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母亲与家庭暴力非罪化：俄罗斯人口危机路在何方？

8月15日，俄罗斯总统普京签署命令，恢复“英雄母亲”荣誉头衔：授予养育10个及以上子女的女性“英雄母亲”称号和勋章，并给予100万卢布（约11万人民币）的奖金。早在此前，俄罗斯就曾颁布过类似的激励措施，例如，设立“光荣父母”勋章用于表彰抚养7个及以上孩子的家庭，设立“母亲基金”为多子女家庭提供生育补贴等。然而，即使在种种措施的激励之下，俄罗斯的生育率在近年来并没有较大起色。据统计，2021年，俄罗斯约有140万名儿童出生，相比于2020年减少约3.3万名，粗出生率连续6年呈负增长。[1]育龄妇女生育率为1.49，居全球第193位。与之相反，俄罗斯的离婚率和堕胎率尽管近年有所改善，却依然处于较高水平，妇女被家暴的问题也较为严重。2017年2月，普京更是签署了“家暴除罪法”，规定首次轻度家庭暴力不构成刑事犯罪，只需处以五千至三万卢布不等的罚金或行政拘留15天。[2]而在此前，施暴者最高可被判处两年监禁。一面是“英雄母亲”，另一面却是“家暴除罪法”，这让人不禁思考，俄罗斯低生育率的背后到底存在怎样的社会问题？其人口危机的出路又究竟在何方？  

一、“英雄母亲”由何而来？

“英雄母亲”这一称号最早可以追溯至苏联时期。二战期间，苏联丧失了数千万的人口。1944年7月，苏联政府设立了“英雄母亲”这一荣誉称号，为养育10个及以上子女的妇女颁发“英雄母亲”荣誉勋章。勋章的主图案是一颗由黄金制成的五角星，五角星上方刻有“英雄母亲”的字样。除了精神上的奖励外，“英雄母亲”们也享有配套的福利措施，涉及出行、住房、养老金等多个方面。这一称号的设立除了鼓励生育，弥补战争给苏联人口带来的重大创伤，也有抚慰支持在战争中失去孩子的母亲之意。斯捷潘诺娃（Епистиния Степанова）是首批被授予“英雄母亲”勋章的人之一。她一生共生育过15个孩子，其中4个在幼时便夭折了，剩下的11个孩子中，9个儿子全部因战争而丧生。[3]此外，“英雄母亲”勋章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解决了战后的社会问题。在授予该勋章时，被收养的孩子也被计算在内，苏联政府尤其鼓励收养因战争而丧失父母的孤儿。截止到1991年苏联解体，共有超过43万名妇女被授予过“英雄母亲”勋章。

苏联解体后，“英雄母亲”称号被废除，勋章也停止颁发。如今时隔31年，这一荣誉称号再度被启用，其目的之一，必然是鼓励生育。那么，俄罗斯的人口现状与人口结构究竟如何？

首先，从年龄结构来看，俄罗斯人口老龄化严重，人口抚养比已经超过50%。人口抚养比又称人口负担系数，是非劳动年龄人口与劳动年龄人口之间的比例。人口抚养比越小，意味着社会中劳动力的负担越轻，国家所享受的人口红利也越大，越有利于国家的经济发展，反之则意味着劳动力负担较重。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俄罗斯的抚养比自2010年以来就在持续上升，截止到2021年已高达53%。

俄罗斯人口抚养比的上升离不开老年人口比重的增加。通常意义上讲，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占人口总数的比重超过7%，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处于人口老龄化社会。而俄罗斯自1991年以来，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的占比就未曾低于过10%，近十年来，俄罗斯老年人口的占比更是稳步上升，截至2021年已经达到了16%。可以说，俄罗斯已经进入了深度老龄化社会。

其次，从性别结构来看，尽管俄罗斯人口总体上是女多男少，但是35岁以前的年龄层却是男多女少。俄罗斯性别比例失衡，女性的数量多于男性已经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了。这主要是受到男女平均寿命的影响。根据俄罗斯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近30年来，俄罗斯男女平均寿命差都在10岁以上。其中除了生物学方面的原因，俄罗斯男性酗酒、暴力等不良的生活习惯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然而，这是从男女全年龄段的人口总数来看的。事实上，如果分别观察每个年龄层，会发现35岁以前，男性的数量都要多于女性。以2021年的数据为例，在0-4岁年龄段，每1000名男孩中，女孩的数量仅为944。在之后的5-9，10-14，15-19，20-24，25-29，30-24年龄段中，每1000名男性所对应的女孩的数量尽管在上升，但仍未超过1000。直到35-39这个年龄段中，女性的数量才首次超过男性，即1000名男性对应1016名女性。此后随着年龄段的上升，女性数量增长的速度也在不断加快，直到70岁及以上年龄层，1000名男性对应2278名女性，女性数量为男性的两倍。[4]如果以20岁到40岁作为适婚年龄，这一年龄段俄罗斯男性的数量实际上要高于女性。

再次，从地域结构来看，俄罗斯人口所呈现的区域化差异也十分明显。俄罗斯人口主要分布在西部和南部地区，这些地区自然条件较好，开发较早，比较适宜居住，工农业也比较集中，有着较为完善的基础设施。以首都莫斯科为代表的经济发达地区，是俄罗斯国内劳务移民富有吸引力的地区，在拥有着较高的人口机械增长率的同时，人口自然增长率往往较低。相比之下，俄罗斯远东地区则人口密度较小。尽管近年来随着国家战略的向东，俄罗斯已经加大了对于远东地区开发的政策扶持，但是劳动力短缺始终是困扰俄远东开发的难题之一。

最后，俄罗斯的移民政策并不开放。尽管每年都有大量来自中亚国家的务工人口到俄罗斯寻找工作机会，但是对比美国、加拿大、新加坡等移民国家，俄罗斯的移民政策并不开放。相较于充分吸引外来人力资源促进本国发展，俄罗斯的移民政策更倾向于安全维度的考量，其移民管理具有浓重的“强力”色彩。[5]加之俄罗斯日益严重的人才流失现象，俄罗斯的净移民人口数尽管仍为正值，却呈现下降趋势。根据世界银行的统计数据，2007年俄罗斯的净移民数约为233万人，2017年已经降为了91.23万人。

二、“英雄母亲”能否拯救俄罗斯的人口危机？

人口是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重要构成要素。俄罗斯国内劳动力短缺，移民政策又未完全开放，鼓励国内生育就成为了国家发展的必要措施。在此背景下，“英雄母亲”这一荣誉头衔应运而生。那么，“英雄母亲”能否拯救俄罗斯的人口危机呢？

对于国家来说，生育率往往被浓缩为一系列的统计数据。然而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说，生育与否则会切实地影响日常生活。影响生育意愿的因素有很多，其中，生育成本被广泛提及，也是影响家庭生育意愿的关键因素之一。它不仅包括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直接花费在孩子身上的显性成本，例如孩子的吃穿用度、教育医疗等，也包括这一过程中的隐性成本，例如父母为了抚育孩子长大所投入的时间成本、机会成本等。

针对显性成本，俄罗斯已经在积极落实相关的福利政策，减轻育儿家庭的负担。例如，俄罗斯设置有生育津贴和母亲基金。其中，生育津贴既包括孩子出生时俄罗斯政府所发放的一次性补贴，也包括孩子成长到3岁之前每月发放的育儿补助，还有生产前后的孕产补贴等。母亲基金是2007年以来俄罗斯政府推出的面向2个及以上孩子家庭的福利政策，从2020年起一胎家庭也被涵盖在内。根据2022年最新政策的规定，母亲基金的金额由52.45万卢布到69.3万卢布不等，可以说是俄罗斯受众范围最广、金额最高的福利政策。此外，根据俄罗斯法律规定，母亲还可以享受最高3年的带薪产假。然而，上述政策在实施过程中也展现了诸多问题。一方面，受到国内经济形势的影响，俄罗斯的福利政策缺乏连贯性和持续性，政策的落实也往往面临着实际的资金压力，家庭收到的补贴与实际的育儿成本相比往往是杯水车薪。另一方面，上述政策本身也存在一定弊端。以母亲基金为例，为了避免滥用，俄罗斯政府对其用途有着严格的限定。它并不能随意取用，只有当家庭支付孩子教育费用、改善住房条件、积攒母亲养老金储蓄、帮助残疾儿童适应社会时可以以银行直接转账的形式使用。或是对于符合条件的低收入二胎家庭，在孩子年满三岁前，每月可以从中领取少量补贴。[6]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出于对政策稳定性和经济形势的担忧，将这笔钱最快以及最大程度地套现的方法就是将其用来抵消部分购买住房的首付款。然而，对于积蓄并不充足的家庭来说，这往往较为困难。由此也催生出了不少“非法”交易，即家庭与房屋所有者签订虚假的购房合同，房屋所有者在收到母亲基金后从中抽取一定的手续费，将剩余部分返还给家庭。

相较于显性成本，隐性成本更容易被忽视，而这部分成本在俄罗斯社会中往往更多由女性承担，从而左右到育龄妇女的生育意愿。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曾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成的。那么，母亲这个角色又在多大程度上是被社会所塑造的呢？正如电影《你好，李焕英》中的那句“她不仅是我的妈妈，她还是她自己”，当女性同样希望实现自己的个人价值，在职场中有所成就时，如果没有家庭其他成员和社会一起帮忙负担养育孩子的时间、机会成本，女性生育意愿较低也就不足为奇。俄罗斯社会中，父亲角色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缺失往往使得俄罗斯女性承受职场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对孩子的健康成长也会产生不利影响。越来越多的女性出于职业规划和个人发展的考虑选择推迟生育甚至不生育。相比之下，北欧国家通过国家提供服务以及父亲分担照料的方式，减轻了女性就业压力，做到了女性劳动参与率和生育率的双高。[7]

此外，正如引言中所提到的，俄罗斯家庭暴力问题非常严重，女性受到家庭暴力的情况更是十分普遍。相关调查表明，2011-2019年俄罗斯被杀害的女性中，三分之二（66%）死于家庭暴力，超过一半的死者是被其伴侣杀害的。[8]而在被判谋杀罪的女性中，79%的人本身就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9]而在2017年“家暴除罪法”颁布后，有关妇女儿童遭受家庭暴力的投诉显著增加。[10]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部分女性本身对于婚育的不安全感进一步扩大，生育意愿的提高也就无从谈起。

其实，无论是“英雄母亲”，还是家庭暴力非罪化，其本质上都是物化女性的观念体现。生育与否归根结底是每个个体和家庭的自我选择。或许相比于“英雄母亲”“光荣父母”这样直接激励生育的措施，俄罗斯政府更应该在社会层面营造出适合生育的环境。这不仅需要在经济维度上完善和优化现有的福利政策，切实分担家庭育儿的经济负担，还需要在社会维度上切实保障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给予他们足够的安全感和成长空间。

（作者：郝晨晨，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2020级博士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文献]

[1]  РОЖДАЕМОСТЬ В РОССИИ 2021-2022: ТАБЛИЦЫ ПО ГОДАМ И РЕЙТИНГИ ПО РЕГИОНАМ，https://top-rf.ru/places/565-rozhdaemost-v-rossii.html?ysclid=l7ketagyd2491741704 

[2]  普京批准“家暴除罪法” 首次轻度家暴不算刑事犯罪，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7/0208/c1002-29066668.html 

[3]  ГДЕ МОИ СЫНЫ?"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МАТЕРИ, ПОТЕРЯВШЕЙ НА ВОЙНЕ ДЕВЯТЕРЫХ СЫНОВЕЙ，https://tsargrad.tv/articles/gde-moi-syny-istorija-russkoj-materi-poterjavshej-na-vojne-9-synovej_248814

[4]  俄罗斯国家统计局：https://rosstat.gov.ru/folder/12781

[5]  于晓丽.俄罗斯移民政策弊端解析[J].俄罗斯学刊,2021,11(01):98-113.

[6]  На какие цели можно потратить средства материнского капитала，http://duma.gov.ru/news/54276/

[7]  国务院妇女儿童工作委员会：北欧国家儿童照料的家庭政策及其启示，www.nwccw.gov.cn/2021-12/21/content_297382.htm

[8]  Исследование:66% убитых в России женщин были жертвами домашнего насилия，https://knife.media/russian-abuse/?ysclid=l7teqdgq58495614414

[9]  СМИ: 79% осуждённых за убийства женщин был жертвами домашнего насилия，https://topdialog.ru/2019/11/25/smi-79-osuzhdyonnyh-za-ubijstva-zhenshhin-byl-zhertvami-domashnego-nasiliya/?utm_source=yxnews&utm_medium=desktop

[10] Московские власти рассказали о росте жалоб на домашнее насилие，https://ria.ru/20180423/1519195873.html?ysclid=l7tft457tu91788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