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中的“犬”：猫狗对峙，受伤的总是狗？

一千四百年前，中华短毛土猫随遣隋僧、遣唐使回到日本，冠以“唐猫”之名，逐渐成为日本宫廷与社会上层贵族最喜爱的宠物，猫也通过佛教故事变成一种沟通阴阳的动物。相比之下，狗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狗进入日本人的生活更早，在人类生活中的参与度比猫更高，用处也更广，但是在日本文学作品中的地位完全无法与猫媲美。

截然不同的命运

考古发掘表明，早在公元前一万两千年到公元前三百年的日本绳文时代，狗就走进了日本人的生活。起初作为用于参与礼仪性事物或用于展示军事力量，又逐渐成为贵族狩猎时驱逐猎物的猎犬或是宫中饲养的伙伴。

在日本现存最早有关于猫的文字记载《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简称《日本灵异记》中）中，亡灵在节日变成狗返回家中，在家门前吠叫，被家人追打赶跑，次年大年初一变成猫返回家中，却得到了家人的饮食款待。《日本灵异记》成书于在公元810年到公元824年，是一本佛教故事集。在慈悲为怀的佛教故事中，亡灵托生成猫比托生成狗更加幸运一些。

猫狗截然不同的命运还体现在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中。《枕草子》记述宫中豢养了一猫一狗，猫是一只白背黑猫，位列五品，名为“命妇”，狗则是日本土狗，名为“翁丸”。宫中妇人常常逗弄两只动物，唆使翁丸去咬命妇，“正是早餐的时候，主上在那里，看了这情形，非常的出惊。他把那猫抱在怀中，一面召集殿上的男人们，等藏人忠隆来了，天皇说道：‘把那翁丸痛打一顿，流放到犬岛去，立刻就办！’喧嚷着捕那条狗。由侍卫们流放去了。”（周作人译）

根据宫中女官们的描述，翁丸在天皇专宠猫咪之前也是权贵之士，“头戴柳圈，簪着桃花，腰间又插了樱花，在院子里叫走着”，被下令驱逐的翁丸也并没能按照天皇的指示流放犬岛，恋家的狗被放逐之后又自行跑了回来，被两个藏人忠隆和实房发现后打死抛到宫门外去了，尸体全身红肿，模样丑陋，再也不复当年三月节上头簪桃花、腰插樱花、在宫廷院落中自由行走犬吠的样子了。

平安时代三大才女中的另一位——紫式部的作品《源氏物语》中，狗则作为营造乡野粗放气氛的道具出场。“其时旬亲王骑着马，站在稍远的地方。几匹村犬，跑出来向他狂吠，声音甚是粗劣，令人心惊肉跳。”（丰子恺译）

猫之于春季，狗之于冬季

日本的俳句诗人也非常使用狗作为写作的素材，大多数时候狗的角色仍然是和猫对立的。比如与谢芜村的俳句“猫咪为爱欲出门，忠厚番犬拦不住”（またうどな犬ふみつけて猫の恋）“またうど”汉字写作“全人”意思是认真、老实的，俳句中虽然有狗，但表现的重点主要是春天寻求配偶的猫儿。

许多俳人都将“猫之恋”作为表现春季的写作主体，因此与猫对应的狗就成了冬季写作的主题，比如特别喜欢在冬季写狗的俳人小林一茶，一生写了两万多首俳句，其中二百八十首中提及了“狗”，例如“江户众人重情义，庵前野犬有年玉。”（江戸衆や庵の犬にも御年玉）描述江户时代市井文化中重情重义之感，逢年过节连寺院的狗也会获得一份礼物。再如“积雪浮道上，孤犬行渐远。”（犬どもがよけてくれけり雪の道）借助狗留在路上的脚印，描绘出孤寂寒冷的冬景。

与谢芜村也喜欢用狗的存在表现冬季的凄凉，例如“夜归柴门惊睡犬，恰闻木漏奏冬音”。（戸に犬の寝がへる音や冬籠）冬日夜晚归来的旅人惊醒已然沉沉睡去的看家犬，同于计时的木漏发出了时间流逝的声音。著名的日本俳人松尾芭蕉也有类似的创作，“犬声雨声入夜来，草枕无梦旅人哀。”（草枕犬も時雨るるか夜の声）明治时期的俳人正冈子规也将狗与水声联系起来，用以描述无眠的寒夜，呼应了江户前期俳人松尾芭蕉的感慨，“夜来犬饮水，泠泠寒夜音。”（犬が来て水飲む音の夜寒かな）

感慨寂静深夜犬吠声的不仅仅见于寒门，朱门中的天皇也有着相同的感慨，镰仓后期收录的和歌集《玉叶和歌集》（简称《玉叶集》）编号杂二-二六二的和歌“小夜家犬吠声高，偏村月照夜寂寥。”（小夜ふけて宿守る犬の声高し，村しづかなる月の遠方）便是日本第九十二代天皇伏见天皇的作品，作品中的声声犬吠跨过时间，构成了日本文学创作者的情感共鸣。

在神话传说中“挽尊”？

除了现实中的狗，传说故事的狗也在日本文化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明和二年（1771年）刊印的《阴阳十二支记噺》中，讲述了（寅）虎娘初日之前子与兔君卯之介的恋爱故事，虎娘差遣下人戌介送信给心上人，未曾想途中狗子被猴子申介劫走了信件，申介吃掉了信件中虎娘给兔君的信物，狗子和猴子发生纠纷，爱慕者虎娘的蛇君巳介以及父亲龙君辰介、兔君卯之介的弟弟酉鸡都卷入了纠纷中，只有亥猪和丑牛保持中立，最后纠纷由日本天神中的大黑天与弁财天出面才得以平息。

在这个由十二生肖做主角的故事中，狗子仍然没有摆脱此前和猫同时出场时地位低下的境遇，给虎娘做仆人就算了，路上还要被猴子欺负。但是，不得不说整部绘本中最活跃的角色就是戌介。三十页的故事中，戌介在开场不久就卷入了事件中，戏份比男女主角以及后续出场的天神们都要重，几乎可以被视为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

在另一个涉及神话的故事《南总里见八犬传》（简称《八犬传》）中，狗的角色开始变得奇怪起来。《八犬传》是曲亭马琴创作于江户后期的白话故事，首次刊行于文化十一年（1814年），直到天宝十三年（1842年）才正式完结。整个创作历时二十八年，全书九十八卷、一百零六册，是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最长的著作，问世之后一时间洛阳纸贵，首次刊印之后每年发行五百套；加上租借和传阅，读者不计其数，是江户时期戏作文学的代表作品，同时又是与公家（贵族）文学相对的武家文学作品。

故事以武士为主要角色，充满了传奇色彩。《八犬传》故事背景设定在日本室町时期中的战国时代的“安房国”。安房国的领主是一位大名，名为“里见义实”，其女伏姬公主受到诅咒，爱犬八房被逆臣小妾死后变成的恶灵附体，附体后的八房将伏姬公主带入深山里，一人一犬开始以夫妇的身份共同生活。

一日，伏姬公主被突然造访的仙童告知怀上了八房的孩子，羞愧之下，伏姬公主自杀。就在伏姬死亡的瞬间，她腹中的“犬子”以“气”的形态飘向四方，与伏姬所佩戴的念珠中写有八种美德字样的八颗珠子结合，消失在空中。这一幕恰好被伏姬生前的婚约者撞见，婚约者剃度出家，以法师的身份带着伏姬留下的念珠开始了四海运用寻找八颗飞散的念珠，也就是伏姬与八房的八个孩子的故事。

伏姬死后，八个姓氏中有“犬”、身上长有和八房同样的牡丹型胎记的孩子在日本关东各地陆续降生，着就是故事真正的主角“八犬士”。八犬士受到宿命的指引，中各种场合相遇，聚义成群，最后来到安房城主里见家任官，屡见军工，守护主人。

在八犬士征战的故事中，有一则《退治庚申山之妖猫》，“八犬士”中的犬饲现八经过下野国时，与庚申山中的妖猫对峙，用箭射中了妖猫的一只眼睛。犬饲现八通过亡灵之口得知妖猫化成人形取代山下一个名叫“赤岩一角”的人，为了防止妖猫作恶，犬饲现八找到了赤岩一角的儿子犬村角太郎，二人经历许多波折击退妖猫后，犬村角太郎改名“犬村大角”加入“犬士”的行列。这大概是日本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猫狗之战中狗方获得胜利的实例。

由于《八犬传》十分流行，后世在原有文本的基础上改编成歌舞伎、人偶戏、电影电视剧以及舞台剧等形式。一种别具日本特色的改编是日本江户年间浮世绘春宫画。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春宫画家歌川国贞以《八犬传》为主题创作过一副名为《恋爱中的八房》，大胆地描绘了八房与伏姬公主在深山中的夫妻生活场景，视觉冲击力不亚于葛饰北斋的触手系浮世绘大作《章鱼与海女》。《恋爱中的八房》也成为狗在浮世绘中为数不多的亮眼表现——毕竟，浮世绘的动物世界统治者，是歌川国贞同门师兄弟歌川国芳画的那两千三百二十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