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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东观察|无休止的苦难:也门百年乱局
在近代阿拉伯沙漠发现石油以前,阿拉伯半岛南方一角的这块地区,被罗马人称为“快乐的阿拉伯”(Arabia Felix)。不像是半岛上广大贫脊的沙漠,快乐的阿拉伯的水源更充足、植被树木更多,土地也更多产;这块地方,扣除掉沙特阿拉伯南部以及阿曼西部部分区域,就是我们所称的也门。
一百年来,也门的历史受到两项因素的左右,一是也门内部的区域分歧和部落主义。也门成为统一国家的时间只有短短不到30年,至今都未能完全整合,人们更倾向效忠自己的部落而非国家。二是国际政治局势的潮流,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到也门,让这个阿拉伯半岛南边一隅的国家遭逢各种苦难。恰巧是这两个原因,导致了今天的也门内战无止无休。
从殖民到冷战的两个共和国
也门近代史上,“统一”是非常态,在大部分的时间内有着不同的统治者和势力。1836年英国占领亚丁以及周边的区域,作为连结与印度贸易的中继站,称为英国保护区(British Protectorates)。英国人透过拢络当地各个苏丹进行统治,亚丁港湾内的商贾多是犹太人和印度人,本地的阿拉伯人从事着中下阶层的工作。除了英国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势力也试图深入到也门,但在遭逢也门高地上宰德部族的顽强抵抗下,奥斯曼只维持了象征性和部分区域的统治,其他地方仍由宰德部族所控制。1908年,奥斯曼与英国人达成协议,划分边界,也就是所谓的北也门与南也门。
1918年,奥斯曼帝国崩解,北也门的宰德部族统治者 Imam Yahya 赫然发现他的穆塔瓦基利亚王国(Mutawakkilite,北也门)“自动”成为阿拉伯世界第一个主权独立国家,并且将统治区域自然地往南延伸,与英国保护区交界。然而Yahya不只想当也门高地的统治者而已,早在跟奥斯曼人打交道的时期,他就宣称他是整个也门的合法统治者,包括英国统治的亚丁港以及被沙特人夺走的三个也门西北省分。一个统一的也门的想法起源于宰德王国的野心。
Imam Yahya 的王国与英国人的保护区随着二战后去殖民化浪潮以及泛阿拉伯民族主义的崛起,面对越来越多的挑战。1948年,他将王位传给儿子Ahmed,掌舵这个逐渐被卷入美苏冷战,阿拉伯民族主义与海湾王室之间斗争的小王国;为了摆脱对英国人亚丁港的依赖,Ahmed 接受了社会主义阵营的苏联与中国的援助,也靠近由埃及总统纳赛尔为代表人物的泛阿拉伯民族主义。
泛阿民族主义不只希冀摆脱西方列强的依赖,还主张阿拉伯应该政治统一,重拾荣光,纳赛尔的声望在1956年成功国有化苏伊士运河的危机中达到高峰,象征着泛阿力量击溃了英-法-以三国的帝国主义野心。1958年,北也门加入埃及和叙利亚,组成只有三年寿命的阿拉伯联合共和国(UAR)。
然而,三年后阿拉伯联合共和国解体,退出时 Ahmed 痛批了纳赛尔,指责他的国有化政策侵犯伊斯兰传统的私有制。纳赛尔用埃及电台反击,炮轰北也门的君主体制不符合共和国潮流,鼓动北也门国内早就对君主不满的民众,以及从开罗和大马士革留学回来,充满阿拉伯民族主义与共和思想的年轻一代。1962年 Ahmed 过世,传位儿子Badr,引起民怨,君主制度迅速被推翻,也门阿拉伯共和国成立。
然而,新的也门共和国成了两股势力角逐的战场。纳赛尔将北也门的共和化视为泛阿民族主义的胜利。为了一雪前耻,纳赛尔对北也门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想要将之打造成泛阿意识形态的模范。然而,担心共和浪潮扩张,沙特、英国甚至以色列等国,纷纷支持北也门残存宰德部族的保皇党派来反抗纳赛尔。事后证明,北也门是纳赛尔的“越战”——过多资助北也门乃至有近半埃及部队驻扎在此,间接导致埃及在1967年的六日战争中输给以色列。此役之后,泛阿民族主义渐渐分崩离析,走入历史,也门也随着埃及的战败摆脱纳赛尔的影响。
在南也门,去殖民化浪潮下,英国虽然不愿意放弃亚丁港的战略和经济地位,但或许是为了平衡泛阿民族主义浪潮,1963年还是不情愿地将南也门改成南阿拉伯联邦(FSA)。亚丁港里的中产阶级和商贾希望这只是权宜之计,而广大的阿拉伯民众希望这是踏出独立的一步。很快,英国人最担心的还是来了,在埃及鼓动下,马克思主义的军事团体国民解放阵线(NLF)成立,誓言暴力驱逐英国人的统治。受不了滋扰与袭击,英国部队终于在1967年全部撤离亚丁,11个小时后,南也门民主共和国成立。短短五年间,南北也门分别摆脱了宰德君主与英国君主,各自成立了两个共和国。
仓促的统一与萨利赫政权
新成立的两个共和国在财政上都面临窘境,北也门在1967年埃及人离开之后,依赖沙特偶尔的经济援助支撑下来。南也门则依赖苏联援助。两者偶尔交战,但两边不少也门人都抱持着统一的想法,冲突后的和谈也是在这样的意愿下召开。
然而,1990年的统一跌破大家的眼镜,因为就在几年前,两者的政治形势离统一还无比遥远。但南也门经济濒临崩溃,北也门的萨利赫总统与他的共和派人士与宰德部落关系闹僵,急需投资公共建设来维持权力。于是,两者共同开发也门境内的油田,成为了统一的核心驱动力,除此之外,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为了与沙特的海湾合作组织抗衡,说服南北也门放下意识形态歧见加速统一。1990五月,也门共和国在极度仓促之下建立。
仓促建立起的也门共和国有许多先天不足,统一的也门虚有其表。首先,两者的国防与公务机构根本没有结合,在中央机关只有部长级职位是南北协商好的。在不同省份,中央政府以统一为名派任行政首长,但真正掌握权力的还是原本统一之前的行政官员。同时,公务员职缺充斥腐败,因为就业机会缺乏,加之也门部族想法深厚,职位沦为不同部族争相争取的肥缺,并且更倾向在政府机关内帮助自己出身的部族。部落主义拉扯着中央政府,使其难以公平施政。
统一的也门没两个月就面临了国际政治的严峻考验,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引来国际社会愤怒。总统萨利赫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选边站,但令也门人极度气愤的是,沙特居然接受美国在阿拉伯土地上驻军,而埃及居然也支持美国的外交立场,换取140亿美元的援助。也门对海湾战争的态度于是模拟两可,这样就随即引发了沙特不满。沙特下令驱逐境内80万名也门劳工,导致也门损失15亿美元,占总收入20%,失业率骤升到25%。雪上加霜的是,美国报复也门在出兵伊拉克的安理会678号决议投下反对票,砍掉了美国每年对也门的7千万美元援助。这对极度依赖外援的也门,是巨大的伤害。
除了卷入国际政治的纷扰导致收入剧减,统一的也门不久就发现当初石油红利“闪婚”的诸多后遗症,首当其冲的是石油财富分配问题。虽然40%的油藏坐落在南也门,中央政府的萨利赫却拥有控制权,而南也门人惊讶地发现,大笔的石油收入被萨利赫拿去补贴高地上的宰德部族。南北也门关系陷入紧张,暗杀此起彼落,国家分类的传言烟嚣尘上,但也门国内和美国为主的国际社会都还是主张维持统一,稳固了萨利赫总统无可取代的地位;内乱最终导致了7000人丧生。
也门在统一11周年后迎来第二波国际政治浪潮,“911”之后,布什政府要求萨利赫在反恐战争中合作,清剿也门境内的基地组织。萨利赫再次陷入两难,因为过去数年来,萨利赫一直利用基地组织来对付南也门的叛军,而也门政府的部分高级官员,与基地组织关系匪浅。布什政府扬言反恐战争中“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下,萨利赫迅速地站到美国一边,也借此捞取美国援助。但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又再度带给萨利赫棘手的难题,也门人气愤美军占领阿拉伯土地,一气之下攻击了美国和英国大使馆。复杂的国际政治局势加剧了萨利赫内部统治的危机。
从阿拉伯之春到也门内战
1990年以来,萨利赫一直担任也门总统,尽管面对过许多危机,但都在他个人巧妙的政治手腕下一一度过。但随着时间推移,萨利赫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首先是他意图将亲戚安插在政府高位,甚至打算将总统大位传给儿子,引来反对势力更强烈的批评。再者,石油收入的下降,导致萨利赫买通各国内势力的能力大为减少。萨利赫在2003年后与美国站在一起,也削弱了自己的执政合法性。
在也门南部,al-Hirak(意为“运动”)在2007年以后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和平静坐抗议,人数越来越多。当年十月,萨利赫的安全部队在al-Habilayn镇打死四名年轻人,让加入到al-Hirak抗议行列的南也门人急剧增加,萨利赫政府冷处理死亡事件的态度让南也门人更加坚定反对萨利赫。
在也门北部,宰德派教士胡塞在90年代期间帮助政府对抗瓦哈比主义的极端分子,短暂流亡叙利亚之后,胡塞回到也门创立了青年运动,设立宗教学校培养新一代的宰德部族青年,萨利赫担心青年运动的反帝国主义倾向有天会指向自己,采取打压态度。2003年起,青年运动开始武装反抗政府,成为也门国内最有力的一支武装反抗势力。而al-Hirak为了与胡塞组织的暴力方向划清策略,即便政府镇压,也坚持非暴力的和平抗议策略。
但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发之后,也门形势又发生了变化。阿拉伯世界的反腐败反专制浪潮传进了也门,鼓动了更多人走上街头。胡塞组织原本与al-Hirak是两股不同的势力,但当在推翻萨利赫的共同目标下,胡塞组织此时决定加入到首都萨那的静坐抗议,成功在2011年底迫使萨利赫下辞职下台,将总统职位交棒给副总统哈迪(Abdrabbu Mansour Hadi),其立场亲沙特。尽管召开全国和解会议,但胡塞组织不同意宪改方案,认为将全国重新画分区域会削弱自己的影响力,持续发动示威抗议。2014年九月,胡塞组织夺下首都萨那,随后解散议会,并且用革命委员会取代了也门政府,总统哈迪潜逃到沙特首都利雅德。
胡塞组织在也门国内的势力壮大惊醒了沙特,沙特建国以来就试图确保南边的也门不至于影响沙特南部的边界安全。胡塞组织夺取萨那之后,公开跟沙特叫板,要求归还在1934年被沙特割走的土地。哈迪逃到利雅德请求沙特帮忙,沙特不久后就瞄准胡塞基地展开空袭,意图击溃胡塞组织并重新恢复哈迪领导的也门政府,同时在美军的帮助之下,沙特还实施对也门的海陆空封锁,意图透过经济制裁来让也门人放弃对胡塞组织和反沙特立场的支持。
沙特为了合理化自己在也门制造的人道危机,刻意将胡塞组织与什叶伊朗(以及黎巴嫩真主党)连结起来,描述胡塞组织是伊朗-真主党什叶势力的一环,误导他人将也门也视为区域教派冲突的一环。不过伊朗也并非不涉足冲突,见到胡塞组织与沙特杠上,伊朗见缝插针地投放一些资金与武器给胡塞,但或许是记取埃及的教训,他们并不派人到也门,也不干涉胡塞组织。沙特和伊朗的介入给也门内战渲染上了教派冲突和地缘政治竞争的色彩。
战火下,原本状况就很糟糕的也门经济立即崩塌,根据联合国统计,也门2800万人口有三分之二面临食物短缺,200万儿童营养不良。因为公共服务停摆,250万人无法获得干净饮用水,霍乱影响超过60万人。因为运输困难,联合国卫生组织在2015年七月宣布停止提供疫苗。沙特制造的人道灾难引来国际社会的严厉批评,特朗普政府尽管与沙特当权者萨尔曼王储关系紧密,也罕见地要求沙特放松封锁,正视人道危机。
2017年12月5日,也门萨那,胡塞武装追随者集会庆祝也门前总统萨利赫被杀。2017年12月,下台后的萨利赫在与胡塞组织交火中被击毙,结束他在也门政坛30多年的生涯。2011年下台之后,萨利赫一度与胡塞组织联手,但在他宣布愿意与沙特和谈之后,合作伙伴关系告吹,他也付出生命的代价。截至目前为止,不管是人道危机还是也门内部的政治混乱,都还看不到结束的一天。
学者Asher Orkaby之前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也门冲突的解决方案不该聚焦在沙特与伊朗的地缘政治博弈,这是搞错问题方向。也门的冲突本质是内部的,是缺乏规划与整合的统一、合法性日渐丧失的共和国政府、区域之间的明显差异。外部势力的介入只是火上加油。因此也门的政治解决方案应该认清这些现实的分歧,也门的问题也门解决。
然而这并不容易,或许一个松散的中央政府搭配联邦制是可行的方案;至少,各方都需要认清也门内部三大不同的区域——北部的宰德部族,南部的亚丁港以及东部人口稀疏的地带,不能再让某个区域的势力统治另外两者。
一百年来,也门成功摆脱殖民主义与君主获得独立、成功达成统一。然而内部各区域间的龃龉,总是存在紧张关系,外部又有各种国际政治变动袭来。就算未来能再恢复统一的表象,也门距离稳定繁荣,也还会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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