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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谈长篇新作《月下》:见过的,未见的,未来可见的

2022-09-26 16: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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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群《月下》

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巡礼

近期,《收获》第5期刊发作家李凤群长篇小说《月下》。小说写了一个普通女性从渴望爱到爱之不得的心路历程。小说的人物谱系并不复杂,但李凤群通过写一个女性半生的爱情婚姻,深入当代女性的内心,书写她们在时代推动之下犹豫的尝试、孤独的觉醒和单枪匹马的惨烈抗争,将女性在现代社会中半生的困境通过心理和精神表征极其细腻复杂地表达了出来,这个过程令人信服且惊心动魄。李凤群在文章《<月下>:见过的,未见的,未来可见的》中谈到的写作内外的故事,亦可谓惊心动魄。

《月下》:见过的,未见的,未来可见的

文 / 李凤群

李凤群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宏大的节日:赶集日。每一年的农历三月十二日,不管那天是星期几,大人小孩都拥有上街赶集的权利。父母会给我们五毛、一块或者两块钱,不能再多了。我们从江边出发,走半个小时,上渡船,到对岸,沿着堤坝往东。径直走,再走上一个钟头,人多的地方就是了。棚子支起来,里面挂着鲜艳的衣裳;油锅烧起来,油条在翻滚。很肥胖,油滴滴。一根三毛,后来是五毛。杂耍的帐篷支起来,四周被遮盖得严严实实,无论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里面究竟在表演什么程度的惊悚节目,一阵阵尖叫声从悬挂在树梢的音箱里传出来,传出去很远。帐篷门口站着个彪形大汉,进入到那个空间,需要五毛,或者是一块。许多人顽固地伫立在入口,没有钱却不肯走开的人还很多。孩子们仰起面孔,看帐篷顶端的旗子震动飘扬。我也是其中之一。

从八、九岁到十五、六岁,每年我都有幸亲历这壮观的大场面:打靶的汽球,上窜下跳的猴儿、酒里泡着的人参、农耕用具,跌打损伤的药膏,竹椅竹耙竹筐用麻绳串在一起。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灰尘在狂欢。一年又一年,我站在一切事物的边缘,静静地观望,然后,花上一个多钟头,再走回来。

只有过了许多年我才会想,为什么父母在金钱上如此吝啬呢,他们那时已经很富了,他们在当地名声很响,但是,每次赶集他们只会给我一块两块。一大早起来,口袋空空、兴致勃勃地奔向那样的集市,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对着一排排如此鲜艳劣质的东西却无法购买,然后饥肠辘辘地走回家,除了让我一再自觉不配,越来越卑微,辨识度越来越低之外,又有什么益处呢?

集市是我最初无法理解的人间。

《收获》2022年第5期封面

我相信这影响了我的生活。此后,我站在五颜六色的物品面前会迷糊,对复杂的东西充满了畏惧心,缺少辨识度,对人也缺少辨别能力。幸运降临,或者遭到攻击,我都始终不解其缘。并且我一直活在不能从钱里得到满足的状态里。我对享受金钱形成了某种障碍,女儿在国内上学的时候,我给她买很贵的东西,我想这是一种变相的补偿,补偿因为自己的童年所不能达到的自由拥有和购买。可是到了高中的时候,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我变得吝啬而不自知,我每周给女儿三十美元,只够每天喝一杯咖啡。就在这样偏执的管教下,她的房间还是偷偷多出来一些小物件:口红、眼影、小手包、贴纸,她也酷爱收集各种形状的笔记本,有时候上面什么也不写,她就单纯喜欢卡通的封面或者是塑胶的质感吧。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捱过那些缺钱的时光,压制住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之情。如今回想起来,是什么样的意志使我非要执行那个严苛的标准,偏执地表现吝啬?除了吝啬本身,这里面是不是另有深意?跟钱对抗,或者永远不能允许自己、或自己最亲近的人从金钱里得到享受,这里面隐藏着什么样的思想?是不是我的潜意识里,边缘就是我应有的位置,无论多么热闹的时代,自己就应该站在壮丽画卷的边缘。并且始终因为边缘人的站位而充满了误判,因误判又引发更多的自责和愧悔。后来我见过我的小学同学,大家都还惦记着这个盛大的日期,但是,我觉得没有在他们的心头留下这么重的阴影。显然没有。前几年还有人试图约着一起去逛逛。我想他们不是要去买东西,他们要去寻找童年的感觉。这不重要。但凡人从他经历的过往抓住点什么,过往就充满了魅力。

所有读过《月下》的人,几乎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它。我塑造了一个县城边缘人“余文真”。之前有“革美”和“良霞”,后来有“今宝”“在桃”和“朱利安”,一个小队伍。我显然是她们的领头羊。我们在各自的边缘地带摇摇晃晃地行走。现在,余文真加入了。“惊心动魄”这四个字呼唤着我,提醒着我:如果余文真是惊心动魄的,那么一次又一次,站在风和日丽的下午,两手空空,风尘仆仆地来去,也并非人人都经历过的稀松平常的体验。农历三月十二日。这个日子随着年代久远,越来越像是一种隐喻,一种考验,一种象征。所有见过的,未见的,留存在记忆里的,都是好东西;那些使人酸楚、软弱的情感,那是好的东西;那遥不可及的,那些灰尘,那些太阳下的人的面孔,那些我无法窥见,窥见也无法命名的,都是好的东西。记住这些好东西,消化它们内在的含义,占用了我许多的时光。

写完《月下》初稿之后,我就病了。我之前也一直病着,病态的,憔悴的,没有精神的,唉声叹气的,但写完这个小说之后,变得更重。我们单位去黄山疗养,有个同事拍到了我的脸,苍白的,浮肿的,好心人都假装视而不见,摄影师发送照片时精心修饰过,为了维护我的自尊吧。今年,我游走在南京各大医院之间。每一周,我几乎都经历着少年时的经历:许多不同的病了的躯体被驱赶在同一所房子,却又保持着必要的距离。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仍然喧闹不已,但没有一点儿喜气洋洋。每个人都捏着他们的挂号单或者医保卡,那样的心不在焉,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去,这情景每每使我想起自己站在三月十二日街头的某个边缘。有时候我恍惚没有离去,一直站在童年的集市中,直到医生喊到我的名字。

医生对我很好,但对我描述的症状充满了疑惑。他们开各种各样的药,但我的病情并无好转。这不奇怪,我每写完一个长篇都会大病一场。换个思路,即使没有这个小说,今天的我,恐怕也会处于某个边缘的角落,呆呆地、无所适从地看着这个时代,并不会比现在更有掌控力,也许那是我的宿命,命中注定。由于年少的胆怯,它形成了属于我特有的看见、未见和再度重见。

作品选读

(选自《收获》2022年第5期)

小说插图

余文真多么渴望被看见。

纵然身处不足百万人口的县级市,二十五岁的女人,差不多到了这样的阶段:或趋于成熟,却仍怀天真,懂得些许国事世事男女之事,却仍混沌不明,某些思想左右摇摆,波动起伏,像市中心商厦广场上那圈大理石砌成的喷泉。泉水不定期往外喷,时而向上,时而四散,时而寂静,进而激越乱溅,染湿闲人的头发。周边居民一到夏天的晚上就聚集在此,过去是闲坐聊天,后来就地跳广场舞。喷雾与热空气融为一体,沾在人们的脸上,睫毛上,手背上,跟汗液混合在一起,凝固,挥发,混沌不清,广场舞结束时,被男男女女带到各个街巷,化为乌有。

余文真本科学历——毕业于本市唯一一所本科院校,不过终究是个县级市。月城跟一线城市的差距不是十年八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家里的长辈看到年轻人露出对大城市的向往之情,生怕子女溜走,异口同声劝诫孩子们不要好高骛远,月城小地方好山好水好空气,应该为此骄傲自豪,言之凿凿,似乎有理。如此三番五次,月城年轻人常常主动或被动地在浮想联翩和自知之明之间摇摇摆摆,看到贫困山区生活困顿的,觉得自己算得上体面;见到大城市街道繁花似锦,方见自己门前简陋。他们的生活,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一小块白巧克力:说有又没有,说在又仿佛不在。月城地处长江中下游,地理优势一般般,经济发展速度不上不下,无突出优势,亦无致命短板。月城的显要特征就是“不被看见”,这也是余文真的显要特征。从小到大,不起眼的余文真到哪里都是半透明人。初中二年级的春分时节,老师带全班同学到东郊去踏青。彼时的月城,少高楼少景点少探险路径,学生们远足郊游,唯有东郊西郊可撒野放松。大巴车开了四十多分钟,月城便似到了尽头,车子停在一处有田有林有溪有杂草的地方。同学们带好干粮和水下车,约好下午三点钟集合回城。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窜到各处,余文真不知怎么就落了单,她独自吃掉了妈妈帮她做的糯米糍粑,在林子里没有头绪地兜转。期间陷进一片泥潭,鞋裤沾了些泥,她不好意思见人,埋着头在小溪边搓洗,然后找一块空地支楞着两腿任太阳晒,等裤腿差不多干了,抬眼一看,四处无熟悉面孔,才发现错过了集合时间。站在被车轮深深碾压过的杂草地上,她一阵惊慌。好在时间尚早,她凭着记忆往城里去。走了很久,看到一辆公交车,花了四毛钱,坐到月城公交总站,再转往回清凉寺巷的汽车。她想到学校和家里一定炸了锅,因为她的失踪。她的心里充满了庄重感,准备受人垂怜。到家时,上小学的弟弟跟小伙伴在巷口玩电动小车,父母在厨房里忙晚饭,也没人问她郊游好不好玩,干粮够不够吃。第二天早上到了学校,大家看到她,跟昨天一样的态度。下午自习课,老师拿一沓照片过来分发,大家凑在一起,指指点点,这张好,那张不好。没人发现就连集体大合影上都没有余文真。余文真羞于提醒,羞于抗议,溜出去上厕所。换句话说,合影少了余文真,返城少了余文真,其他集体活动少了余文真,都是平常事。遗忘事件等到初中毕业了,也一直没被察觉。但那天下午到底成了余文真心里的着火点,只要想到东郊,她就努力回味那块糯米糍粑的香甜,以驱赶那挥之不去的雾团。后来,但凡毕业合照,集体留影,余文真都会有意走到一旁,别人只道她是怕照相,只有她知道,她不是怕照相,她是怕那雾团。

小说插图

高一时她结交了闺蜜吴利。她们初次见面是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吴利穿着蓝色的蓬蓬裙,唱主旋律歌曲,唱第二句就被发现是拿着话筒对口型,穿帮之后,台下嘘声四起,有人吹口哨,有人跺脚,有人令她滚下台,可是吴利动作不走形,表情不走形,坚持到最后一句,鞠躬退下。第二天在食堂现身,她大大咧咧,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她的镇静和厚脸皮使余文真刮目相看。吴利不矫揉造作,做事但求过瘾,不求甚解。至此,余文真成了吴利的小粉丝。到了大学,她们同校不同系。为了维系友情,余文真每天偷摸着到服装设计系的宿舍玩,有时晚了,她会从吴利的宿舍后窗悄然地滑下去。她像蛇一样在两个系之间穿梭。但凡没有课,她便到吴利的教室里和她并排坐着等下课,因其行动低调,又比旁人略低一头,从来没有被点名要求回答问题。

令人傻眼的是,吴利没有按照剧本成为一个抛头露面的明星,也没有成为主持人,大学毕业之后,立即应聘做了棉纺厂老板的秘书,后来变成老板娘……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幸运落到余文真头上,学校选出五个不同系的学生到杭州浙大进行职前培训辅导,有点激励好学生,向上托举一把的意思。余文真暗暗要求自己积极大胆一点儿,争取把闪光一刻拍成照片回来展示,结果,十三市共五十八个学生代表,个个或风度翩翩,或长相精致,社交能力超强,这回并非余文真消极自卑、不求上进,而是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优秀学生星光闪烁,外向的高谈阔论,内向的成绩斐然,个个有特色长处,没有一丁点缝隙留给余文真表现。这个全然被淹没、忽略的人,自动坐到教室最后一排。课余溜出去,避开同学们都喜欢去的西湖,逛了灵隐寺、西泠印社、电子科技大学和工大等。她拍了留念照,藏在背包里,没与任何人分享。这场培训经历和证书总算使她的求职简历漂亮了一些,有助于她后来顺利拿到第一份工作。

原标题:《李凤群谈长篇新作《月下》:见过的,未见的,未来可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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