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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们,请注意:伍迪艾伦退休了
编者按:
据西班牙《先锋报》报道,现年86岁的伍迪艾伦宣布退休。现在拍摄的《Wasp 22》,将是他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
之后,他将会把更多精力用于写作上,正考虑出版一本小说。
1969年以来,他保持着每年一部电影的频率产出,16次获奥斯卡提名4次拿奖,也曾身陷性骚扰风波,成为好莱坞“弃儿”。法国人称他为“美国电影界惟一的知识分子”。他却不以为然,如同他的电影一样,总是以戏谑的口吻消解宏大的议题与称谓,又不经意间流露骨子里的浪漫。
梦幻如《午夜巴黎》,冷峻如《曼哈顿》,自嘲如《西力传》,乃至近乎炫技的《爱与死》,在他的作品里,文艺青年们暂时抽离出来,看看事物的背面,转了一个圈再绕回去,如同他本人时时刻刻的自嘲。
《开罗紫玫瑰》里,女主进入了电影世界,游历了一圈后依然走向现实。那美好的、虚幻的、片刻的梦,恰似只能活在荧幕上的电影中人。伍迪艾伦造梦,又把梦掰碎给人看,但依然不妨碍,它某些瞬间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本文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天才们,请注意》,伍迪艾伦的文字作品合集。以下章节来自于《乱象丛生》第一章《犯错是人之常情,升空是神之法力》——
气喘吁吁之中,我的生活,像书中的花边插图,连成惆怅的一串,从眼前闪过。几个月前,我发现,自己快给海啸般的垃圾邮件淹没了。每天早上,吃完熏鱼,这些信就从门上的信孔里倾泻而入。多亏我们的清洁女工、有瓦格纳歌剧味道的格伦黛,听到一大堆画展邀请函、慈善催命信,还有我赢的各类大奖通知底下传来低沉的嗓音,才借助我们的吸虫器,把我解救出来。我正在认认真真按照字母顺序,把新来的邮件送进碎纸机,忽见到,在兜售喂鸟笼子,每月订购干果蜜饯的林林总总商品目录中,有一本不请自到的小杂志,名字醒目,叫“魔力组合”,显然是面向新时代市场的。里面文章讲的,从水晶的法力,到全身心理疗,到通灵震颤法,五花八门,还介绍养蓄灵气的方法、爱情与压力的关系,以及前往何处,填写哪些表格,才能重获新生的详尽资料。这些广告,看上去措辞谨慎,并不像打假侦缉队抓获的骗子编造的那样不合情理,里边卖的有“充铁理疗器”、“水旋加能器”,另有一种产品叫“草药丰胸”,专门为了让富态妇人的两枚香瓜更加丰满。其中,还充斥了不少算命师的忠言,像“通灵”算命师,她颇有远见,可还要同称作“七星合一的天使群落”反复核实;或者赤裸全身、接受洗礼的女孩“莎琳娜”,她能够“理顺你的能量,唤醒你的DNA,招财进宝”。当然,灵魂深处的探访之旅结束时,付上一小笔报酬,贴补邮票费用,或是,这些师傅在另一维度生命中可能支出的其他花销,也不为过。然而,这里最让人吃惊的人物,要算是哈氏地球人升天运动创始人和神圣领袖。这位自封的女神,众信徒叫她佳布丽·哈瑟,广告写手称她“以人的形体,显现神灵的全能”。这位偶像来自西岸,她告诉我们:“因果报应正在加速实现……地球进入了精神上的冬季,将持续四十二万六千个地球年。”考虑到漫长的冬天有多么难挨,哈女士创办了一个运动,引导人们升上“更高的频率层次”,我估摸着,到了那个层次,人们可以多出出门,打打高尔夫球了。
“升到半空、瞬间易位、全知全能、隐形逍遁等,都会成为人们日常具备的能力”,这位生意人大夸海口,招揽说,“升上高频率层次,可望见低频率的人;而低频率的人,却瞧不见高层次的人。”
某位叫作“星月神女”的佳人,给予了热情推荐。不过,要是上手术台之前告诉我,我的大脑手术医生叫此姓名;或是登机之前告诉我,飞机驾驶员叫这个名字,我会惊愕得没完。若做哈女士运动的追随者,就必须经历“令人羞辱的过程”,这是每日化解自我、调高频率的活动中的一项。拿现金付费,令人不屑。不过,要是表现得谦卑忠孝,做点有益的活计,便可以赚得一张床位,一盘有机绿豆,与此同时,也增加些意识,或是失去些意识。
我之所以提到所有这些,是因为当天稍后,我在哈马歇尔·施勒默尔直销产品专门店里犹犹豫豫,浪费时光,不知是买鸭汁压榨机,还是买世界上最精致的手提式断头台;出来时,正像泰坦尼克号碰上老冰山一样,碰上了大学里认识的马克斯·恩多菲恩。他已经中年发福,眼睛如同鳕鱼,秃顶上的假发摆弄得中间鼓起,足能以假乱真,看似高背头式样。他使劲握着我的手,开始讲述最近遇到的好运气。
“怎么说呢?小伙子,我发了。我联系上了内心深处的精神自我。从此以后,我肥了。”
“愿闻其详,”我说道,第一次注意到他一身定做的漂亮行头,还有小拇指上像瘤子一样大的戒指。
“我想,我真不应该同一个低频率上的人唠叨,但既然我们老早时候就——”
“频率?”
“我是说层次。我们在高音阶上的人接受了训导,不要在你这等凡俗的类人猿身上浪费健康的离子——你别介意。不是说我们不研究,不了解低等形态——这得多亏列文虎克,你懂我的意思吗?”突然,恩多菲恩露出老鹰抓猎物般的本能,扭头盯上一位两腿修长、穿着超级超短裙、正满世界找出租车的金发美女。
“神灵显现,可却撅着小嘴,”他说,口水如泉涌。
“一准是个杂志中间插页上的美女,”我叫了起来,忽然有中暑的感觉,“看她那透明的衬衣。”
“看着,”恩多菲恩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上升,在哈马歇尔·施勒默尔店前,升离地面一尺。我和那位七月最佳小姐很是惊讶。这位甜甜的美眉一面四处找电线,一面把香躯凑了过来。
“嘿,你怎么升起来的?”她娇甜地问。
“拿着,这是我的地址。”恩多菲恩说,“今晚八点以后我在家。来串个门。我马上就能让你升离地面。”
“我带瓶红酒来。”她轻柔地说,把他们相会的资料塞进乳沟,摇摆身姿走开了。恩多菲恩也慢慢降回地面。
“怎么回事,”我说,“你成了乌丹尼(美国魔术家,以耸人听闻的遁术闻名。)?”
“噢,”他叹口气,摆出一副好心肠,“既然我屈尊在跟一个小虫子说话,那就把实话告诉你吧。咱们先到大舞台食品店,消灭些点心,我来接受你的觐见。”说着,他就呼的一声,不见了。我就像基什姐妹一样,倒抽气,张大口,用手捂住嘴。过了几秒钟,他又出现了,有点悔悟。
“对不起,我忘了,你们低层人不会隐身,不会易位。是我不对。咱们走。”我不知是醒是梦,还在掐着自己时,恩多菲恩已经讲上了。
“好吧,”他说,“镜头回放到六个月前。恩多菲恩夫人的小子马克斯,因为一连串的艰辛磨难,情绪波动,要是再加上我把贝雷帽放错了地方,情况简直比约伯还要苦难深重。先说台湾来的那个好运饼干,我教其解剖水力学,他却为了个馅饼店的学徒抛弃了我。然后,我因为把我的捷豹倒进了基督教科学派阅览室,就听着许多总统安葬时奏的曲子,吃上了官司。这还没完,我前次婚姻惨剧留下的一个儿子,放弃赚钱的法律行业,成了一名口技演员。所以,我心灰意冷,在城里窜来窜去,想找到活着的理由,找个精神支柱。这不,忽然间,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在最新一期的《颤动画报》上看到一则广告。一个类似水疗馆的地方,能把你的晦气吸走,把你提升到高频率,让你终于能像浮士德一样,掌控大自然。通常,我都很精明老到,不会给这类招数骗了。可我探明白了,那里的首席执政官,确实是个肉身显现的女神。我估摸着,这有什么不好呢?而且,还不收费。他们不要现钱。他们的做法基本是某种奴隶制的变体,但作为回报,你能得到这些水晶,能获得法力,还有,你能捎带上所有的圣约翰草(Saint-John’s-nort,又称金丝桃,一种据说治疗抑郁症的草药。)。噢,我还没说,她会羞辱你。可这是疗程的一部分。所以,她的奴仆们会把我的床弄乱,趁我不注意,把一条驴尾巴粘在我裤子后面。确实,有一段时间,我成了笑料。但是,跟你说吧,我的自我意识化解了。忽然间,我明白过来,我回到了前世。先是个简简单单的镇长,后是老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 the Elder (1472—1553),文艺复兴时期德国重要绘画和版画艺术家。下文小卢卡斯为其子,也是画家。)……噢,我忘了,也许是小卢卡斯。不管他,再往后,我醒来时,正躺在硬木板上,我的频率上了高层。我后脑勺上罩上了光环。我成了全知全能。我是说,我马上就在贝尔蒙赛马场连赢两次;没出一个星期,我在拉斯维加斯的贝拉吉奥大赌场一出现,就吸引一大堆人。要是拿不定哪匹赛马,或是打扑克牌吃不准是进牌还是持牌不动,就有那么一群天使给我出主意。我是说,并不是谁长了翅膀,由神秘物质组成,就不能赌马使诈。数数这一沓。”
恩多菲恩从每个口袋里都掏出好几沓千元面值的钞票。
伍迪艾伦出演自编自导的电影
“噢,噢,抱歉,”他说,忙着寻找他掏出大把绿票子时,从衣兜里掉出来的一些红宝石。
“这些服务,她不要任何报酬吗?”我问,心里就像老鹰长了翅膀。
“呵,你呀,尘世凡人都这么问。人家是大派头。”
那天夜里,尽管家中女人胡乱诅咒,还给施莱克父子律师所打电话,查询我们的婚前协议是否包括了突然患上早发型痴呆,但我还是朝着西边,飞往“庄严升天寺”,在那里,安居着一个圣灵,好莱坞弗雷德里克内衣专卖店里一个叫“热浪星系”的梦幻佳人。她把我迎进圣殿。这座圣殿占据了她好大的地方,周围是荒弃的农场,怪怪的,有点像曼森(Charles Manson (1934—),美国罪犯,20世纪60年代末领导着臭名昭著的犯罪团伙曼森家族,聚居在斯班牧场。)一伙的斯班牧场。她放下磨指甲的小锉,坐到沙发上。
“歇一会儿,亲爱的,”她对我说。那口气,不大像玛莎·格雷厄姆(Martha Graham (1894—1991),美国现代舞先驱。), 倒像艾里斯·阿德里安(Iris Adrian (1912—1994),好莱坞女演员,以演女匪徒著称。)。“就是说,你想跟灵魂深处搭上线。”
“是。我想让我的频率调高点,能升高,易位,隐形,还想全知全能,足以事先测到纽约州毫无规律的彩票中奖号码。”
“你是做什么事的?”她询问。对她这样有君王之风的神明来说,这可问得无知无能,有点奇怪。
“在蜡像馆守夜,”我回答,“但不像说的那样有充实感。”
她转向围在身边、手持棕榈叶蒲扇、给她扇凉的努比亚人(Nubian,居住在苏丹北部、埃及南部的黑人。),朝其中一个说:“你说呢,小伙子?看起来,他做个勤杂还不错。也许负责粪池吧。”
“谢谢,”我一边说,一边跪下来,脸贴着地面,十分谦卑。
“好啦,”她拍拍手。她的忠实奴仆们从帘子后面,排成队形,急匆匆走出来。“给他一个盛米饭的碗,把头剃了。要是没有空床,就让他跟鸡群睡在一起。”
“悉听尊命,”我细声细语地说,不敢直视,生怕看中暑小姐一眼,就会打扰她刚刚开始的填字游戏。就这样,我给人匆忙带走了,隐隐担心身上会不会给烙铁烙上印记。
随后的日子里,就我所见,大院里充斥了各色各样的落魄鬼:胆小如鼠的家伙、喜欢裸体的家伙、举手投足都要模仿某颗行星的女演员、肥胖的家伙、参与某种动物标本丑事的人、拒不认命的侏儒等等。这些人,都争着上升到高档次,同时整日劳作,好似大脑给切除了的样子,对高高在上的女神服帖极了。有时,能看到她在大院里跳舞,像是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 (1877—1927),美国现代舞蹈家。),或抽着长长的烟袋,笑得像那匹赛马海洋饼干(Seabiscuit,美国历史上一匹著名的赛马。)。大院的萨满酋长曾做过保安,我觉得,在某部关于《梅甘法》(Megan’s Law,美国法律,要求执法部门将在本社区内曾犯有性侵犯罪的人的情况通知当地学校、幼儿园和住户。)的纪录影片中看到过他。为了得到他的恩准,喘上几口气,信徒们每天要干十二到十六个小时的活儿,收获水果和蔬菜,供工作人员享用;或是制作各种商品,如春宫扑克、挂在汽车后视镜上的塑胶小骰子,以及餐馆清理桌面的小刮板。我除了负责下水道之外,作为勤杂,还要捡拾地上扔弃的长条甜饼包装纸以及遍地的烟头。每天的饮食,主要是苜蓿菜籽、豆面和离子水,有点难于适应;但是,一个不大虔诚的僧人得了十元钱,他有个兄弟在附近开饭馆,所以,不时能吃点鱼肉泥。这里面,纪律松散,却期待人们要负起责任,虽然不守日常饮食规定,干活偷懒,可能招致鞭打,或是给绑到外面的电话柱子上。在消除自我的每日礼数中,一个羞辱接着一个羞辱。最后,传来了旨令,要我同一个酷似比尔·帕塞(Bill Parcells (1941—),美国橄榄球教练。)的印度教女祭司上床。我于是决定,该颠儿了。漆黑的夜色中,我匍匐在地上,爬过铁丝网,招呼上了最后一班前往纽约上西城的747飞机。
“原来如此,”我太太说,摆出对早衰患者的雍容大度,“你是隐形易位回到这儿的?我看到你衣领上还吊着大陆航空公司的餐巾?”
“我待的时间不够长,”我搪塞过去,对她拐弯抹角的挖苦愤愤然,“不过,我付出了一定的辛苦,学得了这种绝技。”说着,我就升离地面六寸,在半空晃着,而她的嘴,张得就如同电影《大白鲨》中的鲨鱼嘴。
“你们这些低频率的万事通,根本不懂。”我冲她说,没有掩饰自己的得意,但也原谅了她。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好像是敌机要来空袭,让孩子们赶紧躲开这场噩梦般的巫术表演。此时,我才开始明白,我不会降下来。无论怎么费劲,就是不成。屋里如同《歌剧院之夜》中的那个大厅,成了一个魔窟,孩子们狂呼乱叫,邻居们以为是出了血案,跑过来救人。这当儿,我使尽力气要落下来,挤出笑容,四肢乱舞,颇似哑剧。最后,贤内助奋起行动,仅用普通物理学原理,就掌控了乱局:她从邻居那里拿了个滑雪板,朝我头顶使劲砸将下来,把我狠狠地打回地面。
后来听说,恩多菲恩隐遁了,再也没有重现。至于“热浪星系”和她的“庄严升天寺”,人们传闻,让财政部的警员给关了,都转世或是转进监狱了。至于我嘛,再也没能升离地面,或猜中赛马场上哪怕一匹跑进前五名的赛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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