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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神话中的狗狗:从地狱到天宫,从图腾到生肖
英国学者雅可布·布洛诺夫斯基(Jacob Bronnowski)曾将人类对动物的驯化看成是一个“井然有序”的过程,首先是狗的驯养,接着是食用山羊和绵羊的驯养,然后才是驮畜的驯养。换言之,狗是人类的第一种家畜,远在人类文明开始之前就已经伴随在人类身边。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在全球各地的远古神话中,狗狗为何从未缺席。
地狱的看门犬
在孕育出最早人类文明的“肥沃新月地带(今伊拉克、叙利亚与巴勒斯坦地区,有时候也包括埃及)”,家犬已经出现在古老的神话里。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无论是古巴比伦(约公元前3500年左右-公元前729年)还是新巴比伦(公元前626-539年)时代,狗都被看作是治疗和药物的女神宁提奴咖(Nintinugga)的象征,崇拜者们在祭祀时为她献上小狗的模型。
在完全没有受到旧大陆文明影响的中美洲诸文明里,狗在神话中也占有突出的地位——人死后的灵魂将由一种被称为“Xoloitzcuintli”的无毛犬驮着渡过冥河来到阴间。在特奥蒂瓦坎(Teotihuacan)的遗迹里,考古发现显示14个人的尸体被放置在一个山洞里,其中大部分是儿童,由三条狗的尸体引导他们前往来世。
Xoloitzcuintli,无毛犬无独有偶,狗与来世有关的神话传说并不只是出现在中美洲,古希腊神话中就有一只“地狱看门犬”——“刻耳柏洛斯(Cerberus)”。其实它并不是希腊神话中唯一的一条犬,比方说掌管幽灵和魔法的黑暗女神赫卡忒(Hecate)身边就总是伴着一群恶狗来巡夜,并用它们来攻击她看到的任何旅人。但这群狗都不如“刻耳柏洛斯”出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地狱看门犬”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夸张:在公元前7世纪初期,它还被描绘出一条只有一个头的正常狗,到了半个世纪之后,它已经长出了三个头,三张恐怖丑陋的大嘴里流着剧毒的液体;它还有一条龙的尾巴,浑身缠着无数毒蛇。这条令人望而生畏的恶犬居住在冥河(阿格龙河)岸边,为冥王哈迪斯看守着冥界的大门。在希腊神话中,死人在进入冥界时要先乘坐卡戎(冥王哈迪斯的船夫,负责将死者渡过冥河)划的船渡过冥河,而刻耳柏洛斯允许每一个死者的灵魂进入冥界,但不让任何人出去(当然也不允许活人出入)。古希腊人有在死者的棺材里放一块蜜饼的习俗,据说就是为了讨好刻耳柏洛斯,他们希望死人可以把这块饼送给恶犬。
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与阿尔克墨涅的儿子赫拉克勒斯曾经完成了12项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其中就包括活捉刻耳柏洛斯,将其带回人间。赫拉克勒斯不愧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他只身进入冥界,只穿着胸甲、披着狮皮,不带任何兵器,前去捕捉刻耳柏洛斯。在恶犬的三张嘴发出如同雷声一样的狂吠时,无所畏惧的赫拉克勒斯冲上前去抓住了狗腿,又掐住了刻耳柏洛斯的脖子,终于制服了地狱看门犬。当这条地狱之犬见到地面的阳光时,在狂吠时从嘴里喷出毒液,毒液所落之处生出了有毒的乌头属植物。
除了希腊神话之外,在整个印欧语系民族的范围里,都广泛流传着大同小异的“地狱看门狗”的神话。古代北欧神话里也有一只嗜血的四眼狗,名叫“加尔姆(Garmr)”,守卫着冥界入口;在前伊斯兰时期的波斯,两只四眼狗守卫着祆教神话中将今生与来世隔开的“祈求者桥”;而在古代印度,两只四眼狗也为阎王(Yama)把守着地狱的大门。有趣的是,在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中国人接受了地狱的概念,却似乎把阎罗王的看门狗忘记了。
北欧神话中的加尔姆天狗与哮天犬
在东方的神话里,狗狗从地狱飞升到天宫,成为了“天狗”。
起初“天狗”是传说中的一种异兽,《山海经》中就将它描述为“又西三百里,曰阴山。浊浴之水出焉,而南流注于蕃泽,其中多文贝。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即以一种“瑞兽”的姿态出现。到了宋代,“天狗”终于脱离了《山海经》里的原始形象,飞到天上去了。南宋时期的罗愿(1136-1184年)在《尔雅翼》里就讲了一个“能收人魂气”的“九头鸟”原本有十只头,“为天狗啮去其一,至今滴血不止”的故事;可见天狗已可飞天,非山野之凡品了。究其原因,可能《山海经》里的天狗与史籍上的“天狗”星混淆的结果。《史记》里就有记录“天狗星”的文字,写道“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炎火,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千里破军杀将”,里面的“天狗”其实是一种流星。
《山海经》到了明代,天上有天狗已经成为神话中不言自明的常识。明人宋懋澄的《九籥集》卷十《蟠桃宴》与王同轨《耳谈类增》卷四十五《河洛人幻术》都记载了幻术表演者上天偷桃结果被天狗所逐的故事。天狗在两人笔下中都承担了看守天门的职责,前一则里咬得童子胫下血淋淋,而后一则显得更为血腥,偷桃者肢体为之破碎。这倒是与印欧神话中凶恶的地狱看门犬有几分神似了。如此“天狗”不但能咬人,还能吞噬月亮,“天狗食月”的神话也出现了。明代的刘炳在《承承堂为洪善初题》里就说,“天狗蚀月岁靖康,血战于野龙玄黄。”虞淳熙的《答朱太复》里也有“谚云天狗蚀月”的说法。近代,天狗吃月亮的传说已经流传很广,并为人深信不疑。现代思想家唐君毅(1909-1978年)在《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中回忆道:“后求学南京,忆于一黄昏时望月食,俗谓此由天狗食月,故街上群儿皆共击鼓,声闻四野,谓所以驱此天狗,而救此月之光明。”
话说回来,中国神话里的天狗并不是只干吃月亮这种事的。二郎神身边就有一条细犬(猎犬),辅助主人狩猎冲锋,在《西游记》与《封神演义》里都有出场。在《西游记》里,“齐天大圣”孙悟空“被二郎爷爷的细犬赶上,照腿肚子上一口,又扯了一跌”,于是被天兵天将拿获。而在《封神演义》中,这条天狗更是得名“哮天犬”,人称“仙犬修成号细腰,形如白象势如枭。铜头铁颈难招架,遭遇凶锋骨亦消。”在战场上,它不是咬脖子就是拖后腿。飞将军辛环的腿被它咬住,从天上直往下坠,让雷震子一棍子打死。对阵赵公明时,二郎神、黄天化、雷震子三人联手对战不分胜负,哮天犬出场后一口咬中赵公明脖颈,瞬间改变战局,赵公明吃痛逃回本阵。足见中国神话里的天狗虽然长相不如刻耳柏洛斯这么夸张,威力同样十分惊人。
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哮天犬从图腾到十二生肖
至于生活在中国南方地区的苗、瑶、畲诸民族,还广泛流传着神犬“盘瓠”的传说,如畲族世代传唱的《狗皇歌》唱道:“当初出朝高辛王,出来游嬉看田场,皇后耳痛三年在,医出金虫三寸长……变成龙狗长二丈,五色花斑尽成行,皇帝圣旨叫金龙”。对此最早的文献记载大概是晋人干宝所著志怪小说《搜神记》。这本书的内容林林总总,有神话、有仙话,也有鬼话;有作者自己的亲身见闻,也有远古神话与传说的辑录,其中就有一个“狗祖盘瓠”的神话故事。
盘瓠塑像在这个故事里,高辛氏(三皇五帝中的帝喾)宫中有个老妇人得耳疾,医生从中挑出一个大如茧的顶虫。将顶虫置于瓠(葫芦)中,以盘覆盖时,便化为犬,于是取名盘瓠,畜养在宫内。当时边疆地区一个名叫戎吴的部落势力强盛,屡次侵犯,高辛氏派兵征讨无法获胜,便招募天下勇士,以奖赏千金、封邑万户、嫁以小女为条件,悬赏取戎吴将军的首级。不久,神犬盘瓠衔着戎吴将军的首级至王宫。朝臣们都说,“盘瓠是畜,不可官秩,又不可妻”。但高辛氏经过一番犹豫之后,还是听从了小女儿的劝说,兑现诺言把小女嫁给了盘瓠。盘瓠便把妻子带上南山中草木茂盛、人迹罕至的地方共同生活,三年后生下了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这六男六女自相婚配,繁衍后代。等高辛氏再召见盘瓠的子孙时,他们已是“服褊裢,言语侏离,饮食蹲踞”,对都市生活毫无兴趣。高辛氏顺他们的心意,给他们赐以名山广泽居住。这些人的子孙,“用糁杂鱼肉,叩槽而号,以祭盘瓠,其俗至今”;故世称“赤髀,横裙,盘瓠子孙”。南朝宋人范哗将这个神话略加整理后编入二十四史中的《后汉书·南蛮列传》,被后代著作家奉为圭臬。直到明末清初的顾炎武写《天下郡国利病书》述及闽粤山中的瑶人、畲人时也说,“山中自称狗王后,各画其像,犬首人身,岁时祝祭。”
《搜神记》在这些神话里,狗被看做人类的祖先。这其实是一种“图腾”崇拜。图腾(totem)一词来源于印第安语,词意为“他的亲族”。原始人类认为,其氏族部落与某种动物有着亲缘或特殊的关系,故把此动物做为氏族的图腾,视之为祖先、庇护者和象征,供奉崇拜,严禁捕食。哲学家费尔巴哈就说过,“人的生命和存在所依靠的东西,对人来说就是神”。
这种图腾信仰世界各地都有,直到现代某些偏远部落和民族中仍存在。设置今天仍在使用的“十二生肖”纪年法可能也与远古时期的图腾崇拜有关。汉民族的十二生肖里有狗是众所共知的。在其他一些民族中,十二种动物可能有所出入,譬如越南有猫无兔,古印度有狮无虎,甚至古代巴比伦的十二兽有猫、蛇、驴、红鹤、蜣螂与鳄鱼。但“狗”在所有这些不同的排列组合中都有一席之地,个中原因想必也不难理解,家犬是人类最早驯养的动物和有力助手,陪伴在人类身边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万年,总会有若干氏族或部落选择将狗作为本族的图腾。到了部落联盟形成时,人们选择从各个部落的图腾中择其有代表性者作为历法纪年,这样便形成了纪历十二兽。换句话说,今天“十二生肖”中的“狗”仿佛是一根纽带,将现代人类社会与远古祖先们的狗图腾神话,连接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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