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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中,我们拥有更多的智慧与勇气
你会记录每天做的梦吗?
梦是全人类的秘密宝藏,我们能从中收获太多。某种程度上,做梦时会比清醒时更为明智、更有洞察力与创造力。梦补全了我们,所以,别让它总是轻易地被遗忘。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只能掌握一种语言,我们称之为我们的母语。也许我们还学了一些外语:法语、英语、意大利语。但是我们忘记了我们还在说另一种语言,也就是梦的语言。这种语言很奇怪。它是一种通用语言,出现在人类历史的所有时期和所有文化中。原始人的梦境语言、《圣经》中法老的梦境语言、斯图加特或纽约居民的梦境语言几乎完全相同。我们每晚都说这种语言。虽然我们常常忘记我们做过什么梦,因此认为我们没有做过梦,但我们每晚都在做梦。
梦境语言的特点是什么?首先,它是一种夜间的语言,一种睡梦中的语言。这就好像我们只能在晚上说法语,而白天一个字也听不懂。此外,它也是一种符号语言。我们可以说,这种语言以一种具体的形式表达内心的体验,涉及感官的,几乎是具体的、可见的事物,即外在代表着内在,事件代表着经历。就像诗歌里写的:当一位作家说,“红玫瑰温暖了我的心”,没有人会认为温度上升,因为他指的是一种感觉、一种体验,以具体的物理变化的形式来表达。也许可以用一个非常有趣的梦来解释我的话。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做过一个梦,并讲述过。这是一个关于植物标本馆的很短的梦。弗洛伊德梦见他有一座植物标本馆,在室里有一朵干花,这是梦的所有内容了。他对此有几个想法,比如:这朵花是他妻子最喜欢的花,他妻子经常抱怨他从不给她送花。同时这朵花也与可卡因有关,他和发现可卡因的人几乎同时将其用于医疗。这是一个简单的符号:植物标本馆里的花。但它意义重大,它说明了弗洛伊德性格中最基本的一个特征。花是爱的象征,也是性的象征、情欲的象征、生命的象征。但是植物标本馆里的花是一种干枯的花,它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用途,即科学检查。人们把它当作研究对象来审视,但不再把它当作一种绽放的、栩栩如生的东西来体验。
纵观弗洛伊德对爱情和性的态度,你就会发现,尽管他把它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但在生活中,他更像是一个拘礼的、害羞的人。四十年代初,他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当他看到一位吸引他的女子时,他感到非常惊讶。这只是弗洛伊德经历的一个例子,在这个年龄,大多数人不会对这样的经历感到惊讶。此处只是一个小象征,在这个只需要几句话就能描述的小象征中,对于弗洛伊德的性格刻画跃然纸上,而对此需要写上好几张纸才能详细说明,这么短的梦在象征语言中可能表达了什么。
关于梦境语言的另一种认识是,在梦中,我们对他人和自己的了解比我们清醒时意识的要多得多。我们在梦中——我一会儿还会回到这个话题——某种程度上更不理性,但某种程度上也比清醒时更明智、更有洞察力。弗洛伊德的例子表明: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特征,这可以从他自己的分析中看出;但在他的梦里,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于花象征意义的矛盾的、双重价值的立场。
另一方面,这又与梦境语言的一种特征有关,而这种特征在谈到梦时通常被低估了价值:大多数人(我说的是“大多数”,然而我们没有统计数据,所以我也许应该更加谨慎地说“很多人”或最好说成“我在分析实践中见到的大多数人”)在做梦时很有创造力,会梦到在他们现实生活中完全不会幻想的事。在梦中,他们成为故事、诗歌、神话的创作者。那些醒着的人,即使付出最大的努力,也做不到这一点。我听过许多个梦,如果能用文字记录出版,可以与卡夫卡的一些短篇小说相媲美。然而,如果这个人醒着,你对他说:“像卡夫卡一样写一篇短篇小说吧。”那么他会看着你,好像你说话不走心一样。当然,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在梦里,他是一位诗人、一位艺术家,而在清醒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这些能力。是的,我们甚至可以这样精确地定义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他们是不在睡眠状态也有创造力的人,也就是说,即使醒着也有创造力。
在白天,人是合乎某种文化的。我们在白天说些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出身。一个狩猎部落的非洲人谈论的事情和范畴与我们不同,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们所说的话是由社会决定的。但在梦里,我们说的是通用的语言。我们的日常语言,即我们认为的母语或外语,总是一种由社会决定的语言。另一方面,梦境语言是一种通用语言,是人之语言。
我们如何解释这个特性?首先,我要讲一些看起来很复杂但实际上很简单的东西,也就是清醒和睡眠的区别。我们理所当然地生活在两种存在中,甚至经常意识不到: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是醒着的,另一部分是睡着的。但我们醒着意味着什么呢?当我们醒着的时候,我们处于一种必须为生活努力的状态:我们必须工作,我们必须获得生活所需的东西,我们必须防御攻击,简而言之,我们必须“战斗”。这对我们的行为、我们的思想都有影响。对于我们的行动来说:我们必须调整自己,我们必须按照我们生活的社会所期望的那样行事,这样我们才能生产,才能工作。但更重要的是,它也对我们思考的领域和感觉产生重大影响。白天我们如何看待事物,就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事物,这样才能操控它们、处理它们、利用它们、取用它们。
我们需要表现得理智,这被称为“理性”:像其他人一样,这样别人才能理解我们,同时也让他人喜欢我们,不会觉得我们是极不正常或疯狂的人。我们思考和感觉到的东西,正是“健康的人的理智”和所谓的“健康的感觉”所规定的。我们认为并感觉到,我们都爱我们的父母,他们和所有其他权威人士不仅想要最好的,而且也知道并做到最好的,并且了解更多事情。如果场合需要,我们会感到高兴和明朗;反之,我们就会感到悲伤。虽然有时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我们只是认为,我们脸上带着高兴或悲伤的表情就会有这种感觉。
我们也不会想看似荒谬的事,“因为不该发生的就不会发生”。最好的例子是安徒生童话中的《皇帝的新衣》:皇帝是赤裸的,所有成年人都认为他穿着绝美的衣服,因为人们是这样期待的;只有一个小男孩看到他没有穿衣服,因为他的思想还没有像大多数人清醒时的思想那样成形。当我们清醒的时候,我们所做的、所想的、所感觉到的都是别人对我们的期望。
我选择另一个梦的例子来说明同样的事情。一位经理在公司里身居高位,在他之上只有一个老板。他故意说道:是的,他和老板相处得很好,他很喜欢老板,他和老板之间没有任何问题。然后他做了一个梦:他看见自己被绑起来,双手被电话线绑着,电话垂在一旁。他看到老板躺在他旁边的地上,像是睡着了,他感到非常愤怒。他发现了一把锤子,用双手抓住它,试图砸老板的头。他砸了,但什么也没发生;老板睁开眼睛,对他讽刺地微笑起来……这意味着:虽然这个人认为自己与老板的关系很好,他的梦却告诉我们,他实际上很讨厌这位上司,他被束缚着,感到压抑和局促,并且对老板完全无能为力。这就是他在梦中所经历的现实。醒着的时候,这一现实——至少表面上——消失了。
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们是自由的。这很奇怪,也许听起来让人不习惯。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我们只是在睡觉时才是自由的,也就是说,我们无须为我们的生存斗争负责,我们不需要征服任何东西,我们不需要保护自己,我们不需要适应,我们思考和感知自己想要思考和感知的东西。我们的思想和感觉在睡眠中获得了最大的主观性。在睡眠中,我们不需要做任何事情,我们只要维持着就好了。我们在睡觉时没有目的,我们可以体验这个世界在我们眼中的样子,我们真正看到的样子,而不是为了服务于某种目的时它应该被看到的样子。
换句话说:睡觉的时候,无意识就登台了。但无意识一点也不神秘,它的意思是:在睡眠中,我们清醒时所不知道的会呈现为我们所知道的,反之:在清醒时我们不知道我们在睡眠时知道的东西。我们甚至可以说:醒着的时候睡眠意识是无意识的,睡着的时候清醒意识是无意识的。这里有两个不同的层面:一个是睡着时的有意识或无意识,另一个是清醒时的有意识或无意识。
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在睡眠中更不理性、更本能?有时确实如此,但绝不总是如此,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并非如此,尽管弗洛伊德相信梦总是表达了非理性对于理性的对立。然而,正如我说的,我们在梦中通常会有更强的洞察力、更大的智慧,因为我们更独立,因为我们不用有色眼镜看和感觉。甚至在睡觉的时候,我们也会审查我们的梦,我们不敢接受梦的自由,而是改变和掩盖真实的梦的内容,就像一个人不想让别人理解他的真实意思时所做的那样。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想在睡觉时完全了解自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容易忘记梦,因为我们的大多数梦与现实生活并不相符,它们只会打扰和刺激我们。
我们在梦中更有创造力。在梦中,我们发展了我们清醒时不知道的、无法预料的创造力。例如,我想到一个男人的梦的例子,他也是一位成功的管理者(顺便说一下,我在这里讲的梦并不是来自我的病人,它们源自专门针对管理者个性的研究)。这个人因为成功而感到非常高兴。的确,根据他的收入和地位,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们感受到的大多是我们应该感受的。这个人确实也很高兴——然后他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的第一部分中,他在一个小湖边。湖水很脏,环境昏暗、丑陋、不美好。在做了那个梦之后,他回忆起这个湖实际上和他父母住所附近的湖一模一样。这不仅是一段对于湖的不愉快的回忆,也是一段对于情绪的、对于其童年时悲伤和贫穷的不愉快的回忆。
在第二个场景中,他看到自己开着最贵的车在一条极为现代化的乡间公路上翻山越岭,速度飞快,充满了权力和成功的感觉——他很开心。之后就来到了第三个场景。它发生在他达到最高点之后。突然,他看见自己在一家情色商店里。他孤身一人——在车里他和妻子一起——但现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又脏又灰,他感到满满的孤独和被遗弃。这个梦告诉我们他对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的真实感受。简单来说:幼年时一切都是悲伤和肮脏的,现在他是一个成功的人,以极快的速度驶向成功的顶峰;但最终,当所有这些成功的喧嚣都过去了,他就会回到童年时那种肮脏、贫穷、悲伤、被遗弃的生活中。一切终将逝去,从哪里来还会回到哪里去。这不是一个愿望,而是他对空虚人生的深刻洞察,以一种创造性的艺术语言表达出来。
我们可以说,许多人有创造性才能,但在白天,他们在社会的压力下——在海德格尔所谓的“人”的压力下——他们没有勇气做自己,也没有勇气创造一些事物。的确,这是对我们社会的一个悲哀的评论,它不允许人们实现自己固有的创造性品质。
在梦中,我们给自己传递了一个信息——正如在《犹太法典》中读到的:“未解释的梦就像未读的信。”实际上,“解释”这个词甚至都不准确。我们压根不需要解释梦——本就没什么可解释的,这和人们学语言时需要解释不一样,比如学习汉语或意大利语时。我们学习的这些语言,有其自己的语法,有自己的形式,是一种用来表达体验的语言,而不是用来描述“事实”的。学习梦境语言很容易。你不必成为一名精神分析学家才能做到这一点,而是可以在学校学习外语时同时学习它。一旦开始学习梦的语言,在我看来,这将有很大的益处,因为当我们了解我们的梦时,我们更了解自己和他人。
我想说的是,这样有它的好处,尽管它也有缺点。一般来说,我们不想对自己或他人了解太多,这只会给我们徒增烦恼。我们对自己了解得越多,对他人的幻想越少,我们的生活就会越丰富、越有活力、越强大。此外,当我们理解了梦的语言时,我们稍许偏离了片面的智力导向,而这个导向影响了今天的大多数人。这样我们就不仅仅在术语层面上思考,而是和感觉获取了一种多样化的关系。我们整合了智力和情感,抛下了错误的选择。
我绝不是在谈论一种危险的反智主义,也不是一种新的多愁善感的言词;但我认为梦的语言可以教给我们一些我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的促进生活的东西:在梦中我们可以成为诗人。
文字 | 选自《以生命的名义:弗洛姆谈话录》,[美]艾里希·弗洛姆 著,王瑞琪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8月
图片丨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2006)
编辑丨茜尹
原标题:《在梦中,我们拥有更多的智慧与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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