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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厂里断了一根手指后,他为自己买了一双溜冰鞋
“给,你看,你小力哥把姑娘带回来了,这是我们在公园里一起拍的照片。”
姑姑把手机递到我面前,点开图片,我把脖子朝前伸了伸,试图看得更清楚。
照片里,蓝天白云,树木葱茏,小力哥,小力哥的女朋友,姑姑,姑父,四人靠着栏杆,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看上去像是被临时通知站在一起的陌生人。
姑姑双手叠着,垂落在衣摆中间,定定地看着前方,嘴角微微扬起。扬起的弧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那代表着她处于高兴和紧张的混合情绪中,而且很明显,紧张占了上风。姑父相对放松,不过脸上也没有太明显的表情。小力哥的女朋友站在小力哥和姑姑中间,带着妆容,身材高挑,专注地看着镜头,同样没有太多表情。相比之下,只有小力哥看上去放松自然,毕竟他是唯一跟所有人都很熟悉的那个。
“姑娘是挺好,但我一提起结婚,就说不急不急。”姑姑自言自语道。
我继续看着照片,看着全都在认真看镜头的四个人,在心里笑了起来。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想着。我知道,姑姑也是满足的,不然她不会用那样藏着满满喜悦却又表现得平静如水的模样给我看照片,也不会用那样轻柔温和的语气嘀咕着自己的想法。
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都知道。
姑姑和姑父来到县城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小力哥在不同城市里打工也有七八年了。
亲戚们对姑姑和姑父两人的决定不是很理解,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家里种种地养养猪又不是养不活自己,怎么还要去外面。
姑姑和姑父却坚持离开,在县城里租了间房子,找了份打扫公园的工作。比起在农村种地,打扫公园显得轻松很多,算得上一份不错的工作。
两人节约惯了,租房子时觉得能住人能做饭就可以。
因此在县城的前两年,姑姑租的都是那种关起门来就看不见阳光的屋子,一到雨天,又潮又冷。小力哥的妹妹,我的小表姐,是个护士,有假期的话就会到小姑姑租的房子里,和父母短暂地团聚一下。她和小力哥都反对姑姑和姑父住在那样的环境里,担心时间久了会影响身体健康。
“这房子便宜啊,你们给我租的房子都太贵了,花那钱干什么。”面对孩子们的一致反对,姑姑总是以浪费钱为由结束对话。直到两年后,在小力哥和小表姐的不懈劝说下,姑姑终于换了一个住处,当然租金依旧挺便宜,是间宽敞的毛坯房。
有几次小力哥回来,小表姐也在,我便和其他表哥表姐们一起去姑姑租的房子里。
这个毛坯房位于县城的待开发地带,是一对中年夫妇的自建房,四周也都是本地人盖的小楼房。附近有便利店超市这些,所以尽管里县城中心有一定距离,但人们的日常生活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且因为在县城边缘,所以人们还可以种点小菜园,看上去跟在乡村差不多。
房东两人跟姑父姑姑的年龄相近,不过无忧无虑多了。独生女在外地工作,他们两人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养着一只毛茸茸的阿拉斯加,傍晚常常牵着狗在附近散步。
自建房有四层,姑姑租的是二楼,房东住在精心装修过的一楼。每次上楼梯时,免不了会透过一楼敞开的大门看到里面整洁的地板以及摆放的井井有条的家具,虽然其实就是一个平常的屋子,但对比起随意潦草的楼房外观,屋内的装潢称得上是赏心悦目。
顺着没有栏杆扶手的楼梯走到二楼,打开门,一片水泥灰扑面而来。墙壁没有粉刷,水泥常年裸露在空气中,粗糙的颗粒摸上去硌手。地面上没有铺地板砖,踩上去也是坚实的水泥。视线里只有一张吃饭用的木方桌,以及五六把椅子。在一楼显得温暖柔和的光线,到了姑姑的屋子里,却变得冰冷灰暗。窗户开着,风毫无阻拦地吹进来,又毫无留恋地溜走。厨房里放着垃圾桶,往里面倒淘菜水洗锅水时唰啦唰啦水渍飞扬,溅到墙壁上,过着过着那块儿就满是黑乎乎的污渍。扫地时必须要先洒水,洒完水后,其他人还要拖着椅子坐到远处,以免落得一身灰。
吃饭时,小力哥摆上在熟食店买来的卤味,小表姐端上一盘盘家常菜,姑父拿出饮料和啤酒,一群人,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过年般喜气洋洋地吃起饭来。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一杯又一杯的饮料,姑父和表哥们喝得话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高,桌上的菜也一个个空了底。
屋子里空荡荡,我们说话的声音飘到头顶墙角的蜘蛛网里,落在脚下怎么也扫不干净的灰尘中,穿过半开的窗子,飞到外面,跟附近房屋里传出的零星人声混在一起,跟远处县城里千家万户的笑声汇在一起,仿佛要让天上的白云也知道。
有带着孩子过来玩的表哥表姐们,用开玩笑的语气跟姑父姑姑建议,说这房子大倒是挺大的,要是稍微装修一下就更合适了,也不能光大啊。
说完自己嘿嘿一笑,也没指望两人真的放在心上。
毕竟大家心知肚明,姑姑和姑父选择这样的生活,就是想在县城帮小力哥买套房子。
到县城之前,姑姑一家住在村里自建的二层楼房里,日子倒也称心如意。
楼房刚建成的那年冬天,小力哥大概十三四岁。
我们一群孩子一起在房顶上抽陀螺,滚铁环,疯来疯去,也可以说是我看着他们疯来疯去。他们年龄差不太多,几个人轮流玩着,赛着谁更厉害,紧张而又欢乐。
当时我五六岁,看着他们从房顶这边玩到房顶那边,也兴奋跟着地跑来跑去。
从爷爷奶奶家走20分钟就到姑姑家了,所以我有事没事就会一个人过去。
姑父爱逗小辈们,姑姑刀子嘴豆腐心,所以两边亲戚的小孩都爱在他们家。有来串门的邻居,看到我,会惊讶地说,呦,又来小客人了。姑姑笑着说,这个是我侄女,前天走的那个是外甥女。
那时姑姑操持着地里的活儿,姑父在附近的木板厂工作,小力哥和小表姐读初中,一家人总是吵吵闹闹,笑声不断。
小表姐胖胖的,一笑起来脸上两个小酒窝,小力哥瘦瘦小小,没小表姐高多少。
姑姑和姑父忙起来时,小表姐和小力哥便一起做饭,一个烧火,一个掌勺。两个人一边做饭一边斗嘴,你一句我一句,吃完饭后一起洗碗刷锅。
有大人开玩笑,说是盖新楼房给小力哥累得长不了个。
盖房子的工人大部分都是熟人,他们一边搅水泥搬砖一边逗小力哥,说小力啊,这房子就是给你盖的,你妹妹长大了就不住这里了,过来帮忙盖你的新房子。
小力哥本来就经常帮大人做农活,被这么一说,也许知道大人们是在逗他,但还是跟着工人们一起,做一些自己能做的活。
至于小力哥没有长成姑父那样的大个子究竟跟当时盖新房子有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只是把这个玩笑传了一年又一年。
像周围的同龄人那样,小力哥心思不在学习上,成绩不怎么好,于是初中毕业便留在家里,没有继续读书。他承担起地里大部分的活,不忙时喂喂猪,给家里做饭,或是去别的亲戚家帮忙。
几年过去,成年的小表哥还是瘦瘦小小的模样,像周围大多数没有继续读书的年轻人一样,跟着大一些的表哥表姐们外出打工了。过年回家,他们很少讲在外面吃的怎么样住的怎么样,倒是会把一些事情当成笑话讲给老老少少。
“有次我们在街上,看见一群疯闹着的人,估计是学生,在过生日,跑着追着相互往脸上抹蛋糕,边走边笑,看到我们还要送给我们蛋糕。”
表哥们笑着讲起来,长辈们听了也都大笑,说蛋糕抹到脸上多滑稽啊。我在一旁笑不出来,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买了蛋糕不吃,竟然还抹在脸上。蛋糕那么好吃,我几年才吃一次,怎么会有人舍得抹到脸上呢?
“有时候睡不着觉,闲的无聊,打10086,说一句你好,那边也回一句,你好,再随便说一句,那边还会回复,就这能聊半天。是吧,小力。”同辈的另一个表哥看着小力哥笑着说道。
“她们的声音怪好听。”小力哥双手依旧放在火苗旁,头没有抬一下,似乎很享受烤火带来的温暖,停了半晌,才在表哥们的哄笑声中撂下这一句,显得漫不经心。
大家对小力哥的沉默寡言习以为常,知道他从小话就不多,所以很快转到了别的话题。
我也没有太在意,只是以为10086是个电台,打过去会有声音好听的人跟你聊天,至于“声音好听”到底有多好听,我也没有想过。
一年春节,我去姑姑家拜年。姑父在厨房忙碌着,姑姑和小表姐坐在椅子上看电视聊天,小力哥出去跟朋友一起玩了。
我在墙边坐下,忽然发现有双溜冰鞋,黑白色的,倒在地上,在旁边红红绿绿的年货中很显眼。可能是姑父那边亲戚的孩子带过来玩的吧,我想着。
“溜冰鞋是你小力哥买回来的。”见我盯着溜冰鞋,姑姑说道。
听到是小力哥的溜冰鞋,我觉得挺意外,很新奇,便提起一只,发现很沉,把它放在地上,用手试探着往前推了几下,觉得蛮好玩。
“你穿上试试,别的孩子们滑得还挺顺溜。”小表姐说着,便动手开始帮我脱起鞋子来。
“一只一只,只穿一只。”我急促地说着,一方面很期待自己可以如鱼得水地滑起来,另一方面又害怕摔倒。
小表姐帮我穿好后,站在一边期待我的表现。
我左脚穿着自己的鞋,右脚是换上的溜冰鞋。用左腿支撑着自己移动,找到桌子,将大半边身子倚在桌子上,试探性地滑了一下右脚,结果一动就有种右脚不再属于我的感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于是我赶紧换了重心,扶稳桌子,慢慢地再用左腿带着我回到椅子上。
一坐下去,我觉得自己安全着陆般,松了口气,一把抓过我自己的鞋子换上。
“也不知道买双溜冰鞋能干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喝。”姑姑看着那双鞋,脸色很差,话虽然是埋怨小力哥的,但并没有展开讲更多的打算,像是自言自语。
小表哥断了一根手指,说是在工厂干活时不小心被机器碾掉的。他那年回来,拿着老板赔的几万块钱,带回来了双溜冰鞋。
这是后来奶奶告诉我的,不过只有几句话,显然姑姑没有告诉奶奶太多。
那天在姑姑家,没有人提起小力哥手指的事情。直到小力哥回来,我们一起吃了饭,我都没有发现小力哥有什么不一样。
知道小力哥那时断了根手指后,我回想起姑姑的“也不知道买双溜冰鞋干什么,不能吃也不能喝”的语气,跟奶奶那句“手指断了,赔了几万块钱”的语气很像。这种语气,可以让人听出一些不甘心,一些心疼,一些委屈,以及一些气愤。也是因为太心疼,太委屈,太气愤,最后这些话说出来,只能通过冷漠的腔调。好像多一分心疼,会显得大人过于惊慌失措,而多一分气愤,又会显得现实苍白无力。
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到心酸。我发现小力哥虽然像个大人那样出去挣钱了,但他还跟我一样,跟小孩子一样,有钱了就买上最喜欢的玩具。他在外面闲逛时,是不是经常遇见小孩子,或者跟他一样大的孩子,穿着溜冰鞋鸟儿般从他旁边过去呢?他在家时就喜欢骑着摩托车到处跑,溜冰鞋是不是让他看到了同样的快乐呢?他肯定想像他们一样吧?所以,当他收到老板的钱时,除了伤心沮丧,迷茫慌乱之外,是不是还有一点点高兴呢?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像那些人一样,自由自在地滑来滑去了?第一次穿上那双鞋时,他是不是这样想的呢?
那双溜冰鞋,从此让我记了很久,也不好受了很久。
之前,“城市”、“富有”和“洋气”这些词语对我来说还很抽象。我知道这些存在,但因为一直在乡村,身边有亲人,有学校,我也可以过得很欢乐,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缺了什么。但是那双溜冰鞋让我意识到,它是外面的,它是城市的,它是我们这里没有的,它是小力哥视若珍宝的。
小力哥继续跟着表哥表姐们辗转在工地和工中,在不同的地方出卖着自己的力气和时间,换取微薄的工资。过年回来,他们还是会把一些事情当笑话讲给大人孩子,用很轻松的语气开头,努力把不怎么好笑的故事变得跌宕起伏。
听着他们只顾着喝酒把空锅烧了半天,发现后吓得赶紧关各种电闸,心里如何慌张恐惧;又在吃自助餐厅时如何兴奋,夹了一堆食物结果撑得不行,硬着头皮吃完。大家一会儿被劫后余生的惊险感染,一会儿又被他们吃自助餐的经历逗乐。
虽然表哥表姐们讲起来很轻松,但我意识到他们的语气是刻意的,这些事情没有那么欢乐,他们的刻意,只是想让大家乐一乐。
我想起了那个一群人在路上抹蛋糕的故事,还有很多他们以前过年讲的故事,觉得很悲伤。看似一个个不同的故事,却那样的相像,都让我觉得很难过。
大人们肯定知道吧,这些在外面漂泊的孩子们过得比故事艰难沉重多了,但又能怎么办呢?何必非要刨根到底问他们过得好不好呢?何必较真呢?孩子们乐意讲,就听听,笑笑;不乐意讲就算了。当时的我只能感觉到表哥表姐们在故意忽略糟糕的事情,还体会不到大人的心境,所以总是笑不出来,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很久之后才想到,听着表哥表姐们讲故事,大人心里也许没有表面上那么欢乐,也很难受。
在小力哥23岁的一年冬天,姑姑和姑父打算装修一下房子。姑姑家的房子虽说是楼房,却一直没怎么装修,这在农村很常见,姑姑和姑父平时忙着干活,回到家里,衣服鞋子都是灰,水泥地还好,铺上地板砖的话,估计要一天拖三次地。装修太精致的话,反倒麻烦。
但一年年过去,小力哥已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于是姑姑和姑父趁着他还没有女朋友,提前把房子装修装修。
那段时间,姑姑家的院子里每天都是一堆水泥、瓷砖、油漆,表哥表姐们都过去帮忙。
浴室装完瓷砖后,大家喜气洋洋,围在一起谈论着客厅要怎么装修。表哥表姐们开着玩笑,小力哥也笑起来,就像以前他们忙完农活后互相说笑那样。姑父姑姑在一旁喝水,时不时指着屋里的某个角落,然后一人一句地小声地说着话。
电视机墙上面挂的“家和万事兴”,那是姑姑闲暇时绣的十字绣,现在安安静静地接受着我的打量。用鲜艳红线绣成的五个字在乱糟糟的屋子中,带有一种宁静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想象着整个屋子装修完漂亮舒适的模样。
我忽然意识到,这次装修,虽然姑姑和姑父没有明说,看上去是想把家里收拾的好看一些,实际上是为了小力哥。尽管当时小力哥还没有女朋友,但在长辈们的眼中,结婚生子也就是不远的事,是时候好好为此准备了。
然而几个月过去,等浴室装修完,其他地方却还是老样子,装修戛然而止,“家和万事兴”孤零零地挂在墙上,衬得屋子更加简陋,也不知道一家人何时改了主意。
再不久后,不仅装修停了,小姑姑一家人,接二连三地离开了这栋生活了近十年的自建房。
十年过去,楼房在农村稀松常见,不再是可以拿出去当谈资的事情,在谈婚论嫁时也不像十年前那么重要。
县城里的商品房取代了农村自建房的地位,成为年轻人结婚的支配性因素。
春节后,小力哥继续出去打工,过了两三个月,姑姑去县城找了份打扫公园的工作,自己租房子。姑父留在家里,有空会到县城,在姑姑租的房子里住几天,去公园里散散步,再骑摩托车回家。这样过了几个月,姑父决定也去县城里,和姑姑一起打扫公园。他们卖掉养了几年的猪和鸡,打点好生活必需品,锁上门,离开生活了近十年的自建房,奔向新的生活。
他们说,想在身体还好的时候,多挣一些钱,努力帮小力哥在县城买套房子。
上大学后,我会跟着表哥表姐们到县城姑姑租的房子里,像以前在家里的自建房那样,一起吃顿饭,聊会儿天。
有次在姑姑睡觉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我以为是小力哥的,也就没多问。
小力哥从小爱捣鼓各种东西,有时爷爷奶奶家的电视坏了,小力哥就跟姑父一起,把后坐取下来,对着机身这儿拧拧那儿扭扭,过会儿再按上,电视就能看了。次数多了,我就习惯了他什么电器都会修理。
所以即使小力哥初中毕业便没有继续读书,他用电脑对我来说也毫不意外。
那是一个崭新的银灰色电脑,被随意房在一张摆有几个很久没用的空瓶子、几袋药品和一堆布头的桌子上,与整个出租屋有些简陋的氛围格格不入。
当知道是小力哥买来给姑姑用的时,我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合情合理,这确实是不怎么爱说话的小力哥会做的事情。
小力哥在快递公司也待了有两三年,看起来干得不错。可能日子比较舒适,他现在圆乎乎的,一笑起来还是很腼腆。性格没怎么变,话不多,关心起家人来,还是那样简短急促,明明心里为对方好,但绝不多说一个字。
这个电脑在姑姑的意料之外,小力哥没有问她是不是需要,而是直接买回来放在小姑姑面前,说,你们也学学。
”五千多块钱呢,买回来我又不会用。“面对着自己没有用过的电子产品,小姑姑没有抗拒,只是小心翼翼,有些不知所措。
“在公园里,其他打扫卫生的女人们戴着耳环,抹上粉画画眉毛,有的还带着金戒指,她们经常笑着说我太朴素了,不舍得给自己花钱,还让我也改变一下,不要太节约。”姑姑低声说着,像个需要大人给意见的迷茫小孩。
我知道,姑姑肯定跟小表姐和小力哥讲过这些,她说这些事情的语气,会是羡慕的,无助的,自卑的,但绝对不会以索取的口吻。身边打扫公园的女人们跟农村里的邻居们太不一样了,对她冲击太大,她需要跟孩子们好好倾诉一下。
小力哥读懂了姑姑来到县城后的不适应,也许他想到了刚出去打工时自己经历过的脆弱与迷茫;也许他想到了在外面看到的很多中年人,他们跟姑姑和姑父一样大,但每天上上网,玩得不亦乐乎,他想让自己的父母也这样享受一下生活;也许他觉得姑姑和姑父有了电脑后会很高兴,可以跟上时代的步伐……
他一定想了很多,按照过往的经验,要是提前说的话,姑姑肯定会拒绝——花那钱干什么?我年纪这么大了哪会玩电脑?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直接把电脑买了回来。
“你小表姐和小力哥教过我怎么用淘宝,教了好几遍,我就是记不住,你也别教我了。”在我示范了几遍怎么打开视频软件看电视后,姑姑有些疲惫地说道。
“教你的时候,你又不学。”小力哥刚好这时进来,扫了一眼我和姑姑,吐槽道。
姑姑没有说话,只是依偎在我身旁,跟我一起看起视频,过了一会儿,又起身离开。
不过这种情况不多,大部分时候,姑姑都是满意的。
过年过节,姑姑和姑父回家,会讲很多公园里的事情,特别是姑姑,讲起来就停不下来。
她说起市里的中学组织学生来公园参观,来了几辆大巴车,学生们背着吃的喝的走来走去;说起有同事捡到了游客掉的手机,上交后得到了三百块钱的奖励;说起有外国人来公园里玩,叽里咕噜说的话她也听不懂……
我往往听得津津有味,在一旁用“是吗?”“真的?”或者一阵大笑来附和着。我喜欢听姑姑讲公园里的事情,讲她的新生活,为她的选择感到开心和骄傲。
毕竟在此之前,或许就连姑姑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离开农村的家,到县城里工作,看到那么多不一样的事情。
今年夏天,小力哥趁工作不忙,从外地带着女朋友回到了县城里姑姑租的房子里。
“我看是没什么希望了。”姑姑看着手机里的点开的那张四人合照,微微叹了口气。
“姑娘和你小力哥在快递公司一个部门,有时不忙了,你小力哥骑着车送外卖,姑娘就坐在他后面,跟他一起。“姑姑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语气很轻,似乎正握着一根通往未来的线。
小力哥和他的女朋友到底会不会走到最后呢?姑姑和姑父能不能在县城买到房子呢?他们什么时候会离开县城呢?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走到了今天。
在姑姑一家为了小力哥的房子不断向前走的过程中,我也一步步进入县城,进入城市。
橱窗里数不清口味和形状的蛋糕、校园里的轮滑社团、自助餐厅里一眼望不完的食物······曾经遥远而陌生的生活如今触手可及,与记忆里表哥表姐们过年讲述的片段重叠起来,竟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但与当初在外打工的表哥表姐们不同的是,我可以和同龄人们一起,轻松愉悦地买块芒果蛋糕,加入某个喜欢的社团,不必再用讲笑话的方式跟亲人们说着周遭新鲜的事物。
身边的同学大多在城市长大,他们熟悉城市里的公交、广场、电影院,就像我熟悉乡村的小路、河流、田野那样。我跟着他们一起,看似顺畅无比地融入到了新环境中。
但,城市生活带来的便利与欢愉对我来说,更像是玻璃窗上映着的五彩斑斓,阳光散去,那些颜色也跟着离开了玻璃窗。
每当我看到在工地里忙活的工人们时,会失神很久。他们在外人眼中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那样黑瘦矮小,神情严肃,在周围高大华美的建筑的衬托下,像是误入时空过来的。等新楼建起,城市里又多了几栋钢筋混泥土产物后,他们便拖着鼓囊囊的行李箱,搭上公交,去往另一个地方。他们的到来与离去,在城市显得微不足道,无人在意。
点外卖时,经常会遇到带有方言的外卖员,有的年纪与我相差无几。他们穿梭在体面整洁的楼宇中,无法属于城市里光鲜亮丽的那部分,只能以“某某骑手将为您服务”的形式出现在一个个手机中。我们之间的联系,仅仅存在于一通不到30秒的电话里。外卖送达后,他们马上成为一个个匆忙而又单薄的背影,汇入人海,从此与我再无交集。
我是这些人的一部分,我常这样想着。
家族里其他像小力哥那样年纪轻轻就出去打工的人很多,每年过年回到家里,元宵节过后再外出。他们很少谈论打工生活的细节,只是选择性地把一些事情当做笑话讲出来。
小力哥更是话少,在外打工的事情,他从来都不说。
以至于在写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太少太少。我既不知道他曾在工厂里具体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会在每个工厂待多久,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决定离开工厂到快递公司工作的。
他在外打工几年下来的心路历程,我一点都不知道。
“去外面打工了。”每每被问起孩子们去哪里了,长辈们总是这样回答。问的人听到这句话,往往赞同地点点头,说打工好啊,孩子知道挣钱了。这个话题的对话一般就此结束,双方默契地开启下一个话题。他们不会继续往下聊着孩子们的工资,生活。
一方面他们也不知道太多,另一方面彼此都清楚,孩子们在外面过得不是特别好。
一直以来,外出打工的表哥表姐们就是以这样模糊不清的形象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他们的生活对我来说遥远而又神秘。
现在小力哥对他的生活很满意,工作之余,回到姑姑在县城的出租房里,乐呵呵地帮姑姑炒菜洗碗,就像他的少年时代那样。那根手指已经成为过去很久的事情,无人提起。姑姑和姑父在县城的工作也挺顺心,每次见面,他们的精神状态都蛮好,特别是姑姑,越来越年轻的样子。
看到他们过得如意,我也很开心。小时候他们给予我温暖与关爱,长大后,我依然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到力量,我很感谢这些亲人们。
原标题:《在工厂里断了一根手指后,他为自己买了一双溜冰鞋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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