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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评 | 赵赫:《天书奇谭》:中国动画电影中的民族性建构

2022-09-15 13:4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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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赵赫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天书奇谭》:中国动画电影中的民族性建构

作者 | 赵赫

自20世纪20年代起,中国动画电影已走过近百年的发展历程,而对于民族性的探索和追求始终贯穿其中。1983年,在汲取了《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创作经验的基础上,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又出品了第三部动画长片——《天书奇谭》。

片中汲取神话、民间传说、绘画、戏曲等多种中国传统艺术精华,展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借助画面、造型、配乐的“形”和所讲述故事的题材、内涵主旨的“神”试图表达与构建起中国动画电影的民族性特征。

《天书奇谈》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01

“形”:传统艺术元素的融合

在电影画面的呈现上,《天书奇谭》采用手工绘制拍摄的方式,融合了多种中国传统绘画风格,营造出轻柔虚实的氛围和含蓄的写意风格。电影开篇的第一个镜头就是袁公刻录天书内容的云梦山中全景,山中的自然风光以水墨画的手法描绘出来,淡雅清丽,如诗如画;蛋生使用法术引来鸟群为村民除去蝗灾后,群鸟远去、大地复苏的画面以国画的绘画技法,营造出山水花鸟画的意境;而县太爷、府尹以及皇宫中宫殿、楼阁、园林等建筑则使用工笔白描,工整细致。

以瘸狐狸阿拐偷鸡的故事情节为例,跟随画面镜头,阿拐经过一座拱形的石桥,画面左上方是古松,远处是城楼,小桥流水,烟雨朦胧,极富美感。阿拐滑下石桥,进入城中,循着烤鸡的香味来到熟食店前又被店员轰走,之后借由阿拐的视角,画面转向城中的景象,熙熙攘攘,商铺林立,仿佛《清明上河图》中的繁华景象。被发现偷鸡后,阿拐被两个店员追上寺庙,又出现隐于山中的古寺形象。一连串画面的切换,不仅在故事的讲述中刻画了阿拐贪吃狡猾的性格,也遍览了古色古香的江南美景。故事中所刻画的亭台楼阁、高山流水、山间古刹、市井街道等场景都展现出了中国式山水风光和人文景观的显著特色,为整部作品的外形赋予了中国式的气韵和风貌。

《天书奇谈》剧照 (图片来自互联网)

在人物的塑造中时,也体现着明显的中国传统特色。在人物的设置上,玉帝、雷公、电母、看管天书的白云洞君都是中国传统神话故事、民间传说之中的经典角色,“狐狸”在《聊斋志异》《西游记》等经典文学作品也常常作为反派角色出现,体现出强烈的中国式色彩。而在人物造型设计中,《天书奇谭》借鉴了许多中国的传统艺术形式。主角蛋生的形象借鉴了中国传统的年画娃娃,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童真可爱。小皇帝的形象吸收了民间玩具和雕塑的元素,配合行为举动,诙谐荒诞。传统戏曲也是影片中借鉴的主要元素,影片借鉴了传统戏剧中生旦净丑的形象——袁公剑眉长髯,颜色火红,神情严肃,似关公脸谱;化身成人形后的狐母,眼睛周围的“八”字型图案,与面部化妆运用图案化脸谱的净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狐女面部大面积白色,两颊出涂抹桃红色胭脂,美貌艳丽,符合戏曲中花旦的形象特征;而县太爷的脸则与京剧中的丑角脸谱几乎完全相同,府尹、结巴太监、老和尚、小和尚在戏曲中也符合丑角的性格特征。人物造型设计于人物性格完美呼应,不仅增强了影片的戏剧效果,也体现出中国传统艺术的民族特色。

《天书奇谈》剧照 (图片来自互联网)

而影片的配乐中,也时常能听到笛子、笙、箫等中国传统民族乐器演奏的悠扬乐曲。铃、鼓等也会配合剧情需要,作为人物动作的配乐展现出轻松活泼的影片气质。尤其是在影片结尾部分,小皇帝站在城楼上观景,城中人们正在欢快地庆祝节日,高昂的唢呐配合锣鼓等打击乐器配合赏花灯、舞狮等热烈的表演,立即营造出中国式春节的热闹氛围。

02

“神”:中国式价值观的映射

回到电影制作之前,《天书奇谭》产生的契机其实是英国广播公司(BBC)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合作意向,他们希望能和中国合作拍摄一部中国神话题材的动画长片。而BBC最初提供的剧本中是由盘古开天辟地等多个神话故事堆砌起来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工作人员看过后,认为剧本没有把真正属于中国的精神内涵表现出来,于是重新由包蕾和王树忱执笔,参考明代小说《平妖传》创作了一个新的剧本。而后来英方的资金迟迟没有到位,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只能最后自行完成了这一项目。因此,《天书奇谭》中的故事情节和价值取向不仅根植于中国传统故事,体现的也是中国人眼中真正属于中国的精神内涵和价值观。

在新的剧本中,《天书奇谭》的故事取材于明代罗贯中、冯梦龙的长篇神魔小说《平妖传》。这部小说中,前二十回故事由罗贯中吸收王则起义相关的史料、民间传说和小说中的神异故事整理编写而成,后来晚明通俗文学家冯梦龙又对其进行了增补改编,形成了明末至今通行的四十回本。《平妖传》一定程度上囿于当时所处的封建社会背景,具有自身的局限性,但其故事的趣味性和作为白话小说人物塑造、语言运用的灵动性等都有可借鉴的价值。

为了使作品更适合电影的呈现形式,同时增加电影的观赏性和趣味性,编剧包蕾、王树忱对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进行了提炼和改编,在保留小说主要故事情节的基础上,增添了多样的人物性格和叙事细节,从《平妖传》中的几行文字中发展起了《天书奇谭》的故事架构。《平妖传》里的“蛋子和尚”是影片中主角“蛋生”的原型,而为了增加《天书奇谭》作为儿童动画电影的趣味性,原先是大人的“蛋子和尚”被改为了小孩模样的“蛋生”。与之类似的,原著中的越王也被设计成了一个顽劣任性的儿童形象“小皇帝”,强化其昏庸无能性格的同时,也使得人物形象更易被儿童观众理解和接受。而原著中的狐精、狐母和瘸腿公狐狸左黜被保留下来,成为了影片中的主要反派——老辣的狐母、妖艳的狐女的呆傻的阿拐,为故事的整体发展增添了戏剧性。

《天书奇谈》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但故事的主旨思想并没有发生改变,与原著《平妖传》一脉相承,《天书奇谭》重点突出了中国传统价值观和美德中所宣扬的“惩恶扬善”观念。袁公盗取天书,希望将其中的法术传授给人们,惠泽万民,所以指点蛋生学习天书中的法术,并叮嘱他“学会以后要惩恶扬善,为百姓多做好事,千万不能让天书落在坏人的手里”,蛋生听从袁公的指点学习了天书中的法术,帮助村民赶走了蝗灾,并在狐精掠夺走村民的财产后帮助他们用聚宝盆收回,是“扬善”。而狐母、狐女、阿拐在获得法术前装神弄鬼、坑蒙拐骗,在习得法术之后胡作非为,最后在与蛋生抢夺天书的过程中被袁公压死在了云梦山下,是“惩恶”。

而影片中的这一价值观念实际上带有强烈中国民族性色彩,根植于传统中国社会思想中占主导地位的儒家思想。“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观念,在孔子看来,“仁”的内涵就是“爱人”。而如何达到“仁”,孔子在与弟子的对话中指出了“忠恕”的标准,其中,“忠”含有真心诚意的内涵,是一种真正从本心出发、无私为人的献身精神。因此,影片中安排袁公将天书盗取下凡,蛋生帮助普通民众,是为了让其中的法术得以惠泽民众,其实就是儒家思想中“仁”的体现,生发于心,面向大众。

尽管西方中也存在“惩恶扬善”这种对于社会正义的追求,但与中国传统社会思想不同之处在于,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念之中的“惩恶扬善”追求的其实是一种“无我”的状态,没有绝对的公私之分,或者说公私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正如袁公自行将天书带下人间,又指点蛋生学习其中的法术造福民众,而最终受到了惩罚,这是中国式的“君子”——不经过对自我利益的计算与推理,自然地好善而恶恶,不在意别人是否回报。因此,中国观众对可以接受甚至预想到袁公的结局,因为他的奉献和牺牲是一种符合中国儒家思想中仁义和公私观念的结果。但如果将这个故事放置在西方的叙述语境之中,“惩恶扬善”、拯救世界的人物往往被成就为一种个人化的英雄主义,个人与社会之间有明显的区分,加入将《天书奇谭》在西方进行放映,作为西方观众可能就无法完全理解影片中的袁公为何最终是那样的结局,这也是片中宣扬价值观的民族性所在。

而接续中国传统思想道德的影响,也基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的仁义和公私观念,再从另一方面看,根植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社会背景,《天书奇谭》在某种程度上也暗含着中国社会制度下宣扬意识形态的教化功能。在情节设计中,影片以“天书”作为线索串联起了整个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尾。这作为影片核心的“天书”上记载了许多神奇的法术,如果被好人掌握可以惠及他人,而如果被坏人掌握将后患无穷。事实上好坏没有绝对的标准,那么在影片中好坏的标准是什么?在《天书奇谭4K纪念版》的片尾彩蛋中拍摄到了28年前使用的电影剧本,在剧本的主题思想部分写着“好坏的标准是对人民有利还是有害”。因此,看管“天书阁”已三千年的袁公趁瑶池盛会私自下凡,将记载一百零八条法术的天书带到人间,把其中的内容刻在云梦山白云洞的石壁上,并用法术将天鹅蛋化为人形取名蛋生,又指点蛋生去洞中拓下石壁上的文字,学习法术为民造福,将天书带向人间,被赋予了为人民谋求幸福的象征,树立起了为民着想的形象。而这样的人物由于泄露天机先后被玉帝革除仙职,被罚终身看守石壁,不能与凡人来往,最后,又因泄露天机被转回天庭问罪,也体现出中国社会制度下宣扬的个人利益服从人民利益的价值取向。而反观反面人物的塑造,三只狐狸偷吃洞中仙丹化为人形,又盗取天书,勾结官府,祸害百姓,县太爷、府尹、小皇帝等统治阶级贪图享乐,实施政治压迫,寺庙中的两个和尚为小利大打出手,也都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中所批判的脱离人民群众,谋求任何私利和特权的反面典型。

《天书奇谈》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03

眺望:中国动画电影如何“探民族风格之路”

2021年,《天书奇谭》重新经过漫长的整体修复和数字化处理,时隔38年以4K修复版的形式再度上映,掀起了一波“回忆童年”的风潮。回顾中国动画电影的百年发展之路,尽管进入21世纪,随着电影市场的复苏和发展,中国动画电影也逐渐开始崛起,出现了《大鱼海棠》《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口碑票房齐丰收的中国动画电影,基于中国丰富的传统文化资源传递中国话语、讲述中国故事。

上海电影美术制片厂第一任厂长盛特伟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提出中国动画“探民族风格之路”的创作宗旨。可以说,在民族风格的探索之路上,中国动画电影已经启程,运用自身独特的传统文化底蕴、空灵雅致的意境和深厚的人文关怀在世界动画电影市场中展现出中国特色。但尽管如此,中国动画电影在不断扩大产业规模的同时,发展路径却始终未能与中国整体电影工业的发展节奏同步。在国际市场中,与美国、日本等国相比也仍有很大差距,在创新创意及故事讲述上的功力都略显不足,反而是美国电影近年来开始运用中国的传统文化符号,成功打造了功夫熊猫、花木兰等全球知名的动画形象。

而受阻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中国动画电影的创作中,对于“民族性”的认知仍停留在文化层面上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元素的运用,而在价值表达层面仍缺乏具有民族性的内涵,有形无神。近年来,中国元素进入动画电影已经成为广泛的趋势,但往往是“为他人做嫁衣”,借中国元素传递本国价值体系,如《花木兰》中除了人物形象和生活场景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人物设定和情节设置还是美国式的话语体系和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叙事方式。中国本土的《大圣归来》虽然是一部国产影片,但也仅仅是一部带有中国元素的美国式的电影,这样的设置有着将中国的民族性话语建构和表达引入后殖民主义的危险。

民族性应当以自身文化的主体性建构作为立足点,作为一种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存在。可以说,中国的动画电影还没有完全找到属于自己的民族性话语结构及表达方式,《天书奇谭》展现出了对民族性建构的探求,但这只是一个开端,真正实现中国动画电影民族性的建构仍然任重道远。

《天书奇谈》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参考文献

[1]丁果.《天书奇谭》:中国动画电影的民族性传统与现代化表达[J].艺术评鉴,2019(18):166-167+170.

[2]夏莹.中国动漫电影的民族性话语构建:困境及其出路[J].文艺研究,2017(10):18-24.

[3]李青苗,傅亚庶.《左传》辞令中惩恶扬善价值取向的来源及影响[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03):189-192.

[4]李锐.中国动画电影的民族性探索[J].当代动画,2020(01):32-35.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影视与文化批评》2021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1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冯萱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锐评 | 赵赫:《天书奇谭》:中国动画电影中的民族性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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