的大街上。
在一处名叫满洲里的地方的召唤下,他们又各自从烂泥般的生活中挣扎而出,奔赴同一个重点。在那里,究竟能不能看到大象,谁都不知道。正如电影中频繁使用的浅焦镜头所昭示的那样,无人能躲过当下,无人能远视来路。颓丧的生活死死地盯住人物的后背,向前走,只是为了离深渊更近。胡波曾经在自己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我根本不知道是冲下悬崖,还是安然无恙,对这一生是比较好的解决办法”,这也许是影片所传达出的最大的困惑,也是萦绕在胡波身边最无解的命题。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个诗意的隐喻,但诗意无法解救绝望。“一个教授问渔夫,你懂艺术吗?渔夫说不懂,教授说,那你生命丢失了一半。教授又问,那你懂音乐吗?渔夫说我不懂,教授说,那你生命又丢失了一半。渔夫反问教授,那你懂游泳吗?教授说不懂。渔夫说,我们现在在水中,要是船翻了,你就丢掉了全部的生命。”教导处副处长在点题中对黄玲说的那个笑话,是幽默,亦是谶语。胡波用电影表达了他的绝望,而他自己则成为一部更为绝望的电影。不过,在胡波曾经也向周围的朋友透露,《大象席地而坐》的结尾并非全然绝望,他仍旧试图向观众传达一丝温暖。巧合,必然,因与果都铭刻在生活的血泊之中。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深焦DeepFocus”。原标题为“胡波和他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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