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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前一直能够面对孤独,现在突然不能了
青年作家余静如在她的最新小说集《以X为原型》里写了一群大城市里常见的人,他们或许就像身边的某个朋友、亲戚、同事,甚至就像我们自己。这些人物几乎都在浑浑噩噩地忍受,或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当下的生活,他们缺乏经验和勇气,惧怕改变,也缺乏智慧和机遇,受环境限制而看不到更多的可能性。
收录在这本书中的小说《E公司的她》里的阿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三十五岁,单身,相貌平平,不擅长与人交往,因为甘愿上夜班而成为了E公司的“重要员工”,每一个新员工都要经过她的考验才能转正——与其说是考验,不如说是折磨。阿月呵斥同事、辱骂新人,在检查出员工的错误时对着电脑破口大骂、摔打键盘。没有人敢对她说什么,因为她是这个公司最辛苦的员工——她负责夜班。她牺牲了正常生活,没有人能替代她,也没有人愿意替代,除了对阿月百依百顺的新人阿伟。阿月以为她和阿伟之间产生了爱情,但事实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或许,我们都该读一下这个故事,重新思考工作和劳动之于自身的意义。
以下内容节选自《以X为原型》。
《E公司的她》(节选)
余静如
此刻,阿月紧张地站在货梯里,手心冒汗。她没有准备太夸张的演出,只要打电话试一试阿伟的反应便好。她掏出手机,用裙角擦了擦被汗水糊住的屏幕,哆嗦着拨通了阿伟的电话。这个时候,阿伟大概在熟睡吧。
手机里的提示音响了十几声,终于还是接通了。
“对不起……”阿月带着哭腔。
“怎么了?”阿伟的声音似乎毫无睡意。阿月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俩第一次通电话,阿伟的声音在电话里和平时听起来不同,但是她觉得很好听。
“你现在还好吗?头还痛吗?”这是真心话,阿月确实想知道。
“没事儿。”阿伟说,接着笑了两声,“你怎么了?”
“我被困在电梯里了。”阿月说,“半个多小时了。”
“啊……”阿伟吃惊地叫出声。阿月有些高兴,因为她听出几分担心。
“紧急电话打了吗?”阿伟急切地问。
“打了,不过,没有人接。现在这时候……我打你电话一开始也不通,打了很多次了,对不起……现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
阿伟那边突然一阵沉默。阿月将手机贴近耳朵,沉默持续着,就像是阿伟已经离开了手机。
“对不起……我可以打119,我知道的只是我不想……我……”
“你等着,我马上就来。”阿伟的声音无比坚定,电话挂断了。
作家余静如
阿月在电梯里等待着的心情不亚于教堂里的新娘。此时只有一束绝美的捧花才配得上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她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她没想到幸福和悲伤竟有着共同点——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能力去思考什么了,只是在甜蜜中等待着。电梯门在四十分钟后被阿伟轻易地打开了——只用了一个按键。
阿月扑到阿伟的怀里,抱住他。她眼睛里有泪水,当然不是因为害怕。阿伟的双手在阿月肩膀上方的空气中悬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了阿月的背部,轻轻地拍了拍她。
“好了,没事了。”
阿月站直身体,笑中带泪。阿伟的摩托头盔上布满一层水汽。她看不清阿伟的表情,但仍幸福地大笑,说:“虽然看不清楚你,但你这样就像钢铁侠!”
阿伟也打趣着说:“没看清就敢扑上来!难怪能骑着小电驴追人家一路。”
阿月一直在笑着,她是真的快乐。她问自己,如果这不是恋爱,又是什么呢?
凌晨四点半,阿伟陪着阿月一起回家,骑着小电驴——他也有一台小电驴,蓝色的,阿月那台是红色。
“这两个颜色很相配啊。”阿伟说。
幸福来得这样突然。阿月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喋喋不休,她把自己多年以来上夜班的委屈,领导的冷漠,和母亲的争吵,父亲的车祸,还有许许多多小时候、青春期、大学时期的零零散散的有趣或悲伤的回忆,都一股脑儿地说给阿伟听。阿伟的脑袋藏在头盔里,阿月看不见他的眼睛。
不知不觉就到达了目的地。阿月第一次感到,回家的路程太短了。
“谢谢你送我回家,”阿月说,“我再也不讨厌凌晨四点的马路了。”
凌晨三点的上海 | 图片来自网络
阿伟转正式员工的日子到了。
阿月对阿伟无比自信。他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作为一个实习生,他的工作量超过了所有的员工,甚至超过阿月。况且,阿月在上一周的周报中,已经向领导再一次传达了对新实习生的看法。她想,这多少能弥补那天她在主管面前表现出的犹豫。
阿月为阿伟准备了入职礼物:一只奢侈品牌的手表。但到了这一天,她又平白生出许多担心,最终把手表留在家里,另选了一支平价的钢笔包装好。礼物,应该慢慢地送。她在凌晨离开前,把小小的礼盒放进阿伟的抽屉里,想象着阿伟看见它时的表情。
可这一天,当阿月在往常的时间到达公司时,阿伟却不在。
她不知道该问谁。同事们都盯着各自的电脑屏幕,一切如常。阿伟大概是被领导叫去问话了吧。她想,静静地等待着……七点钟……同事们都已经离开了,阿伟还是没有回来。
她猛然拉开阿伟的抽屉,漂亮的钢笔盒子仍躺在那里,但眼药水、笔记本、红蓝圆珠笔都没有了……
不好的预感向她袭来,她颤抖地拨通阿伟的号码。忙音……忙音……她想象着阿伟在电话那头的样子——他看着她的来电,却不接。看来阿伟并没有顺利转正。她站起来走向人事办公室,才意识到大家都已经下班了,公司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无法排解自己的疑惑,她该打电话给人事吗?她脑子里浮现出莉莉那张年轻却精明的笑脸。她不该现在特意去问。她继续拨打阿伟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在她拨打到第十个的时候,对方关机了。
阿月一夜未眠,不对,是一整个上午加上中午的时间,阿月没能睡着。她没有离开公司,一直待在那个她专属的休息室里,那里仍留有一些阿伟的气息。下午一点,她来到办公区,原本属于阿伟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女孩站起来对她鞠了一躬,礼貌得过分。
“我是新来的实习生,我叫……”
“这儿有人坐。”阿月大声说。女孩显然被吓住了,不敢再坐下去,站在原地无助地左看右看。没有人理会她们。
阿月站直身体,理了理头发,径直向人事办公室走去,她抑制住自己的不快,问:“为什么之前的实习生走了?他犯了什么错吗?”
莉莉朝她调皮地一笑,说:“月姐,办公室不准谈恋爱。”
阿月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张脸,她和阿伟的事情怎么会被人知道?这么说,是她害得阿伟不能转正。她精神恍惚起来,眼神在办公室里盲目地搜索,最后停留在天花板一角的监控摄像头上。
“月姐,你知道他女朋友是谁吗?”莉莉笑得更诡异了,嘴角像狐狸那样咧到耳朵根。
“谁?”阿月此时毫不在意自己被取笑。
“你们一个部门的,”莉莉说,“花枝。”
阿月呆住了。
她的脑中有太多的信息无法得到处理,所有曾经合理的线路都错乱了,现在她的大脑里就是一场空前绝后的交通灾难。
“其实在他来面试的时候我就发现苗头了,看简历就知道。”她翻出阿伟的简历,阿月不自觉将它拿在手里,却一个字也看不清。“同乡、同校、同年级,他们是同学啊!在湖北都工作几年了,跑到这里来干吗?受不了异地恋呗!”莉莉得意地说,“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还说没有,以为能骗过我的眼睛?过节发礼品卡,花枝的新地址就跟他留的一样,真是蠢到家了!”
阿月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阿伟的文件夹里会没有错误,是花枝在偷偷帮他改,为什么他会请自己吃饭,陪自己上夜班……因为花枝也曾是这样做才留下来的,那一天夜班他没有来,因为那一天正好是花枝的生日……为什么阿月从来都没有想到呢?
那么,之后的一切……花枝也都是知道的了,而她给他打电话时,那长久的沉默。
阿月的表情复杂。莉莉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可他没犯什么错,其实也不能凭这些就认定他们在恋爱……他很努力,他做得比谁都多。”阿月喃喃自语,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帮阿伟说话,她竟一点儿也不怨恨他。
“你竟然同情他?”莉莉嘲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本来是要顶替你做夜班工作的,他的申请里面包括夜班,他……这些原本我不该告诉你,但现在也无所谓了,你知道老板总是说,我们不喜欢聪明人,聪明人总是有小心思,无法为公司提供持久的……”
阿月的脑子里只是一片嗡嗡声。
阿月回到自己的座位,新来的实习生还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阿月看了她一眼,小声说:“你坐吧。”半个小时之后,实习生突然发现身旁坐着的阿月竟然在小声地抽泣:她用长发遮住了大半个脸,两只手掌拖着腮,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大颗的泪水落在电脑键盘上,发出像是雨滴落在雨棚的声音。
一张印着卡通冰激凌图案的纸巾慢慢地伸到阿月面前。阿月微微转过脸,新来的小姑娘用极轻的声音对她说:“擦擦。”
阿月接过纸巾,用她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此刻,她突然感觉到身边这个陌生人的重要。她开始害怕六点三十分的到来,害怕同事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以前一直能够面对孤独,现在突然不能了。她像是落水的人那样挣扎在水面上搜索浮物。她看见她的同事们:缩在办公室灰色的一角战战兢兢拼命敲打键盘的花枝,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盒子,面无表情、紧盯着电脑屏幕的阿欣……玲姐的那张桌子空着,她记起玲姐上周提交了辞职报告,似乎是因为腰椎出了什么问题,走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道别。此后也不再有人提起她。
图片来自网络
自阿月到E公司以来,她一直珍视着自己的工作。多年以后,她明白了当初面试时听到的那一番话,她明白了E公司所寻找的,正是像她这样甘于平庸的人。她早就懂了,但她又能怎么样呢?她只能坚信这无数个夜晚是有价值的,对她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价值。她打败一个又一个竞争者,但此刻,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些什么,她也意识到,和她相似的那许许多多的人仍在错过这一切。
阿月从未有过这样的渴望——她想要了解自己身边的人,希望她们都曾是自己的朋友;她想和她们坐在一起,为她们共有的、平庸而孤单的生活找到一个理由。但没有人会感知到她此刻目光中的炽热,随着下班时间到来,她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很快,再一次,E公司的夜晚只属于她一个人。
余静如带新书《以X为原型》阐释“在他乡”
【图书简介】
《以X为原型》
余静如 著
中信出版·大方 2022年8月
《以X为原型》收录八篇故事,故事中的人就在我们的身边,甚或就是我们自己:和母亲冷战的女儿、在大城市租房生活的美食博主、在平庸婚姻中日趋崩溃的妻子、上夜班的大码女孩……作者以幽微的笔触,呈现都市年轻人的种种困境。在颠倒的日夜中,在无望的庸常中,在失眠与焦虑中,在欲拒还迎的孤独中,那属于我们的困境,也必将由我们自己去审视和探寻出路。
原标题:《她以前一直能够面对孤独,现在突然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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