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克和莫蒂》第六季：美式玩梗、平行宇宙与终极孤独

要向没有看过的人解释《瑞克和莫蒂》（Rick and Morty）是部什么性质的动画，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只能大体描述这部描写疯狂科学家爷爷瑞克和傻瓜孙子莫蒂的动画，是豆瓣上中国观众最为喜爱的成年向动画剧集，每季均分几乎都在9.7之上。同样在美国IMDB网站，它的均分也有9.2，热度甚至超过连载时间长达30年的《辛普森一家》，基本可认为是排在动画类别的第一位。

从2013年第一季开播以来，这部动画每季都保持了相当高的水准。第六季正在连载之中，从已播出的两集来看，仍然延续着之前的创作风格，没有任何质量崩坏的担忧。

《瑞克和莫蒂》海报

虽然《瑞克和莫蒂》颇受欢迎，但也得承认，它的趣味仍是相当小众的。大部分“面向成年人的动画剧集”，本就以剧情的寓言性、影射现实的多层面讽刺、描述世界观的悲观与丧感等多方面内容，变得“不适合少年儿童去欣赏”，《瑞克和莫蒂》在这些点上，不仅比其他动画做得更深，同时对于大众文化的调侃和“玩梗”，似乎也更为“极客化”。对于那些不熟悉美国文化的观众，着实需要花费一番精力，才能了解很多趣味点。

简单来说，本剧集大部分“玩梗”都是类似《天才大爆炸》，对影视剧为代表的流行文化的戏仿和调侃。动画中借鉴过的影片数量众多，主创们也并不避讳自己的致敬，很多时候还贴心地把创意源头都描述在了单集片头。比如在前5季中受观众喜爱程度排名前3位的第三季第1集，内容描述的是爷爷Rick逃离星际联盟监狱的事，片名就命名为The Rickshank Rickdemption，明显改造自描写越狱的名作《肖申克的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又或是刚刚播出的第六季第1集，取名为Solaricks，片名则来自已被翻拍过好几个影视版本的著名科幻小说《索拉力星》（Solaris）。故事上，本季第1集开头部分，爷爷和孙子延续上一季末尾被困在大本营的情景，显然是对《复仇者联盟》中超级英雄失败时的戏仿，第2集中反复提及孙女去救人的一些动作步骤，也是对于《虎胆龙威》这部影片的致敬。

本季第一集，随随便便就变出了两个金刚狼的狼爪。

这些玩梗，一旦能够欣赏其中的趣味，就能理解《瑞克和莫蒂》包含大量脱胎于美式经典科幻、惊悚、动作片的桥段设计。就像中国无数真人影视作品或动画，都是基于“西游记”、“三国”人设展开的再创作，也有不少来源于“封神榜”等神话传说，甚至受到了“葫芦娃”等现代经典作品的影响。抛去有关版权的法律问题不谈，喜剧对优秀作品进行改编或二次同人创作，无论在中国还是外国，都是一条快速产生无厘头效果的途径。只是《瑞克和莫蒂》作为美式动画，很多“玩梗”的来源一旦掰开揉碎细说，就像是给脱口秀段子配上几百字的解释说明一样，会显得非常无趣。只能说其中涉及到的大量流行文化背景，是对近50年来好莱坞全球影视文化的一种信手拈来，很多是属于纯影迷对于经典故事的迷恋，或是吐槽。

本季第一集开头的情节，很多时候“玩梗”是直接的。

从玩梗的角度看，《瑞克和莫蒂》不像《辛普森一家》，后者会更多结合当前美国社会的文化政治现状进行讽刺，《瑞克和莫蒂》似乎对眼下一两年的现实人间矛盾没那么多兴趣，更关注“故事”中传达出的古老寓意，所以更为“极客化”和小众。但这种“小众”，反而因为其风格和趣味的独特，成为了让更多观众爱不释手的精品。其中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故事中对于“平行宇宙”设定的疯狂使用，无论是作为笑点或是故事的奇特点，都相当引人注目。

从剧集最初的故事设置来说，如果倒回第一季，那么那时的动画还算是“正常的”。一个疯狂的科学家爷爷，不断借助各种奇形怪状的道具——其中最重要的是一把“传送门枪”——帮着傻瓜孙子解决现实困扰，以及进行各种与外星生物有关的异世界冒险——看起来像是经典“机器猫”加上“异形”，构成了一种“黑色童话风”。同时在这两个人物之外，又加上了傻瓜爸爸、烦心妈妈、讨人厌的姐姐，凑成了一种经典美式情景喜剧的搞笑家庭组合。

第一季第10集的经典结尾。配合一首难忘的音乐，初次观看，有《搏击会》结尾那种让人震撼而暗黑的观感。

但最初这种“看上去还算正常”的情节走向，随着第一季第10集的广受欢迎，逐渐被打破了。在第10集中，剧集揭露了原来不同平行宇宙中存在很多个“怪爷爷和傻孙子”的组合，他们甚至集中在一起创造了一座星际都市，称为“大本营”。整个城市中只有不同面貌的“怪爷爷和傻孙子”两种人群，但一样有着类似现实社会中的统治、剥削和压迫问题，甚至种族主义的相互仇恨和激烈冲突。我们的主人公“怪爷爷瑞克”，称为C137瑞克，是一个更为特立独行的人，拒绝这种在他看来是“弱者的集权组合”，成为了一个始终独来独往的刺头。

第一季第10集中，C137瑞克反对其他所有瑞克的联合。反集权、反垄断和压迫，强调个性和自由主义，是本动画一直暗含的一个主题。

这集的设定，以及结局中暗示了“傻孙子莫蒂”也可以成为一个暗黑的统治者，爆炸反转的脑洞瞬间征服了动画观众，也将《瑞克和莫蒂》的故事深度推到了一个让人惊讶的地步。可想而知由于这一集的广受欢迎，之后编导们创作的动画故事都有意无意在往这个方向靠拢。于是更多的关于“平行宇宙”中的自己，以及“我的人格分身”的设定，成为了整部动画的主梗。就像第六季头两集的故事所表现的那样，第一集是平行宇宙中的父母形象，第二集是人格分身后试图回归一体。

《瑞克和莫蒂》证明了，“平行宇宙”、“多重分身”的设定，已经成为现在年轻观众广为接受的概念，不管听起来多么复杂和疯狂，观众似乎也很容易进入故事的情境。同时剧迷们对于从《黑客帝国》开始的，类似《盗梦空间》的那种“到底这个世界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科幻诘问，也表现出了永不疲倦的兴趣。所以在这个方向上，《瑞克和莫蒂》越来越脱离了最初“机器猫”的设定，变成了更符合当下时代“科幻疯狂寓言故事”的剧集。

本季第2集，貌似是地球人民开大会，其实全都是莫蒂的“游戏人格分身”，几十亿分身在讨论决定要不要全球合并成莫蒂的主人格。

其实“平行宇宙”只是一个简单设定，内核无非是说“宇宙中存在无数个我，眼下的我觉得真实的生活，可能并不是唯一真实的”。对于商业大片来说，比如《奇异博士2》，“平行宇宙”可以简化成“好的我”消灭掉“邪恶的我”的逻辑。不用担心，“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但《瑞克和莫蒂》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思考得更为深入，甚至进入到一种充满“禅意”的哲学思辨中：无数的我，无数的你，无数的道德立场与文化逻辑的冲突，谁真谁假，该如何定义其中的正义与邪恶呢？

故事的主人公，C137瑞克，“最为瑞克的瑞克”，以一种残酷的“黑暗森林”的逻辑，代表编导立场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正义和邪恶，只有最符合功能的“需要”。我需要你，你就可以活着，不需要，那么你死了也无所谓。

虽然在所有故事化的人物组合中，“怪爷爷”永远不会轻易对“傻孙子”表现出同情和理解，但我们都知道，主人公对人类的基本情感永远有着最本能的渴求，他只是过于孤独过去又受过情感伤害，一直习惯隐藏自己的真心罢了。然而在《瑞克和莫蒂》中，爷爷瑞克把这种情感隐藏又做到了极致，甚至所有家人死了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无非再找一个平行宇宙的另一组家人代替就是了。这种看起来似乎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类思维的情感方式，就像“黑暗森林法则”一样，让人觉得难以接受，可又挑不出逻辑上的毛病。

齐齐整整的一家人，他们在埋什么呢？看似平常的家庭氛围之中，后院埋了很多不能细说的秘密，搞笑又疯狂。

“人总是会自己一个人走到生命的最后”——就像近几日突然被广泛传播的姜文导演的几句访谈——这种让现代人隐隐觉得恐惧的事实，随着当代社会中传统家庭结构的分崩离析，老龄化人口的大量出现，以及找不到配偶或不再养育子女的青年人越来越多，越发显得沉重。虽然孤独无可避免，但当代人的孤独，也许比之前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显得越发沉重。我们可以通过一个手指的划动刷屏就不断找到热热闹闹的短视频娱乐，然而除了手机之外，想跟真人面对面交流却越发显得不可能。也许所有的交流都变成了一次性的可替代品，就像任何一个宇宙中片段弥足珍贵的亲情、爱情、友情都显得那么虚幻，永远可以在其他宇宙其他时间的长河中找到类似的片段。如果相信了“平行宇宙”的道德伦理，那么似乎最终只能变得像疯狂而孤寂的爷爷瑞克一样，变成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似乎什么都不再珍贵了。

对于一部动画剧集来说，引发那么多的思考，会显得不可思议。然而《瑞克和莫蒂》就是充满了各种疯狂的翻转和脑洞，对故事梗玩得烂熟又在不断颠覆，同时很多集走到最后，又充满淡淡的伤感，让人会渴求一份亲人的情感，却又同时怀疑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神作，能带给观众的感觉。

《瑞克和莫蒂》与《辛普森一家》的制作人Mike Mendel于2019年去世了。他曾四获艾美奖，享年54岁。本季的最后，有对他缅怀的彩蛋。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