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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犹新生|梦花街3弄:匡居外婆家旧事
【编者按】
一边是灯光璀璨的摩天高楼,一边是蜗居拎马桶的逼仄老城厢,这样的场景正在远去。
刚刚过去的2022年,上海旧改跑出加速度。7月下旬,全市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收官,“零星旧改”随之全面提速。11月中旬,黄浦区首个“两旧”改造项目——蓬莱路北侧地块高比例通过第一轮意愿征询,位于该地块的梦花街加快追赶时代的步伐。
全长只有425米的梦花街,是上海老城厢旧改浪潮中典型代表。
在这里,低矮老房承载着历史,居住环境却亟待改善;高密度、高流动性的人口带来了烟火气,也制造了令人揪心的管理难题。
百年梦花街,三十年旧改路。
岁末年终,澎湃新闻推出“巷犹新生”系列报道,呈现旧改进程中一处鲜活存在的市井烟火样本。
2022年7月底,张路在梦花街。 本文图片(除标注外) 澎湃新闻记者 邹佳雯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安静的老西门。”
2022年夏,气温近四十度,张路走在梦花街上。她不住扭头,走走停停,寻找自己印象里的老街市。
老西门的小街小路,纵横交错又道道分明。文庙背后有条梦花街,从曹家街、仪凤弄和中华路都能穿进去。梦花街的一头露出来,门牌数到220号,教第一次来的人也能看出来这不是一条长街——道路全长四百多米,宽3到5米左右,最宽处有9.8米。
梦花街边杂货铺一景。
街道的左手边是一排沿街店铺,旧时专营的南货店、酱油店和烟纸店如今拢在一个个“杂货铺”里,油盐酱醋的货架外头还搁两盆水,暑气消解在泡着的嫩豆腐和魔芋块里;沿街住户人家把洗手台、小板凳和绿植搬在屋口,摇扇而坐或淘洗小菜的间隙,余光也是打量街头的。
街道的右手边已经动迁,房子架构仍在,一些商铺在掩上的卷帘门上写着搬去的新址,更多的则是大门紧闭,人去屋空。
梦花街,张路走了半个多世纪,她的外婆家就在梦花街3弄的匡居。庭院深深,这个家族在此延续了百年有余,是梦花街上知名的“大户”原住民。
匡居侧面
一个世纪前,张路的外公和外婆住在梦花街时,邻里人家还没成片定居,周围多是小河小桥。战火纷飞的年代,夫妇二人在上海、重庆、江苏多地奔波,在炮火中办学、治家。外公积劳成疾、过早离世,外婆早早成了当家主母,稳稳当当坐镇老宅。
六十年代,张路逢周末便来外婆家。记忆里是幼年夏天里的一把扇子、一杯酸梅汤、一耳朵评弹,转眼到了中年,“外婆的花儿落了”。
从张路外婆家天井抬头的视角。
八十年代,张路的儿子出生了,从小也热衷于往老城厢跑。弹格碎石被柏油路替代,四百多米的路,儿子走得很慢,眼睛总盯住家家户户新近搭出的半层阁楼,好奇于人家是怎么爬上去的……
外婆1989年过世后,张路就鲜少来梦花街了。街老了,房子也老了。她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总觉得街很长,屋子很大很空旷,如今回来,上下腾挪都觉得局促。“什么时候开始,房子看起来这么小了,街看起来也这么短了?”
张路外婆家内景。
一把钥匙打开梦花街尽头的一扇木门,张路说起了家族与这条老街的故事。
匡居
张路1959年出生,从医近三十年,退休至今在沪上一家知名母婴会所集团公司任医务总监。见到记者时,她讲起了对梦花街的第一个印象——摔跤。
2022年7月,张路走在外婆家的楼梯上。
小时候每次走进梦花街,头顶上是各家各户晾晒的“万国旗”,大人告诉张路,不要穿人家裤裆,她抬头盯着,每每脚下不留神就“卟啰笃”下去了,不到500米的路,走得漫长而磕绊。
“那时的梦花街是弹格路,用水泥把小石子粘起来的。”张路说,母亲知道女儿走不来,每次都要把她的一个手臂拉住了,要往下坠了就往上紧紧一提;经常也没拉住,摔下去了,“我就像个扩音喇叭,哇的放声大哭。”
张路记得自己起码摔到了上小学,“摔跤摔得整条街出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腿上总是新伤叠着旧疤,至今撩起裤管仍能见到淡淡疤痕,那是老街给她的烙印。“现在不大看得到弹格路了,又很怀念。”
跌跌撞撞地走过街,梦花街3弄是张路的目的地。
1933年老地图。 徐大玮 寿幼森 供图
1933年地籍册。 徐大玮 寿幼森 供图
在1933年的上海老地图和地籍册可以看到,梦花街3弄的地块显示为“13号甲”,登有贾家五个人的名字,贾观仁字佛如,即张路的外公,其他就是贾观仁的叔辈。贾仲番是贾观仁的父亲(贾家二房),三房贾叔香,四房贾季英,五房贾幼临,六房贾童甘。
1921年,贾氏家族部分成员的合影。右一贾观仁(张路外公),右二陈菊贞(张路外婆)。 受访者供图
因从天空中俯瞰“13号甲”的建筑群,形似“匡”字,此处得名“匡居”。匡居是一组6栋石库门建筑,前后排各3栋。据张路母亲贾竹生回忆,现有的建筑体制系1928年时其父亲和他的叔辈拆掉了原有的老屋,在原址地基上建造所得。60年代以前,建筑“抬头”的框中有“匡居”二字,今已不寻。
匡居入口,原先“匡居”二字在右侧建筑的框内,今已不寻。
在张路母亲的家族,流传着家族来此的故事。相传张路外公的父辈早年中了进士,在西北为官,很受当地民众的爱戴。退休时,还是想卸甲归田,就拿着皇帝给的赏金,骑着毛驴,一路找到东面沿海的小渔村。当时梦花街所在的地方入目皆是小桥流水,很合他意,便在此安营扎寨。
“一日祖上说曾梦见门前小树开花,觉得是个好兆头,于是将自家老屋叫做‘梦花楼’,门前小桥也就叫做‘梦花桥’,后来填浜筑路,也就称之为梦花街。”张路家人描述道。不过,坊间对于梦花街流传更广的说法是,在街东首,原海防同知厅内有望海楼,系坼堠瞭望之处,后以土音转为梦花楼,梦花街由此得名。真相如何,百年时光过,已难辨。
“不过在我外婆的口中,还是习惯性地称自家小楼为梦花楼。”张路说。
童年
小时候与奶奶住在静安区南阳路,逢周末,张路花7分钱坐着24路公交车去老西门梦花街。
匡居后排数起第一栋宅子,就是张路外公贾观仁的。三层,单侧厢房的构造,一楼天井右手边是灶披间,进门客堂间,二楼厢房,楼梯有亭子间,三层是阁楼和晒台。
在小时候的张路看来,匡居是一个大到有些“寂寞”的“大宅门”。高高的屋顶,窄窄的楼梯,老宅子底层采光不足,二楼阳光则足,木头泛着乌光。
但是所用东西无不精致。雕花的窗棂,青碧色的琉璃窗,前朝的花瓶,各色名人画,仿佛稀松平常一样地出现在大宅子里。
琉璃窗。
屋子的构造更不必说,处处讲究。张路记得,匡居的木质楼梯由榫卯搭成,尽管窄而陡,但小孩摔不伤。她小时候大大咧咧的,从楼梯上滚落过无数遍,滚到后面反而觉得好玩,常把楼梯当作滑梯摔着玩。
从三楼晒台看老西门。
屋子顶楼的晒台,走上去视线陡然开阔,远处高楼、近处老西门高低错落的屋顶尽收眼底,老虎天窗一扇扇闭着,正对着晒台的方向。
小时候逢国庆,四面八方的烟花升起来,张路和兄弟姐妹们就靠在晒台上一起惊呼,看完人民广场方向的,又看斜桥方向的,一波接一波,应接不暇。尽管年纪小,他们也会分辨出几户老虎窗里邻居探出的好奇目光——低矮紧凑的老屋子里,视线较低,烟花很难映到邻里邻居的窗户里。
但小张路与邻里邻居也并非没有交集,她也爱跑去看老城厢的烟火气,爱看一家家摆出桌椅围聚着吃饭的样子,这个兴趣后来绵延到了她的儿子身上。
从五六十年代到八九十年代,梦花街上外立面和道路都有过修缮,但最大的变化发生在每家每户上——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人口越添越多,不少小屋子搭出了阁楼。
“妈妈,阁楼上有床,他们怎么上去睡觉?”儿子小时候每次走过梦花街都挪不动腿,眼睛直望进人家的家门,“别这么盯着看,不礼貌的。”张路经常快步拉走他,再解释,“人家有梯子,晚上就放出来。”儿子点头,腿脚动了,头还扭着,看进各家小屋子里的小电视、小桌子、大吊扇。
外婆
不过匡居和梦花街之于张路,最重要的还是外婆。
张路喜欢喊外婆“恩奶”,外婆则喊她“路路”。“恩奶”一双小脚,身量却长,旧时南浦大桥边丰记码头家的小千金,被张路没见过的外公贾观仁娶进梦花街,坐镇匡居,当家主母一路做到1989年,93岁的人生横跨两个世纪。
外婆在自家天井。 受访者供图
外婆性格坚韧,讲话却轻轻软软——“几咯铜钿啊?”,是老南市人的腔调。
外公1950年就离世了,匡居的老宅在张路记忆中通常只有外婆、姨妈们、保姆和带她来玩的妈妈。大多时候,她转过好几间房,找不到一个人,“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姨妈舅舅带着哥哥姐姐们在外省市或国外,逢假期才回来,那时兄弟姐妹楼上楼下地蹿、跳,才给老房子添上很多人气。
张路(中)与大妹妹张民(右)、二妹妹张虹(左)在匡居的最后一张合影,其后两位妹妹出国。受访者 供图
张路还记得,每次如果是夏天去外婆家,外婆会准备一把扇子、一杯酸梅汤或者一杯冷饮,无线电开起来,和她一道听苏州评弹。或者外婆就讲过去的故事,让张路给她敲腿。
“恩奶,哪里不舒服啊?”张路很会照顾外婆,去了以后,外婆坐在藤椅上,张路就自动搬把小椅子过去,外婆指哪里,她就敲哪里,“像个小丫头”。大多是在楼上厢房,偶尔是在天井。因为妈妈是医生的缘故,也让张路学会了那么一手“敲腿小技”,把外婆敲得舒舒服服。
外婆在匡居。 受访者供图
“吃”也是一老一少交流的重要话题。张路每次从静安寺到外婆家,都会先从陕西北路口的泰昌食品商店,带点起士,红皮黄心,5毛钱一块,切片吃。外婆吃东西考究,得她“欢心”的小张路经常能因此得好处,跟着吃到老大房、哈尔滨食品厂、红房子、天鹅阁的点心,“都是老上海的好东西,当时都是悄悄吃,不声张的。”
匡居的其他几栋宅子,则是张路小时候不大分得清的各路公公婆婆叔叔伯伯婶婶。每年逢过年腊八节,外婆会熬一大锅子腊八粥,给大家分享。
张路负责端碗,但手里总是“抖哗哗”,看得外婆经常迭声喊“当心点当心点”,不过摔碗还是在所难免,外婆和妈妈这会儿又只能对着她叹气,迭声再说“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有一次不当心连着摔了几只,吓得我一段时间不敢去外婆家。”张路哈哈大笑。
回忆不总是甜的。随着张路慢慢长大,老宅和外婆也经历过几多动荡,抄家、丧子,及至外婆年事渐高离开人世,苦难不优待任何人。1989年外婆过世前,张路常去老西门给外婆吊盐水,一点点找外婆的静脉。93岁的老人,渐渐吃不下东西,蜡烛一样一点点熄灭。
但在张路的记忆中,外婆永远是家中的“女王”,令她怀念至今。
外婆的房间,2021年摄。 受访者供图
家族
匡居是童年和外婆,对张路来说,一些未曾谋面的亲人,也是她对这座老宅的情牵之处。
2021年,曾出版过《上海老弄堂寻踪》等书籍的民间摄影师、城市考古爱好者寿幼森,通过访谈和资料库整理的方式,对匡居和贾家家族史进行了全面的梳理和考古,此举也为张路等贾家后代揭开了更多家族往事。
1947上海市行号路图录,标有匡居的准确位置。寿幼森 供图
“作为一家之长,贾观仁在梦花街居住的时间其实很短,贾观仁早年赴日留学,在日本的师范学院毕业。他是著名教育家黄炎培先生的挚友,回国后就开始与黄炎培、杨卫玉,江问渔、蔡元培办教育。”寿幼森介绍。
贾观仁。 受访者 供图
公开资料显示,贾观仁民国时期曾先后担任过江苏教育厅厅长、上海务本女中(现在上海市第二中学)校长、中华职业学校校长。1937年淞沪抗战爆发后,中华职业学校恰在战区之内,贾观仁随即带领师生,将机器设备和图书仪器从战火中抢出,带着学校撤到大后方。由于重庆的办学条件也极为艰难,贾校长也曾四处奔波申请补助,一路支撑学校和学生们。
贾佛如(贾观仁的字)任中华职校校长《新闻报》 1931年7月15日 0011 版。寿幼森 供图
“老一辈的人说起中华职业学校,说起贾校长,口碑好得不得了。”提起外公,张路露出骄傲的神色。
作为近代职业教育中重要的人物,贾观仁提出的很多理念影响至今。1937年5月,贾观仁在《职校毕业生就业的几个先决问题》中谈到职业指导,认为职业学校毕业生在就业前先要认识清楚择业问题、健康问题、修养问题、技能问题、学识问题、民族意识问题这几大先决问题。他也特别关注我国女子职业教育的风气,呼吁女子自己争得解放,不受男子支配,自身渐渐奋斗,和男子立于平等的地位。
中等学校理化学教授法改良意见书(附图表)。贾观仁 《教育杂志》 1918 年 [ 第10卷 第10期 ,47-50页 ] 寿幼森 供图
贾观仁在抗战期间带着家人撤到重庆后一直忙于校务,因条件艰苦,头上经常发热疖头,胜利后也经常反复感染,56岁就早早去世。
贾观仁和陈菊贞,图片拍摄于重庆。受访者 供图
后排左起:贾日升、贾佩升、贾纳升、一位亲戚(或叫炳奎)、贾士升、贾丽升、徐维鑅;前排坐着贾观仁、陈菊贞,贾观仁前面是贾竹升,陈菊贞手里抱的是徐德诗。图片摄于重庆。 受访者 供图
家风世代传,张路一个个掰着指头数自己的长辈们:舅舅贾日升曾突破难关从美国回国,从事飞机制造方面的工作,其子也子承父业,从事无人机相关工作;另一个舅舅贾士升是我国桥梁和钢结构的专家,曾著有《铁道标准设计》;张路母亲贾竹升则早早入伍从医……
2021年,张路与母亲在匡居晒台。 受访者供图 寿幼森 摄
如今,匡居的屋子只有一位阿姨打理,家人们都已先后搬离,张路去梦花街的次数也跟着越来越少了。这一次去了以后,她在朋友圈发了老屋子的照片,“炸”出了一众兄弟姐妹。
“我突然发现,虽然不常提了,但大家都还是怀念这处老宅的。”张路说,“梦花街要动迁了,这是必然的趋势,但是它留给我们的故事,一定会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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