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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班牙寻找塞万提斯
Leeloo
“Hola(你好)!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塞万提斯先生吗?”
只瞟了一眼我摊在桌上的马德里市区地图,酒店的当班经理Pedro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圈。圆心是西班牙广场(Plaza de España),距离我下榻的Hotel Meninas不远,就在马德里长度第一同时也是最饱受争议的格兰大道(Gran Vía)一侧。这条由喷泉、教堂、银行、酒店、音乐厅、俱乐部、电影院、保险公司和百货商店交织而成的大道是摩登马德里的象征,乃二十世纪初的现代化浪潮席卷马德里的产物。数量众多的古建筑为它腾出空间而被推倒,霓虹灯和广告牌又将其装饰得如同一棵浮华的圣诞树。相较之下,眼前的西班牙广场实在太不起眼,既非马约尔广场(Plaza Mayor)那般缤纷华丽,也缺乏东方广场(Plaza de Oriente)的皇家气度,只能说是朴素甚或局促,时不时还有“平平无奇”的议论声飘进我的耳朵。
马德里的“南京路”——格兰大道 本文图均为 资料图除了让人遛狗和小憩之外,西班牙广场存在的意义,全赖一座方锥形大理石纪念碑——戴着折扇般的项套、手拿《堂吉诃德》的塞万提斯雕像,以供初来乍到的游人瞻仰和拍照。这或许就是Pedro眼中的塞万提斯,以“纪念”的形式存在着,却与我的预期相去甚远。为了弥补自己的失望,我把剩下的上午时间留给了普拉多国立博物馆(Museo Nacional del Prado),试图从戈雅(Velázquez y Goya)的名作《宫娥》(Las Meninas)变幻错综的光影笔触中寻得些慰籍,不曾想却被一系列怪诞不经的“黑画”(Pinturas Negras)所吸引。这些陈列在光线昏暗的35-38号展厅的戈雅晚期作品,如同梦呓,充斥着巨人、化为废墟的城堡、乌云和苦乐参半的扭曲表情,直令我想起堂吉诃德及其仆从桑丘的荒唐冒险。
一旁的博物馆看守员似乎看出了我的踌躇,凑上前和我闲聊了几句。我问她在哪儿能找到塞万提斯,她笃定地说:“El Barrio de las Letras(文学街区)。”
西班牙广场上的塞万提斯雕像所谓的文学街区,从地图上看,由以圣安娜广场(Plaza de Santa Ana)为圆心进行发散的数十条街道彼此交错而成。在我的眼中,则是一个遍布着塔帕斯(Tapas)小吃摊档、咖啡店、酒吧、青年旅馆和迪斯科舞厅的人气充沛之地,被土生土长的马德里人和揣着城市指南的游客所主宰。那么文学街区的美誉究竟何来?并不太远的几个世纪以前,维加(Lope de Vega)、卡尔德隆(Pedro Calderón de la Barca)和莫利纳(Tirso de Molina)等一批西班牙黄金时代的文人骚客就生活在此,混迹于商贩、修士、妓女、皮条客和斗牛士之间,而塞万提斯当然也在其列。
文学街区的夜市兜转之间,我先是走进了一条以塞万提斯命名的小巷,继而在一间塔帕斯小吃店里看到了塞万提斯半身像的彩绘瓷砖装饰,紧接着读到了镌刻在街心地面上的一段节选自《堂吉诃德》的文字,又悄悄尾随一个英国旅游团队,来到了一幢奶黄色的普通民宅前。门房上立着塞万提斯的侧面半身浮雕像(又是雕像!),并配有一小段西班牙文,意思是塞万提斯曾在此居住直到去世。可我怎么观察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眼前的Visitag Casa 20号,这幢粉刷一新的楼房能够承载394个春夏秋冬(塞万提斯卒于1616年)?!幸好有隔壁水果铺的老板给我释疑——此楼当然非塞万提斯住过的楼,但地皮总归是同一块。我又问他在哪儿能找到塞万提斯,他伸手指着弄巷的转角:“前面有个教堂叫圣塞巴斯蒂安(Iglesia de San Sebastián),听说塞万提斯就埋在那儿。”
往教堂走的路上,我经过了古老的胡安-德拉库埃斯塔印刷厂。就是在这里,1605年的第一版《堂吉诃德》付梓印刷。而今,印刷厂里早没有油墨香飘出,我本想透过门缝窥视一下内里是什么景况,却发现在黑暗中运行的历史已经在黑暗中结束。印刷厂已由塞万提斯协会负责管理,计划将其改建为一个博物馆。至于何时开放参观,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几乎与西班牙广场一般素朴,稍不留神,就会错过圣塞巴斯蒂安教堂。与马德里众多的街区教堂一般,圣塞巴斯蒂安教堂无论在外部造型还是内部装饰上都欠缺想像力和创造力,仅仅发挥着一个街区教堂应该具备的宗教功用。即便真的错过了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不是为了塞万提斯而来。但教堂的神职人员却告诉我,关于塞万提斯埋葬在此的说法是个以讹传讹的谬误,教堂只是开具并保存了塞万提斯的逝世证明(太珍贵而无法展示),他的部分遗骨据说埋葬在同属一个街区的Convento de las Trinitarias修道院。
“可惜那是个女子修道院,并不对外开放。每年的4月23日,修女们会为塞万提斯举行一次安息弥撒。如果你不觉得失望的话,可以去看看巴洛克风格的修道院外墙。”
教堂神职人员的一席话透露出塞万提斯的存在不过是一种追忆,而马德里的夜生活正随着初上的华灯苏醒。寻找无果的我只好寄情于吃喝,随便走进一家小酒馆,就着油橄榄、火腿和牛肚等餐前小菜,先喝上几杯开胃酒。待夜再深一点,好去La Barraca享受全马德里最好的海鲜饭大餐(尽管地道的海鲜饭其实来自瓦伦西亚,同时也没有将海鲜纳入烹饪食材)。午夜时分,虽然有点脚步踉跄,我却毫无归意,仿佛自己是个真正的马德里人,打车赶往Corral de La Moreria观看弗拉明戈舞表演。尽管马德里并非弗拉明戈舞的发祥地,而是由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带来的,但马德里从不缺少最好的弗拉明戈舞者、乐手和舞台。
Corral de La Moreria被灯光映红的墙上挂满了西班牙政要和好莱坞明星“到此一游”的留念照片,对此我可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冲着最富有激情的鞋跟敲击地板声、击掌声和刻骨铭心的唱调来的。
趁着中场休息,我走出酒吧透透气,与忙里偷闲吸上一枝烟的侍应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依然没死心的我忍不住问在哪儿能找到塞万提斯,他顿了顿,说:“埃纳雷斯堡(Alcalá de Henares),塞万提斯就出生在那儿。”
埃纳雷斯堡中心广场,这里的塞万提斯雕像要稍微神气一些晨光时分的埃纳雷斯堡弥漫着一派恬静气氛,与35公里外的马德里市区恍如隔世。衔着树杈的白鹳不时从头顶上方划过,在地面上投下飞行中优美的影子。这些巨大的飞禽占据了小城的每一个制高点,忙于搭巢求欢。唯有一只叼着棉布包袱的白鹳落脚于马约尔大街48号人家的烟囱上,搁下包袱随即翩然远飞,那棉布包袱里裹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好吧,我承认这是我一厢情愿臆想的塞万提斯的出生故事,但白鹳确实是埃纳雷斯堡空中的主人。至于马约尔大街48号,这栋两层楼的小巧屋舍也千真万确是1547年塞万提斯出生的地方。虽然整栋建筑的回形格局和砖石结构都保持了16世纪的风貌,但内部陈列并没有完全按照当时的情景进行摆设,充其量只算是对往昔生活的一种推测和复原,更接近于民俗博物馆而非塞万提斯的故居。因此,我不得不借助于臆想,去凝视童年的塞万提斯和他的兄弟姐妹在花园天井中玩耍的幻影......门突然被推开了,一群吵吵闹闹的小学生蜂拥而入,在老师的带领下进行课外学习,我只得悻悻然离去。
塞万提斯就出生在这栋两层楼的小巧屋舍里埃纳雷斯堡当然也不免俗地有一个塞万提斯广场和一尊塞万提斯雕像。在广场一侧还有圣水池,塞万提斯曾在此接受了基督洗礼。而此地在出了个塞万提斯之外,还以西班牙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圣伊尔德方索学院(Colegio Mayor de San Ildefonso)而闻名。讽刺的是,塞万提斯终其一生也没能走进自家隔壁这座庭院深深的学府接受高等教育(反而在战争中丢掉了左臂、被阿尔及利亚海盗掳去做苦役、奔走于气候严苛的拉曼查地区催缴税款),如今西班牙语言文学的最高荣誉却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或许是我想的太多了)。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拱门和廊柱,在Hostería del Estudiante坐定时,太阳已升至中天。餐馆经理Óscar推荐我品尝堂吉诃德最喜欢的炖肉菜,将各式香肠、黑血肠、鸡肉、烤猪肉、小牛肉块和卷心菜等烩成一锅,有点类似于中国的杂煮。席间,他问我为何来西班牙,我告诉了他自己在马德里和阿尔卡拉德埃那雷斯寻找塞万提斯的详细经过。
“你找到了吗?”
“我觉得没有。”
“真遗憾你会这么想,先生。”Óscar边奉上餐后甜点边说,“可我觉得,你已经体验了马德里和埃纳雷斯堡的街区、广场、教堂、博物馆、饮食、舞蹈和其他许多美好的事物。这比‘塞万提斯究竟在哪儿’的答案要重要得多吧。”此时我才忽然意识到,他说的一点也没错,自己险些过宝山而空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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