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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之女儿国:唐僧的真情在哪里?
在四大名著中,《西游记》的现代传播命运可为特例。它的改编受到外部技术发展的推助最大,受到读者们“忠于原著”的苛求又最小。近年来,几乎每一年《西游记》都有大型改编作品出现,仿佛只要还是五圣的形象,还是西天取经的使命,无论怎么改,都可以纳入广义的“西游故事”中来,这是《西游记》有别于其他经典小说的传播命运。
《西游记女儿国》电影海报从去年的两部改编作品来看,我们的孙悟空是越来越能打了,我们的唐僧越来越能挨打,此外,在世本《西游记》中充当援救重责的“南海观音”消失了,在现代“西游故事”群落中,取经人越来越依赖自救,唐僧越来越强调自己也是个聪明人,似乎成为了当代“西游故事”变异的共识。
在杨洁导演的电视剧《西游记》中,唐僧与女儿国国王道别,说了“来世若有缘份”的话,影响可谓深远。以至于如今,唐僧是否对女王动情的问题,一直是坊间关于《西游记》故事讨论的热门话题之一。好像谈到《西游记》,女儿国、白骨精、盘丝洞都是和唐僧有关的最为著名的桥段。
杨洁导演的电视剧《西游记》中对女儿国故事的演绎影响深远事实上“女儿国”的故事在宋人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文殊与普贤菩萨幻化为女王与女众,目的在于试禅心)和元人杨景贤的《西游记杂剧》(目的为逼配)中就出现了。《杂剧》“女王逼配”一出写得颇为香艳,原因是除了唐僧和孙悟空差一点就范,猪八戒和沙和尚已然颠鸾倒凤破了戒。1968年香港邵氏出品的国语电影《女儿国》的改编比较靠近杂剧的主题,甚至添加了搞笑的桥段,譬如女王和公主都爱上了唐僧。公主因为在宴席上错将猪八戒误认为唐僧,对母亲撒气说“要嫁你自己嫁好了”,然后女王顿时转换了思路,“对啊,驸马不做,做皇夫。这也是唐僧的福气”。电影中,女王的个性延续了杂剧中那种凶狠毒辣、性饥渴(“平生不识男儿像,见一幅画来的也情动”)的人设。“如今女娘都爱唐三藏”,还让邵氏电影《女儿国》中的国王陷入了窘境,因为她的女儿和心腹(相国)都成了情敌。世本《西游记》则是分离了《取经诗话》“试禅心”的主题到二十三回,并把杂剧中的“逼配”修正为“招赘”,使之更有人情味。
1968年香港邵氏出品的国语电影《女儿国》《西游记》第五十三回唐僧误饮子母河水,腹痛有胎,堪称人间奇事。西梁女国第一个亮相的女子是摆渡人梢婆,孙悟空心下疑惑,问为什么是女人撑船。女人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却有了怀胎的能力,此为一个倒错的文本布置,异境的怪趣可谓栩栩如生。男人怀孕了要怎么生呢?从世本《西游记》本事来看,行者听说唐僧怀孕,“笑曰:‘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个时节,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钻出来也。’”“胁”,是从腋下到肋骨尽处的部分。“胁下生子”的典故很多,多和鬼方之地传说、妖异现象联结。在《续夷坚志》卷三有记载,“李链师湛然,戊申秋入关,亲见一妇娩身临月,忽右腋发一大疮,疮破,胎胞从疮口出,母子皆安”。《太平广记》之《马氏妇》中也有“儿从胁下出”。后清《明会要》卷十七《人异》也曾记载所谓“胁下产肉块,一儿宛然”。笑归笑,孙悟空还是去找如意真仙取落胎水,颇费一番周折。
第五十四回,唐僧师徒化了胎来至西梁女国,一国无男。“女国”的来源也不少。如《山海经·海外西经》有记载:“女子国在巫咸北。”如《三国志·魏志·东夷传》:“有一国亦在海中,纯女无男。”《神异记》有“东女国”。《梁四公记》有“六女国”,“女子浴之而有孕,其女举国无夫”。又见《梁书·东夷传》扶桑国条“扶桑东有女国,容貌端正,色甚洁白,身体有毛,发长委地”等等。世本《西游记》中的女国“虽是妇女之邦,那銮舆不亚中华之盛……笙歌音美,弦管声谐。一片欢情冲碧汉,无边喜气出灵台。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御阶”。强调的还不是奇异,而是礼仪。不是女人的容貌,而是国力的气象。
虽说并没有“来世若有缘分”这样带着遗憾的诀别,《取经诗话》中“经过女人国”一段写作得还是十分温情和礼貌的。女王并不算勾引唐僧,她主要是靠劝说。“人过一生,不过两世。便只住此中,为我作个国王。”后来世本中强调“女帝真情,圣僧假意”,真情在哪里呢?一方面是以身相许,一方面是让出王位,唐僧都没有兴趣。女王于是“遂取夜明珠五颗、白马一疋,赠与和尚前去使用”。很遗憾,但还送礼物。唐僧也合掌称谢,有礼有节。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世本《西游记》除了直白地表明了“假亲脱网”的曲折,实际上也略微破坏了这种互相尊重的美感。为了倒换关文,唐僧不仅对女国国王撒谎,徒弟们一行还在礼仪之邦通吃了一顿盛宴,临走带走了三升白米,又吃又拿还戏弄别人。当读者还来不及看到什么留恋,唐僧就被蝎子精抓走了。两劫过后,唐僧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还感蒙行者等打死蝎子精,并没有怪责孙悟空杀生及在女国所行使的机变心。这一段,唐僧对于西凉女国的女王的态度,和四圣试禅心时期是差不多的。有趣的是,猪八戒在看待女国女王和四位菩萨变化的女人时都用了一个词,叫饧(xíng)眼,就是“目光凝滞、蒙胧,半睁半闭”的垂涎之态。唐僧则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处于受惊或刻意的装傻状。唐僧的个性缺陷如“脓包”、“护短”、“忒不济”,神魔不分、善恶不辨栩栩如生,但一旦涉及到“元阳”问题,他则展现出了歇斯里底的执着。他执着归执着,却始终也没说清楚元阳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咬钉嚼铁,以死命留得一个不坏之身”的行为艺术,是世本《西游记》关于唐僧形象的贡献,也成为了后世作调侃文章的资源。圣僧的所谓“真情”是看不到的,证圣成佛与情的矛盾使得情本身成为了一种考验。如果我们仔细留意,会发现在《西游记》小说中,就连“情”字的出现都很谨慎,这可能和文本的宗教性质有关。
改编作品中,无论是唐僧的感情问题、还是孙悟空的感情问题,都是修改和演绎的重头戏,但这些问题其实都产生于影视剧,又回归影视剧,与《西游记》原著小说的关系不大。相比取经人而言,“西游故事”中的神魔反而更有人情。世本《西游记》中的唐僧充其量是有面对感情问题的机会,但他放弃了。虽然对元阳问题唐僧坚定不移,但这也不排斥他爱看美女。唐僧“贪看”的欲望一点不亚于猪八戒,他喜欢看好看的东西包括风景、花灯、美女,但这些“贪”看的对象都会惹来妖邪。《西游记》第七十二回唐僧主动要求去化斋,窗前忽见四佳人,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伏蜘蛛精),居然“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不是肚子饿吗,不是不近女色吗,唐僧看蜘蛛精打毛线居然能看一个小时。被俘后,蜘蛛精将他悬梁高吊,“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便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打情、吃情都很有意思。但他“看看”而已,牵扯不到真正的情意。
只有第八十一回在镇海寺,唐僧的表现略为夸张。取经人一行救了一个女妖,一同带去寺中休息。本来是十分不成体统的情况,四个和尚带着一个女孩子借宿喇嘛庙。唐僧夜里着凉感冒,病得都要给唐王写信不去取经了,不去取经的代价是很大的,“我已发了弘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却欠身起来叫悟空“这两天病体沉疴,不曾问的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吃。”问“你”其实是问“她”,唐僧觉得自己都快要死了,却不忘记问“女菩萨”吃饭了吗?“女菩萨”那时候已经吃了六个僧人了。从文本上来看,“金鼻白毛老鼠精”可能是唐僧最牵挂的妖怪。这并不源自于性欲,而是一种感情上的“吃”。这里才有了一点“牵挂”的意思。至于如何处理异性的诱惑,《西游记》只提供了简单粗暴的方法,要么逃,要么把对方杀掉。
改编作品越来越花哨,并没有使得故事更复杂。我们讨论取经人如何度过“情关”是很荒唐的事情,但荒唐归荒唐,细讲起来却总有一点动容,这就是文学的魅力。《西游记》第五十七回,孙悟空被唐僧赶走,自顾自说:“我是有处过日子的,只怕你无我去不得西天。”孙大圣恼恼闷闷,起在空中,真个是无依无倚,苦自忖量道:“我还是去见我师父,还是正果”。只是说,如果正果在另一个人的身上,自己再强又如何?
然而“我是有处过日子的”,还是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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