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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遥祭芳魂,才成为户川纯
户川纯的随笔集《邂逅》,让“我不可能成为户川纯”的想法,变成了“我也可以像她一样地活着”。她诚实到令人吃惊的程度,细想却并不意外。若不是这样敢于掏心掏肺地表达,户川纯何以成为户川纯?
整本书里只有一张她的照片。即使没有照片,相信每位读者也都深深记得她森系女鼻祖的清淡长相。户川纯是以日本朋克、新浪潮女王及马桶广告天使、热播电视剧女演员和综艺常客的双重身份,同时活跃在地下和主流的传奇女艺人。她是很多人的缪斯,以“户川纯的七变舞”为灵感的《千年女优》(今敏),在自己葬礼上播放《蛹化之女》的蜷川幸雄,太多了。几乎每一位具有另类气质的日本女歌手或女星,都曾被拿来与户川纯比较。
户川纯
户川纯今年61岁。如果你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书的时候,会产生她可以是任何年纪的错觉。二十出头或者九十岁,户川纯的文字没有任何时代感。它们对读者的年龄也没有要求,人人都能在里面找到想要寻找的东西。
读完第一篇,我就知道自己曾经对户川纯有多么愚蠢的误解。我以为她是全凭天赋成为了户川纯,别人口中“不可思议女士”“天生很酷的女士”“曾经自杀过的女士”就能概括她,其实根本不是这样。多少次的害羞和无助,浸染了多少悲伤及悲伤都无法描述的感觉(她用缺乏“实感”来指代),又受到过多少人的影响,并经常性地进行自我反省和思考,才变成这样的户川纯。
所谓的朋克和新浪潮女王,最反叛的时候也不过是对男性前辈说了一句:“烦死了!你是笨蛋吗?!要是听了你的话,我不就变成你这样了吗?!”在这之后,每次见面,她都还是客气地主动和对方打招呼,换来对方冷淡的“嗯”。
原来户川纯并非因为特别多的叛逆、自毁和悲伤而成为户川纯。她是踩着死去之人的累累白骨,遥祭着芳魂,想要带着别人的份一起活下去,才成为户川纯。
2018年她来深圳参加明天音乐节,一身少女装扮,因为腰伤无法站起来唱歌,直到最后才奋力地站起来。挤在后排的人看不到这一切,只能听见已经大不如前的她的歌声,犹如燃烧一般地唱着。“我仿佛听到他在对我说,既然身体无法再演戏,就请一定要唱歌!”这是蜷川幸雄死后,户川纯感知到的信号。她形容蜷川幸雄“像一团巨大的火焰,因为被这团火焰灼烧,演员们也必须燃烧自己去对抗,由此获得成长。”
深圳明天音乐节演出现场 黄天朗 图
在蜷川的排练场,她是会因为过于入戏而晕倒的麻烦演员,蜷川和其他演员都劝她不必如此,如此便不能长久。户川纯也用这种方式唱歌。她那种掏出全部的、着了魔似的唱法,对嗓子会产生损害。果然到了后来,她已经无法唱到年轻时的程度,音域不断地缩小。
但她真的在意这些吗?她是决意如此,一旦去做,就全情投入,细水长流是后来才需要考虑的事。因为燃烧的程度非常彻底,渣滓都不会留下,所以百变的帅气的户川纯,愈发纯净得像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
通过这些连载文章能了解到的一点是,户川纯绝非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她是再正常不过的日本女性,感受到行业内和社会上对女性态度的差异,对女艺人的身份内涵,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也有着深刻的了解。为了工作,她做过很多妥协。需要被抓住胸部拍戏的时候,她会因为委屈和羞耻而哭出来。只是导演一喊“马上给她眼睛消肿”,她的注意力又立刻回到新的问题上。
不管演戏还是唱歌,户川纯固然全情投入,也动足了很多脑筋。话剧舞台上如何从儿童剧般的童稚夸张,演到成熟展示演技的程度,深思熟虑之后她有自己的节奏。为了不牺牲真实的质感,她故意不放大声量,在导演的支持下,哪怕让后排观众听不清台词也不要紧。
正因为不断地在思考和自省,轮到她评价别人时,户川纯堪比最好的文艺评论家。她欣赏町田康的演技,认为他磨练到了“将无用之物一概排除,压制独有的气质,仅展示纯粹演技”的程度。她把“漫画鬼才”杉浦茂的作品比作“粗点心”。“粗点心没有什么食品卫生的保证,没有那种可供抓住的把手,很粗野。”此处配上全书唯一的插图——几幅《多龙奇小丸子》的漫画,读者立即就能明白杉浦漫画中“无法安心”和“天真的不安感”是怎么回事。
再想一想户川纯,虽然她当然不是粗点心,却具有杉浦漫画中最吸引她的“粗点心”特质。作者和写作的对象精神相通,也让读者非常的快乐,好像距离户川纯的精神世界又近了一步——舞台上谜一般的百变少女,其中的一个原型就是这团恶心又迷人的怪物。
因腰伤而转向写作的户川纯,与写作对象的距离忽远忽近,调度自如。她坦言自己不喜欢早年常见的朋克打架现场,因为自己是对音乐性而不是精神性更感兴趣。但直到今天,她依然拥有不曾减退的地下精神。当距离变远,离开打架的场景,她提炼出朋克音乐所强调的个体性,精准地把Aunt Sally的反叛范式总结为:不主张,无干劲。写Phew和她的朋克乐队Aunt Sally时,户川纯捕获了想变成Phew的同行和“Phew化”愿望强烈的人的心理,顺便道出面对崇拜的人时,欣赏但不想被同化,以保持敏锐客观性的自白。
经常被粉丝展示伤疤,面对“我这样,小纯一定能懂”的表白,她也曾不胜其扰。“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够懂你,你又了解我多少呢?”可正是因为户川纯也被很多人热爱着,知晓他们拼命想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追求共鸣的努力,户川纯才能如此理解偶像和粉丝之间的关系。
户川纯不是那种会同行相轻的人。若没有见过她的写作对象,读完文章之后去查照片,会感叹:“那个人,果然是户川纯描述的样子啊。”
写下“以排除时尚的姿态成就某种时尚性——能够拥有这种说服力的时髦音乐人,我觉得只有Phew和帕蒂·史密斯”的户川纯,尽管在舞台时尚方面和Phew毫无相似之处,她们都有去伪存真的追求。唱起歌来,都充满着孩童奋力歌唱的渴望。
谈到同样唱起歌犹如抓住对方心脏的三上宽,她绕了个弯路,从坐出租车牵扯出一些与性别差异有关的经历。三上宽变成了一个奇特的存在。一方面,他是不识时务的冲头,在女性主义的温吞水研讨会上说出“男人就是厉害”这样的冒失话。另一方面,他本人对待女性的平等态度及温柔气质(但不软弱),作品中的感伤和纤细,能让人“充分感受到女性的强大”。户川纯对他的评价是:“超越了性别,展示出一个鲜活人类所拥有的软弱和强大。”
从某种角度来讲,胡乱把自己封为“性感炸弹”的三上宽,和把自己打扮成少女模样登台的户川纯,拥有相似的精神内核。他们都不是简单的“所见即所得”。穿过已衰老的外表,他们可以变身成任何模样。同时背负着“想死”和“想活”双重矛盾的二人,因为两种意愿都如此强烈(但户川纯曾特意让翻译告诉中国的观众:我以后不想死了),而能够给予观众巨大的冲击力。
书里唯一一张她的照片,穿粉色针织开衫,戴长串重叠的珍珠项链,是沐浴在柔焦效果中神情哀愁的少女户川纯。她创造过太多的形象,为什么选择这一张?当初看她登台演出,我也疑惑过她既已不再年轻苗条,为什么还要穿成少女的样子出现在异国观众面前。以不容回避的姿态,经常缺乏实感的户川纯,展示给大家时间流逝的实感。多么凶猛和残酷,台下人以尖叫、眼泪和汗水回应她的勇气。少女变老妪,她袒露自己,使我们能够穿过身体的表相,洞悉青春的奥秘。
户川纯
用“我是一生青春啊”做采访稿标题时,我还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现在才在这本书里,读到她对青春的理解——用一颗满怀好奇、明亮、干净、透明的心,向世界致以问候。《邂逅》里户川纯选择书写的对象,都符合“从积极的层面摧毁过我的价值观,或者让我再次确认自己原有价值观”的标准。把这些人生所提供的线索合在一起,就能明白户川纯是怎样搭建了她的精神世界。
这些人里面,洛丽塔顺子(原名筱崎顺子)是唯二的女性之一,也是唯一的非名人(她生前是媒体撰稿人)。这位顺子(顺子也是户川纯的本名)爱撒娇,缺乏分寸感和现实感,作出种种不可思议违背常理的举动;索取,付出,皆无度。和顺子最后一次在咖啡馆见面时,户川纯瞥见对面电影院的一张海报。分手后,她去看了那部电影《爱在静默中》。电影的女主角是个年轻的聋哑女子,凭着刚毅、不对人敞开心扉的生存方式,得到被爱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的美好结局。
“死掉的顺子,与之完全相反。”顺子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以自己的方式,不得要领但全情享受、拼尽全力地活着。”
顺子是孤独死,户川纯将之比作沟口健二的老电影《沟渠》中,衣衫褴褛的娼妇在阴沟中死掉那样悲惨的事。因为一个人的去世而嚎啕大哭的,除了顺子的死,就是几十年后户川纯父亲的过世。她为顺子的死而自责内疚。在顺子死前的一段时间,户川纯已经受不了对方毫无分寸的处事方式,拒绝与她再联系。
我以为的户川纯本人的样子,原来是顺子。在两个人的友谊过程中,户川纯就像任何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担心对方只是看中自己的钱,不能忍受对方令人窒息的好意。她喜欢顺子,也视她为负担。这样束手束脚又疲惫不堪的户川纯,是他人很难想象到的。
顺子死后,户川纯的艺术形象一定也有一部分来自顺子。她打定了主意,要把顺子的那一份也一起活下去。以后的人生里,户川纯喜欢、敬佩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掉。她后悔在收到好意时没有及时回复,痛感自己的大意,以为看上去生龙活虎的人能够一直地活下去。
在死亡的重叠阴影中写下这些文字的户川纯,思考那么年轻就死掉的洛丽塔顺子给世界留下了什么。她也会想到自己吧。这个以《蛹化之女》为一生主题曲的人,就像《千年女优》里的藤原千代子,一直在奔跑。哪怕行走不便需要助步器那么狼狈,她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她是从“皆憎”走向“皆爱”的少女,已没有怨恨,只是越来越坚决地拒绝糟糕的价值观,不断剔除不必要的东西。一刀一刀用力地雕琢自己,才变成户川纯。难得的是,她并没有丧失幽默感与善意。读这些文章,能感到她的胆量和为他人考虑的细腻之处并存。
有一个谜。蜷川幸雄放弃了地下世界,没有悔意地投入“商业话剧世界”之后,告诉户川纯:“听了《谛念祭祀曲》,我被安慰了。那个灵魂被蹂躏的感觉,反过来安慰了我。”“谛念”对户川纯来说,是“放弃”的心情。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从小时候开始就放弃的一件重要的事”是什么。
放弃一件重要的事,意味着别的事都需全力以赴。歌手、演员和作家户川纯,以自身为媒介,尽力地展现她和她遇见的世界,以此对抗獠牙们。因为世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把悲伤、丑恶、绝望的东西如实地表现,才能扑灭它。
户川纯正是这样做的。她穿越世界,一边跨越累累的白骨一边努力,如实地表现,尽情地燃烧,方不负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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