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方：小狗什么也没做，就把孤独吓跑了丨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万方

与

“乖乖”

2003年，剧作家万方因丈夫身患绝症而陷入对生活的迷惘与无尽的痛苦中，她无法判断自己向丈夫隐瞒病情的决定是对是错，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面对爱人将至的死亡。在朋友的建议之下，她收养了小狗乖乖，这不仅是改变她生活的契机，更是一段缘分的开始。乖乖的陪伴让她在“被需要”与“被信任”中逐渐走出丈夫去世的阴影，重获对生活的希望。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乖呀乖》，它讲述了万方与爱狗乖乖十六年间的相处日常，展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相互陪伴与“双向”拯救。

01

当我回想那个特殊的晚上，遍寻记忆也想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儿，我似乎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哭，只有一个情景刻在记忆里，永不磨灭。

乖乖的小窝摆在床头，我一探身就能看到她，那天上床的时候我把她抱上床，用胳膊搂住她，她匍匐在我怀里，下巴颏枕着我的胳膊，微微仰起的小脸正对着我的下巴，床头灯照着她，她直勾勾看着我，一双黑眼睛惊人的明亮，我压低下巴颏和她对看，片刻，她重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随着这口气松弛下来，瘫软下来，像是在说：哦，好，终于平安了……叹气过后我和她继续互相注视，一片静谧。小家伙，我的小家伙，是的，就这样紧紧靠着我吧，不要再担心，没有什么能夺走你，同样也不能夺走我，从今以后。

从八宝山回来，我先生已经在紫红色的瓷罐里。走进家门，看着熟悉的一切，我自己还不知觉，身体已经扑倒在沙发上失声大哭，跟在身后的妹妹吃了一惊，但是她并没有劝阻我，儿子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们只是站在一旁默默观望。这一刻人生以极高的速度闪现而过，因而什么都看不清。接着，痛哭像爆发时一样戛然而止，仿佛有个声音对我发出命令：打住，哭泣时间已过。我立刻服从，眼泪的阀门即时关闭。

二〇〇四年的夏天倏忽间过去，之后的秋天也同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学会接受的，可我确实学会了。我从不问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这种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这类无谓的问题从来没有搅扰过我。偶尔在街上看到一对中年以上的夫妻手拉着手，我立刻转移目光，不看，并压下可能冒出的念头，并对自己说：记住，那不是你，和你没关系。

小狗乖乖

生离死别是人生中特殊的经历，说真的，经历过后我感觉越来越成为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孤独是人生中所有老师里最棒的老师，教我不自哀自怜，引领我更深地进入内心世界，进入另一种强度，用事实教育我，让我安心，人所经历的每件事、每种感受，无论强烈或细微都相互关联，织成一张大网，那张网总能在某一刻接住你，不会让你无限坠落。

然而当冬天即将来临，我还是隐隐忧虑。想到漆黑的冬夜，门窗紧闭，即便白天也万物枯萎，一切都冷冰冰的，孤单的感觉会前所未有吧，有点怕。为阻挡寒风我在单元门上贴了密封胶条，可六七级西北风刮起来什么也挡不住，气流挤过缝隙“咝咝”地叫，尤其到了夜晚，那哨子似的声音喑哑又尖厉，一刻不停，提醒我外面那巨大的难以抵御的寒夜，我孑然一身。

可是，可是哟，灯光从房顶洒下来，微微泛黄，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蹲坐在地毯上，歪着小脑袋，大而圆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朝我望着……能相信吗？那无比单纯专注的眼神在发散魔力，一刻又一刻把房间，把整个家变得温暖，暖洋洋的。黑暗的寒夜已不存在，不，它的存在愈发衬托出屋内的温暖。孤独，那么凶狠的角色，却在一条小狗面前如此轻易地败下阵，而小狗什么也没干，动都没动，只歪着头朝我望着，就把孤独吓跑了，逃之夭夭。

02

大雨过后，乖乖在石板小径上停住，埋头不动。

“你在看什么呀？”我问她。她不理睬我，只顾低着小脑袋。我走上前一看，哇，是条蚯蚓！多年不见蚯蚓了，觉得很新奇，脑海中浮出一首儿歌：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呀后出头哟喂……我不由四下寻找，很快发现有几只水牛钉在墙上，不细看会以为是几个泥点儿呢。又注意到脚下有拱起的颗粒状的泥土，一小撮一小撮的，是蚯蚓钻洞的作品。

曾经有个小女孩儿，撅着屁股蹲在地上观察水牛，就像乖乖一样认真，看水牛怎样缓缓蠕动，两个细小的犄角左探右探，忍不住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哇，水牛的身体立刻缩进壳里，不见了；她还站在家门口的廊子上，仰头观望屋檐上的马蜂窝，凑近细看大树上垂下的“吊死鬼儿”，用线拴住蜻蜓，看它怎么飞；养蚕，全神贯注盯着大片的桑叶怎样被蚕那小得看不见的嘴一点点吃光，吐丝的过程更让小女孩儿着迷。现在她早已变了一个人，来去匆匆，目的明确，脚长年行走在坚硬光滑的路面，已经失去了部分感知力，不光脚，还有很多知觉都失去了，或者说麻木了。如今狗狗把一副神奇的眼镜又还给她，让她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事物，心上因此多了一份柔情。

我喜欢这个词，柔情。柔情既不需要对象也不需要回馈，本身就是圆满的。

03

伟大的剧作家阿尔比写了一出戏，《山羊》。主角是一位有声望的男士和他身份相当的妻子，两人都是成功人士，然而丈夫爱上了一只山羊。不是喜欢，是真的爱，爱上了。可信吗？为什么？不管你信不信，我信。至于为什么，难以回答。剧本是艺术创作，是虚构，也可以说是假的，但是人在心底究竟感到怎样的缺失，藏匿着多少痛苦、复杂微妙的渴求，谁又说得清，谁敢说是假的。

《山羊》的剧本是用现实主义手法写的，很极端，我并不赞赏一个男人爱上一只山羊，但我相信他。之所以信，是因为我相信动物所给予人的是同类所不能给予的。阿尔比从这里入手，向着人性的深井挖掘，如此之狠，如此之赤裸裸之刻骨，真令人心惊胆战。必须说《山羊》和爱狗是两码事儿。爱狗毫不复杂，很简单。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为什么爱他”是很愚蠢的问题。爱的发生无法解释。当然也有人会说出理由，列出一二三四，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我更相信爱的神秘，难以言说。热恋中的人彼此看不够，然而这种状态却不可能长久维持，世上最美最帅的人也有看够的时候。可我告诉你，狗看自己的主人就没有够，怎么看也不够，反过来也同样，我们也看不够自己的狗狗，永远相看两不厌，维持的时间尽可以用生命的长短衡量。

看，我明明坐在电脑前写东西，打着打着字忽然就想看乖乖，非要看看她不可，立刻站起身去找，不管她在哪儿都要找到她，再凑过去，凑近，和她静静对视，这时心跳变慢，身体从内到外都感觉十分的熨帖。这虽然是我个人的经验之谈，可我相信这种感觉能代表众多铲屎官。我的一位亲戚是个警察，他的小京巴比比总爱蹲坐在他面前，用一双微凸的大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得他呀，结果说：“比比呀，你把爸爸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听他这么说我觉得挺好笑，再一想，还有比一位警察的这句话更发自真心的吗！

我们爱狗，视他们如家人，还有一种人比我们更有爱。

张越，曾经是《半边天》节目的主持人，她和一些爱护动物的人士创办了它基金，亲眼看到她所做的一件事让我铭刻在心。我们都是爱看戏的人，常有机会在剧场相遇，天桥艺术中心上演一出德国戏剧《轻松五章》，演出者是几个孩子，这出戏具有的实验性吸引很多人想看，我和张越都是最后一刻靠朋友帮助搞到票的。我准时到剧场，朋友等在门口把票给了我，我们一起等张越，可她迟迟不到。戏马上就要开演了，打电话问她，她说有事儿到不了，把票留给门口的检票员吧。那好，就按她说的办。戏演到一半张越才来，悄悄坐下看戏。

演出结束她解释了晚到的原因，在开车来剧场的路上，看到一只猫倒在马路中间，被车撞得血肉模糊，她停车，打开后备厢拿出毯子准备收尸，没想到猫还在喘气，赶紧把猫送到宠物医院。医生救治的时候她赶来剧场，散了戏她还要再去宠物医院，说完就和我们匆匆分手。后来我再问，那只猫在她看戏的时候走了。

我为救助狗狗捐过钱，提着狗粮去找社区里的流浪狗，但如果马路中间躺着一条狗……我不敢想。坐朋友的车去天津，车在京津高速飞驰，突然看到前方路面上有团东西，身体本能蜷缩，“哎哟”一声闭上眼睛。朋友立刻明白，连声说：“不是不是。”我慢慢才睁开眼，心“咚咚咚”跳了好一会儿。而张越的车里总放着一条毯子，为了给意外死亡的猫狗收尸。这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是你的爱有多大，是不是大爱。我佩服张越，敬佩他们，他们是一类人，这类人有理想，并把心中所想付诸行动。

04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担心乖乖的体力，担心她累，遛狗的时候总是走一段抱一段，行走的范围渐渐缩小，奥运公园变得一天比一天遥远，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了。有天在街上，隔着马路我看见一个女人骑着共享单车，车筐里坐着个小男孩儿，肯定是她儿子，我大吃一惊，多危险啊！立刻大声朝她喊：“嘿，你这样很危险哪！”她已经骑远了，没理我，也许是没听见。妙不可言的是我一下被她启发了，对，对呀！我也可以这样骑车带乖乖，不是吗！

说干就干。我买过一个装狗的背包，从来没用过，这下有用了。回家找出背包，带上乖乖出门。小区门口停着三辆共享单车，我选一辆捏捏闸，试试车铃，没问题。抱起乖乖放进背包里，她不懂这是要干什么，有小小的挣扎，我把背包放进车筐，把带子套在车把上，乖乖伸着脑袋扭呀扭，我抚摸她，等她适应了不再乱动就骑上车，开始慢慢骑，不一会儿就起劲地蹬起来。

风迎面吹拂，乖乖不由张大鼻孔享受凉爽的气流，一双大眼睛观看街景，好新奇呀，一个从没以如此视角看到的移动世界。我们故地重游，去她曾经玩耍的地方，放她下地，她转悠着东闻西闻。高兴吗？我问。作为回答，她抬起头看看我。

往事历历在目，冬天的晚上，雪后，积雪在脚下发出可爱的“咯吱”声，乖乖套着厚厚的棉衣走在中央大道上，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夏天，在河边的草地坐下，乖乖先在四周巡视一番，随后趴到我身边，一起静静地看夕阳西下。记得有一次从奥运公园回家，快到小区门口一掏兜发现钥匙不见了，扭身往回跑，乖乖觉出发生了紧急情况，紧紧跟着我跑，不时碰到我的脚后跟儿，我低头看看，却顾不上她。跑遍那天我们走过的路也没有找到钥匙，天气很热，我一屁股坐到路边的凳子上，乖乖蹲在地上，吐着小舌头哈哈哈哈大口喘气……

生活中总有个声音在说，这件事很重要，那件事很重要，你必须做，应该做，于是各种忙碌、繁难、热闹，狗狗默默不语，在家里等着你，依偎着你，用鼻子拱你的手，让你摸他们，撸他们，让你做一个简单的人，享受简简单单的快乐。

内容选自

万方 /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原标题：《万方：小狗什么也没做，就把孤独吓跑了丨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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