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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惠特曼之所以那么迷人,是因为他将散文与诗歌惊人地融合在一起 | 纯粹访谈
奥克塔维奥·帕斯
《巴黎评论》诗人访谈:奥克塔维奥·帕斯
《巴黎评论》:一首诗的灵感或出发点是什么?你能举个例子说说你写诗的过程吗?
帕斯:每首诗都是不同的。通常第一行是一份礼物,我不知道它是来自上帝还是来自一种叫做灵感的神秘力量。让我用《太阳石》为例:我写前三十行的时候,仿佛有人在默默地对我口述,这些十一音节行——行行地出现,它们的流畅让我惊讶,他们来自远方,来自身边,来自我的内心。然而突然,电流说停就停了。我于是读写下的东西,发现不需要改变一个字。但那只是一个开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几天后,我试着重新开始,不用被动的方式,而是试着引导诗的走向。我又写了三四十行,然后停下来。几天后,我重新读起写下的东西,渐渐地我开始发现这首诗的主题及走向。
《巴黎评论》:地毯上开始出现一个人影?
帕斯:这是我对生活的一种回顾,我的经历、担忧、失败、痴迷的一种复活。我意识到我的青春已经走到了尽头,这首诗既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当我到达某一处时,语言的电流停止了,我所能做的只是重复开篇的几行。这就是这首诗循环形式的来源,它不是没来由的。《太阳石》是我的第一时期诗歌作品集《自由的假释》的结集之作。尽管我不知道之后我会写什么,但我确信我的生命和诗歌的一个时期已经结束,另一个时期正在开始。
太阳石
作者: [墨西哥] 奥克塔维奥·帕斯 著 朱景冬等 译
出版社: 漓江出版社
出版时间: 1992-04
《巴黎评论》:书名似乎暗指阿兹特克人对时间的周期性概念。
帕斯:当我写这首诗的时候,我在读一篇关于阿兹特克历法的考古学论文,并突然想到把这首诗叫做《太阳石》。我曾增加或删减——我不记得是哪个——三、四行,好让这首诗与金星与太阳的五百八十四天合相所吻合。但这首诗的时间不是阿兹特克宇宙发展的仪式性时间,而是人的传记性时间,是线性的。
《巴黎评论》:但是你对五百八十四这个数字的象征意义足够在意,以至于将诗行限制在这个数字。
帕斯:我承认我一直喜欢数字组合,我的其他诗歌也是围绕着一定的数字比例而创作的。这不是一种怪癖,而是西方传统的一部分,但丁是最好的例子。然而,《白》与《太阳石》则完全不同。首先我有了写这首诗的“想法”,我做了笔记,甚至画了一些图表,或多或少受到了西藏曼陀罗的启示。我把它想象成一首空间诗,与罗盘上的四个点,四种原色等等相对应。这很困难,因为诗歌是一种时间的艺术,仿佛为了证明这一点,词语自己不来,我不得不呼唤它们,“恳求”它们,尽管这样说听上去有些夸张。有一天,我写了最初的几行,不出所料,它们是关于词语的,关于词语的出现和消失。十行后,这首诗开始相对流畅起来。当然,像往常一样,也有一些不孕的苦闷时期,之后跟随着新的流畅期。《白》的建筑比《太阳石》更清晰,也更复杂,更丰富。
奥克塔维奥·帕斯(高莽 绘)
《巴黎评论》:所以你无视埃德加·爱伦·坡对长诗的禁令?
帕斯:带着极大快感地无视。我还写过其他一些长诗,比如《影子草稿》和《信仰的信》。前者是记忆的独白和发明——记忆不断改变不断重现并重造过去,于此,它将过去变成了现在,变成了存在。《信仰的信》是一部不同声音交汇的大合唱,但是,就像《太阳石》一样,它仍然是一个线性构造。
《巴黎评论》:当你写一首长诗时,你认为自己是古典传统的一部分吗?
帕斯:现代的长诗与古代的大不相同。古代诗歌、史诗或寓言包含大量填料,那种文体允许甚至要求那样做。但现代长诗既不容许填塞,也不容许过渡。这是有原因的。首先,除了庞德的《诗章》以外,我们的长诗根本没有古人的那么长。第二,我们的长诗具有两种对立的性质:长诗的“拓展”和短诗的“强度”。这很难处理,事实上,它是一种新的文体。这也是我欣赏艾略特的原因:他的长诗有着短诗那样的强度和专注力。
……
《巴黎评论》:一个想法怎样捉住你?为什么会捉住你?你如何决定它将是散文还是诗歌?
奥克塔维奥·帕斯诗选
作者: [墨西哥] 奥克塔维奥·帕斯 著 朱景冬 译
出版社: 河北教育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3-05
帕斯:我对此没什么硬性规定。就散文而言,似乎先有个想法,然后有展开这个想法的欲望。当然,最初的想法往往会改变,但即使如此,基本的东西是保持不变的:散文是一种手段,一种工具。但就诗歌而言,诗人成了工具。谁的?这很难说,也许是语言的。我不是指自动写作,对我来说,一首诗是个事先有设想的行为,但是诗歌来自与语言相关的精神源泉,或者说,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记忆相关的精神源泉。这个古老、集体的源泉与语言节奏密切相关。
《巴黎评论》:但是散文不也有节奏吗?
帕斯:散文确实也有节奏,但这节奏不像诗歌那样是个建构的要素。我们别将韵律与节奏混淆:韵律或许是节奏的一种表现,但它不同,因为它已经变得机械化了。这就是为什么如艾略特所说,韵律必须得时不时回到口语、日常中,也就是说,回到每一种语言的原始节奏中。
《巴黎评论》:那么,诗歌和散文是独立的实体?
帕斯:节奏把诗歌与散文联系在一起:一个使另一个更充实。惠特曼之所以那么迷人,是因为他将散文与诗歌惊人地融合在一起,而这个融合正是因节奏产生的。散文诗是另一个例子,虽然它的力量是有限的。当然,诗歌散文化是个灾难,我们每天在“自由诗”中都能读到很多拙劣的诗。至于诗歌对散文的影响——只要想想夏多布里昂、奈瓦尔或普鲁斯特就知道了。在乔伊斯的作品中,散文和诗歌的界限有时完全消失。
奥克塔维奥·帕斯诗选
作者: [墨西哥] 奥克塔维奥·帕斯 著 董继平 译
出版社: 北岳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1991-09
《巴黎评论》:你能一直保持它们的界限清晰吗?
帕斯:我试着把它们分开,但并不总是奏效。一篇散文,不用我去想,可以变成一首诗。但一首诗还从未变成一篇散文或一个故事。在几本书中——《鹰或太阳?》和《猴子语法家》——我试着把散文和诗歌结合起来,但不知道是否成功。
《巴黎评论》:我们说到了设想和修改:灵感与它们有什么关系?
帕斯:灵感和设想是同一过程的两个阶段:设想需要灵感,反之亦然。这就像一条河:水只能在两岸之间流动,没有设想,灵感就会散去。但是设想的作用是有限的,即使散文这样的反思性文体也是如此。当你写作时,文本会变得自主起来,它会改变,会迫使你遵循它,文本总是将自己与作者分开。
《巴黎评论》:那为什么修改呢?
帕斯:缺乏安全感,这是毫无疑问的。还有对完美的没意义的渴望。我说过,所有文本都有自己的生命,独立于作者。一首诗不表达诗人的思想,它表达诗,这就是为什么修改和纠正一首诗是合理的。这同时也是对写这首诗的诗人的尊重,我指的是诗人,而不是那时的我。我是那个诗人,但也是另外一个人——我们之前谈到过的那个人。诗人为他的诗歌服务。
帕斯选集
作者: [墨西哥] 奥克塔维奥·帕斯 著 赵振江等 编译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6-07
《巴黎评论》:但是你会做多少修改呢?你最终觉得一件作品是完成了,还是被遗弃了?
帕斯:我不停地修改。一些评论家说我修改得过分,他们或许没错。但是如果说修改有危险,那么不修改的危险则更大。我相信灵感,但我也相信我们必须帮助灵感,克制它,甚至反驳它。
《巴黎评论》:再说到灵感与修改间的关系,你有没有尝试过超现实主义者在首篇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推荐的那种自动写作?
帕斯:我做过“自动写作”的实验,它很难做到,事实上,它不可能被做到。没有人可以在脑子一片空白不去想写什么的状况下写作。只有上帝能写一首真正的自动诗,因为只有对上帝而言,说话、思考和行动都是一样的。如果上帝说:“一匹马!”一匹马立刻出现。但诗人必须重新塑造他的马,也就是他的诗,他必须想到它,造出它。我在与超现实主义诗人们结交时所写的自动诗都是经过思想地有自觉地写出来的。我是睁着眼写那些诗的。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1914.3.31-1998.4.19),墨西哥诗人、散文家。生于墨西哥城。帕斯的创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语系的文学传统,继承欧洲现代主义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语言创造自由境界的信念,在当代拉美和世界文坛享有盛誉。曾荣获塞万提斯文学奖、国家文学奖和法国文学艺术最勋章等20多个重要奖项。1990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激情,视野开阔,渗透着感悟的智慧并体现了完美的人道主义"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同时,他还是波士顿大学、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哈佛大学、纽约大学授予的名誉博士。代表作品有诗歌集《太阳石》《假释的自由》《火蝾螈》《东山坡》《回归》《心中之树》,和散文集《孤独的迷宫》《仁慈的妖魔》《印度纪行》等。
原标题:《帕斯:惠特曼之所以那么迷人,是因为他将散文与诗歌惊人地融合在一起 | 纯粹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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