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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未来 | 闫子颖:命理之学:传统“亚”文化与个体孤独

2022-09-12 18: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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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理之学:

传统“亚”文化与个体孤独

作者 | 闫子颖

家庭摇篮与易学启蒙

七十年代的高密还未升级为“市”,只是隶属于山东潍坊的一个小县城。一马平川的庄稼地并没有为当地带来可观的经济发展。穷,一直是它留给人最显著的印象,也是侯学方对他的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回忆里的老家,是由几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串联起的村镇,村里人的皮肤大多因日日耕种,被太阳灼得黝黑。每每淋过雨,噙满水的路面就灿灿地泛起光。运货的三轮伴着吱呀的响声驶过,霎时泥巴飞起四溅,侯学方赶忙后撤几步,手捧的话本也往怀里缩了缩。

作为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侯学方同大多数家庭的末子一样,生活在父母、兄长和阿姐的偏护下,不必承担长辈对他赚钱养家的期望。这个世代以农为生的贫寒之家虽没给予他宽敞坚实的屋棚,却也没让侯学方面对外出读书与回乡务农的两难抉择——他的兄长初中毕业后便做了汽修学徒,替父母扛起部分生活的担子。侯学方虽出身农村,却不侍稼穑。他从小对农事就怀揣着一种仿佛天然的厌恶,不论父母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肯拾起锄头、迈入田垄。农忙时节一到,哥哥姐姐都主动到田里帮大人干活,只有侯学方蹲在一旁,手里捧着话本。时日久了,父母也不多坚持,听之任之,放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去了。

于是日子虽紧巴巴地过着,但在家人撑起的安稳的屋檐下,侯学方将几乎全部的童年都交给了书本,而他与周易的结缘也从这一时期悄然开启。

若要将侯家这依靠门前二亩三分田过活的务农之家与“文化”牵扯上什么关系,那只能倒推两代,追溯到侯学方的爷爷身上。侯学方的爷爷曾是镇上有名的老秀才,读过私塾,还出过远门参加功名考试,同时对周易也颇有研究,建国前时常给人掐掐算算。家中许多有关周易、佛学、风水测算的书籍都是爷爷的珍藏,然而侯学方的哥哥姐姐对此毫无兴趣,只有他有心且有闲,蹲在板凳上听爷爷不时的两句传授。

侯学方的周易启蒙便是在这种耳濡目染之下建立的。可以说从识字起,五行四象、天干地支的内容就先于其内涵进入了侯学方的视线。

随着了解的深入,侯学方对易的兴趣也愈发浓厚。每月五块的生活费,省吃俭用下来的部分都花到了租书上面。学校南门的一家出租图书的小店,方寸之大,种类却格外齐全,甚至能从边边角角搜罗到有关易经的旧书。到课堂上,侯学方就不时捧一本神话传说故事、风水大师传奇等话本在课桌下读得全情投入,还常常在本子上照猫画虎地排卦布局。这多次招来母亲的责骂,命他收起那些不务正业的“算命书”,莫要误入歧途、耽误了学业。显然,侯学方的这一爱好并没有得到周围人的理解。在标榜着、高呼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周易的文化边缘地位昭然若揭。

自二十世纪伊始,周易、风水、预测一类的词汇就往往被捆绑在另一类词汇之上——迷信、落后与封建。以五四运动为标志事件的反传统思潮的兴起,带来了对易经以及无数中国传统经典的厌弃、抨击。在以西方文化与科学技术为时代主旋律的背景下,中西二元对立的格局得以凸显——中国文化即落后,西方文化即先进。并由此延伸出另一组公式:科学即正确,非科学即谬误。

始于二十世纪初的这一次文化革新运动的重心从文化改良转变为彻底的反传统,运动的主体也从知识分子阶层过渡到大众阶层,对传统的批判与反思成为规模化与社会化的议题。因此,即便是受传统风俗影响最深重的农村也毅然开启了弃旧从新的“现代化”道路。于是侯学方手中书页破损的万年历、划痕遍布的八字排局书都让他成为他人眼中旧时代故弄玄虚的小神棍,与那些盘坐在路边,立着幡旗,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同出师门。

但人们虽不信,“猎奇”心理人衡有之。侯学方研究周易的事在班上传开了,同学都戏谑地称他“大仙”。一日晚自习课上,有班上的女同学好奇寻来,让他算一卦看看。这是侯学方的“开山第一算”,在期待与质疑参半的注视下,他搓了搓干燥的指尖,排下了八字。

“你有个哥,并且小时候有段时间身体不好。”

说完,侯学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同学。第一次给人算卦,既是检验自己自学至此的成果,也是给他人证实周易之理不虚的机会,侯学方紧张了咽了咽口水。

“没了?就看出这点?"女同学眨了眨眼,颇有些意犹未尽,“谁都知道我有个哥在这学校读高三啊。身体不好倒是靠谱,小学时得过肺炎。”

“我可不知道你有个读高三的哥哥!”侯学方赶忙道,同时心中松了口气,也算是没给易丢脸。周围的同学听到动静,也搬着椅子蹭过来听,动静越闹越大,谁都想让这小神仙测一测自己,直到年级主任踩着清脆的脚步声出现在教室门口,全班才霎时静了下来。

那晚,主任把侯学方拎去了办公室教训,并给他扣上了传播封建迷信的帽子。

传统复兴与易学热

作为中学生的侯学方还未将研易看作自己毕生的事业,同许多人一样,医生本是他梦想的职业。但高考的失利让他以几分之差错失心仪的上海医科大,加之志愿单上凭一腔倔拧勾选的“不可调剂”,最终被山东本地一所部级大学的化工与机械专业录取。

离了那方茅草的屋檐,在陌生的城市读着自己极抗拒的专业,而能够借以寻找群体归属的“兴趣”标准——周易——又因受众甚少且遭受着普遍性的质疑与偏见而不敢大张旗鼓地展现。离群的孤独感在侯学方日复一日的大学生活中滋生。

但幸运的是,周易的发展在改革开放的步伐引领下又渐渐生出些许活力来。此次始于八十年代中的思想启蒙运动虽延承了五四时期的反传统余绪,其变革主题却并非从对传统的全然否定出发,而是意图实施文化改造运动,以西方文化理论为参照,修正中国文化。有过留洋经历,或接触过西方思想文化的大批青年学者试图通过文化反思为中国的现代化提供文化层面的支持。这一时期,中国思想界学派纷繁,国学热、易学热,以及新儒学、重建人文精神等思潮翻涌,流露出当代学者对通过学习西方进行本土文化再复兴的某种期待。

借助这股东风的劲头,社会对周易研究的限制政策宽松了不少。市面上有关周易的书籍也有了诸多版本,并以白话文类居多。于是除专业课外的时间,侯学方基本将自己泡在了书堆里,大量易学、佛学相关的书籍都是这一时期阅读的。虽鲜有志同道合之人,但日程的忙碌与思想的充盈很好地缓解了群体融入的困境。

在精英学界思潮涌动的同时,民间也自发地开启了复兴传统的浪潮。十年文化禁锢导致传统在大众生活中的缺席,并带来这一时期民间近乎狂热的文化反弹。风靡一时的易学热、气功热与特异功能人将传统文化以一种“异样”且极端的形式拉回了日常生活,富有真才实学的大师与装神弄鬼的骗子聚在一处,真假难辨、鱼龙混杂。骗术的伺机而入也直接导致了许多人对这一文化真实性的怀疑,传统的口碑再度岌岌可危。

这股声势浩大的文化复兴运动直到九十年代末依旧方兴未艾。在易学界,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有新人和新颖的观点登台亮相,同时也不乏彻底推翻传统理论而自立一派的新思想出现,引起易界一阵讨论与辩驳。

侯学方对当初这一现象摇头叹道:“易学所谓的新观点、新思维都必须根植于传统的易。这无关于守旧,因为易经是这门学问的根基,不然就不是易了。”

在外界如此纷乱、思想流派交杂的年代,大学反而成为了侯学方远离芜乱的一方屏障。其实进入大学前,侯学方就为自己的未来测算过,卦局中显示这所大学虽是他所厌恶的,但却有一段奇缘同自己的八字命运相重叠。正是在初入学那大半年暗淡时光往去后,他结识了足以影响他一生轨迹的恩师——严教授。

严教授是学校的地质学教授,同时因精通风水预测而成为学校的传奇人物。由于他的缘故,这所大学对某些无法经由科学验证的问题相比时下社会环境而言是宽容的——有的石化公司进行地层含油量和深度控测时,在借助进口仪器进行科学分析之外,还要以严教授易学风水的预测和现场勘查为参考。在他的地质课堂上,地质和风水并不相悖,而是相融相生,千年前的风水学呈现为地质学这一新兴学科的雏形。

以一个外院人的身份坐在拥挤的地质学系教室内,侯学方虽逃了自己的专业课,却在另一堂课上听得入迷。临近下课时,严教授突然另起话题,说今天破例讲几分钟题外话,与专业无关大家不必在意。

“十多年前我就预料到,前些日子心悸感觉愈发强烈,遂起一课。课中信息显示,今天我等的这个应该也在现场。此人名中有‘亻、大、子、万’的字,且必为少而好易之人”。

话毕,严教授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十三年卦局未改,当为缘者来”。

在数月的交往后,侯学方被严教授收于麾下,同时也是严教授唯一的弟子。师父的指导让流传于外界的旁门左道并没有干扰到他的研究,给予了侯学方难能可贵的、潜心求索的研易环境。

即便对易痴迷如此,侯学方也并未试图将其作为未来谋生的手段。作为一种“亚”文化,能够以易为生的人少之又少,演易职业没有成体系的生态,收入不定又名声不好。提及风水师,人们脑海中的形象大抵是身着道袍、衣袂飘飘,抚着山羊须,神秘莫测的老先生形象,而这一类人物在现代影视小说中多半落得个传播封建迷信的江湖骗子的形象。

于是在面临毕业就业的抉择时,侯学方还是将国家事业单位放在职业考虑的首位。当时国家虽流露出不包分配的迹象,但每年依旧有许多大型石化单位来他们这类化工院校招人,侯学方也在选录的名单之内。

然而这份工作却与他无缘。侯学方的父母早就未雨绸缪,拿出五千元的积蓄委托了一个派出所所长在老家给侯学方找了份体制内的工作,他们明确地表示希望儿子的工作离家近一些,而侯学方中意的去向却远在大西北。内心焦灼之际,奶奶的病重与她乞求的眼神又让侯学方如鲠在喉。最后他点头答应了。

师父曾提醒过他,工作有落空之象。若回家,有接近十年的光景会相当艰难,以后走的也会是一条与专业截然相反的道路。但父母斩钉截铁地承诺工作的一切都已打点完毕,只等人和那一纸毕业证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大多有点傲气傍身,侯学方念及父母总不会欺骗子女,而若真要受那十年之苦,凭借自己的努力又未尝真会那样难熬。

于是,如同初到这座城市那般,肩扛一捆行囊,四年后,侯学方又以同样的方式背对着它离去了。

边缘文化与个体孤独

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以一场蒙骗为源头的十年苦难便开启了。

那个托人找到的派出所所长把钱财揣进口袋,还卷走了侯学方的身份证和刚拿到手的毕业证。此后一年有余的时间里,杳无音讯。

侯学方同父母多次找到中间人询问,那人也只是含糊其辞道“在办了,在办了”。

常年以土地为生的人能认识谁呢?一个偏远乡镇的派出所所长在乡亲面前,就是顶大的官了。只是父母大半生的积蓄就这样打了水漂。

而侯学方没了工作,也没了身份证,再试图找活干也求之无门。被迫呆在家中的时日长了,闲言碎语也都传开了。在乡亲们眼中,侯学方成了读书无用论的最好注释——读了大学也找不到工作,还白白耽误了种田。过度的自卑与自尊让他变得异常敏感,几乎不同外界接触,足不出户,研易成了他唯一的兴趣。

转眼到次年,侯学方的哥哥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他也去店里帮忙。这汽修铺虽在外一副门庭若市的景象,但实则生意惨淡——来者大多不为修车,而是为了算命:不知何时,侯学方学易的消息不胫而走。乡亲们起初都因猎奇而来,或是有意想刁难这“大仙”一把,但测得准,好名声便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慕名前来,这小小的汽修铺作为算命铺,却生意兴旺。

但在家里人看来,算命哪是什么正经营生。

孩提时,侯学方父母只当儿子对周易是一时兴趣,以后还是要走正经路的,母亲也曾不止一次好声好气地劝他道:“算命的,国家都说是迷信,咱不信这些。你读好了书,找份保险的工作才是正经!”

如今眼看着他愈发有步入“邪途”的趋势,侯学方父母的反对也愈发直白明了。随着寻上家门求测的人逐渐增多,母亲忧心忡忡,生怕他哪天被警察当骗子抓了去。诚然,哪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给予厚望的孩子整日蹲街坐巷,以算卦为生呢。哥哥也玩笑性质般地训他道:“早知道你是花钱去大学学算卦去了,还不如跟路边那些天天摆摊给人占卜的神仙老头学呢!”

在家庭的抗拒之外,来自广泛的他者的质疑也让他深陷无奈与无助的漩涡。上门求测的人中,被侯学方的才学所说服的虽大有人在,但也不乏因结果不合心意,便投之以冷眼的人。重重阻碍之下,侯学方的态度也同样坚决——“他们既不了解易,又从何谈反对呢?”

在老家工作的日子里,侯学方研易的名声早已传开,邻村书记听闻也找上门来。在一番惯常的寒暄后,书记让侯学方看一下他预备翻盖的新宅子。侯学方直言道:“新房只要不盖东、西厢房就无甚大忌。但可以看出你有盖四合院的意思,想法虽好,但这东、西厢房若修起,形成的风水格局会力压两主,未来很长时间内家宅不会安稳。”

显然这番话背离了书记的预期,当场便露出些不豫之色,他口上勉强地表示:“学方,我的确是想加盖厢房。家里孩子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纪,这四合院盖成了不仅气派,还拓宽了居住面积。可你这么一说,我心里也怪不是个滋味的,这咋整呢?”

再见书记是数月之后,侯学方被叫去书记家中。一进屋,烟雾缭绕,书记从炕上翻身下来,趿着拖鞋,好生得意地给侯学方他展示新建成的宅子——一座高大气派的四合院。

见眼前此景,侯学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多做言语。

但现实急转直下,2000年,新宅建成不足一年时间,书记家中便生了变故。侯学方深叹或许没有乡下生活的经历,尚无法想象村官对某些人致命的吸引力。几路人马为这村支书一职大打出手,时任书记被他人砍了几刀,一度临近鬼门关。紧急送去医院后,所幸抢救了回来。但待书记出院,便成了“前任”书记,职位早已易人。

“不信的人太多了,骂我的人也是。”侯学方顿了顿,又道,“网络上恶言相向的尤其多。”

虚拟群体建构与瓦解

千禧初年,随着互联网及其终端广泛融入人们的日常,网民逐渐在各类网络平台活跃起来。公共平台作为舞台的吸引力,让大众在这一新兴事物面前以高昂的兴致,生涩又肆意地畅所欲言。

2007年,侯学方在逛天涯论坛时,发现了“莲蓬鬼话”版块。介绍虽称该版集合各类奇闻逸事,为国内的悬疑文学圣地,其实际内容却不乏大量自称亲身经历的灵异事件帖与算命帖,其中有不少帖子跟帖数众多,十分火爆。这一大量同好者的聚集地让侯学方遂即起了兴趣。个人孤岛的困境若在虚拟世界中得到突围,也未尝不可,他想。

当年2月,侯学方在莲蓬鬼话开帖,名为“学方演易”。作为侯学方在易学方面的开山之式,他通过网友跟帖时间以及他们提供的八字,免费给他们测前尘往事以及所求助之事。不出所料,在同一时期真假参半、鱼龙混杂的算命帖中,侯学方随缘测算、不收取费用以及极高的准确度让帖子的人气迅速攀升,收获了众多仰慕者与追随者——其中的部分人还成为侯学方后来开办的线下学习班的学员。那便是后话了。

虽以虚拟形象相对,但在相同的志趣与文字传递的信服度的促使下,这些追随者们遂以侯学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群体,或许交流无多,但彼此眼熟。群体成员不时跟进主帖的动向、积极回应并共同与一些恶意言论抗衡——“学方演易”的帖子在其他算命帖中脱颖而出,同时也成为了众矢之的。有相当的声音质疑回帖支持的人都是受雇于侯学方的“托”,在算命帖盛行的同时,算命举报帖也以同样的比率增长。互联网与此时既作为工具媒介让更多人了解到易学,也同时让辱骂失去了现实的门槛。有人发布题为“请万能的天涯人肉那个周易骗子,防止更多网友上当”“现在公布一下网络算命的神棍骗子!”等帖,攻击、谩骂侯学方,并提议人肉搜索。

于是虚拟的群体组织在不知不觉中建构起来,质疑者和拥趸者之间形成对立阵营,并在持续的对垒中巩固这一群体。

但侯学方身处“战场”核心,却仿若脱离事外。

“说心里话,看到那些骂我的,我有些心酸。易界确有人借用易的名号,行不轨之事。但易学无错、错在人心!至于我,只是捧着良心去钻研我认为极有钻研价值的易罢了。毁我又有何伤?捧我又有何喜?”

侯学方坦言道,他的测算也有瑕疵。因为预测就是推理论证,能力与精力的缺乏都会导致结果存在一定的误差。这是人的问题,而非易经的问题。大众对周易的封闭化认识导致人们要么表现出彻底的抗拒,要么结果一旦存在偏差就断言是骗局——这一情形也实为无奈,有太多借易之名招摇撞骗的人。懂行的一看便知虚实,但不了解的却只能身处被动,所以宁肯否定全部。

“至于固执局限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无需辩驳。”语毕,对这一话题侯学方便不再多言。

2007年十月底,“学方演易”被人举报称楼主(即侯学方)有收费之嫌,并在版主“莲蓬鬼话不是算命与弥扬佛法之地”的回应中,帖子永久被封。

场域的消失让借此存在的虚拟社群随之瓦解。依靠互联网连接的群体的脆弱性以及杂质声音不知疲倦的干扰都成为群体建构的阻碍,但网络受众的广泛性也令侯学方这一名字被更多、更遥远的人所记忆。

现实融入之旅

2001年,侯学方离开高密老家寻求更广阔的发展机遇,按照卦局的指引来到西南方向的城市——深圳。

深圳是侯学方所历十年困苦的最后一段日子。初临这座陌生、发达的沿海城市,一切都不似目之所及那般光鲜。为了扎下根来、赚取一份温饱,侯学方放下自己的矜傲做过很多工作。他在深圳人才市场寻了多份推销工作,在人潮拥挤的场所试图留住匆忙的脚步。酸奶、汽车小帮手、剃须刀等小物件都曾经其手被传递出去。

推销工作允许一心多用,还有不少空闲,侯学方就一边推销着他的小物件,一边开始在天桥下摆摊演易。桥墩上用粉笔大大地写下“占卜”二字。大城市的生意不甚乐观,行人匆匆却鲜有驻足。于是大把的时间空余,侯学方蹲坐在桥洞底下,放空大脑直愣愣地望着天。偶尔一恍惚,联想到母亲所不齿的那些“成天蹲坐在胡同里给人算命的神棍老头”,自嘲地一笑。

侯学方在自己的博客里回忆这段往事时写道:无休止的等待与艰难的跋涉几乎耗光了我的激情。深圳,我身在其中,却又感觉如此之远,始终在他的门外徘徊。

侯学方说,从那段最艰苦的日子中跳出来,再到如今,并没有发生什么戏剧般的转折。机遇和资本是缓慢的量的积累。但诚然,互联网的普及是侯学方易学事业一把功不可没的助力之火。延伸至每家每户的网线使熟知他这一名字的,除了现实相识的老乡和亲友,还有了天涯论坛内来自八方的素未谋面而志同道合之人。在侯学方首个演易帖被删除后,他又在天涯杂谈陆续发过三个算命帖,虽均时日不长,却着实令他的名气有了不少的提升。加之口口相传,前来找他进行测算的人也愈发众多,其中也有不少因此投入易学研究的。

而在彻底退出天涯网之后,部分追随者依旧通过邮件与侯学方保持着联系,询问易学相关的知识,并以学员的身份得到侯学方的指导。

2010年初,学员们在侯学方的博客里找到了这样的内容——“学方演易”高级面授班详情。这是侯学方第一次开办线下学习班,教授六爻、八字、奇门,为期十五天,地点位于青岛,授课教室由一名当地的学员安排。2月19日,侯学方同他学员中的十五人由网络走向现实,首次跨越屏幕相见。

过了些时日,侯学方又开办了学方讲堂。在朋友提供的一间卧室大小的房间内,摆下一块白板、两排长桌及座椅,每周给学员、亲友及其子女用易的理论讲述论语。谈及开办讲堂的动机,侯学方说是想作为一个给自己女儿讲授易的课堂,从影响家庭和身边亲近的人开始,逐渐将周易的理论推广出去。

“家人的认可非常重要,因为他们理解你、熟悉你,想在他们身上通过所谓的江湖口诀粉饰、虚拔自已的能力,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到。”

侯学方父母的认可,也是在这一时刻,迟迟到来。父母不懂易中的道理,但通过别人的评价和口碑也知道自己儿子做的不是那些装神弄鬼的行当。从深圳回老家探望时,母亲笑着对侯学方道:“这十多年看出来了,那么多人找到家里来拜托你我就知道,我儿子行得正、不骗人。妈虽然不懂,但想一个愿意读书的人不会做恶、不会害人的。”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侯学方说,诞生于中华大地的周易在中国本土实则具有庞大的需求市场。

“命运”这一概念早自殷周时期便广为流传,人们普遍相信命数的存在。但这一观念区别于宿命论,它未将命运全权交付上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作为中国古代命运观的基调,兼顾了人力与天命。同样,周易在强调命运的可知性外,更注重其可变性,即通过人的行动趋吉避凶,能动地改变命运。这便是易作为一门实用学问的意义及其市场所在,也是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言的辩证而科学的用易态度。

象数与义理的结合,让周易兼备理论和实践的特点。侯学方说,我研究易,是为了给人以指引,若是没有实用价值的、空泛的易,便不值得研究!

中国人对“命运”的态度转变在西方文化思潮传入本土后得到了凸现。成形于启蒙运动后的西方现代思想理论以表现个体价值为核心,强调人的能动性以及对命运的自主决定意识,这一外来思潮对中国传统思想观产生了强烈的冲击,以知识青年为主的群体遂抛弃了被命运一词所圈定的有限的未来,高呼着“我命由我不由天”,赋予自己无限的可能性。这一思想转变时至今日,更令大众对于“预测”“宿命”一类的字眼持有普遍而天然的反感。

被问及如何看待东西相融的可能性时,侯学方说道:“东、西是人为的区分。东方是能量思维,西方是物质思维,虽为两个体系,但并不冲突,也没有高下之分。只是西方的标准不能用以判断东方,就如同西医的理论不能应验于中医一样,反之亦然。”

而现今建立于西方科学基础之上的现代中国与其传统思想体系间产生了割裂,这令周易传播面临的困境不只是形式上的阻碍,更是意识形态的壁垒。

在我所能眼见的未来,易与研易者所行之路是艰苦且无尽头的。清朝积贫积弱的局面曾致使人民失去了对本土文化的自信,而现代中国的奋进发展又让重拾传统与文化自信的风潮卷土重来。近年来,弘扬传统文化作为时代的主旋律虽被反复歌颂,但既已成为社会“亚”文化的易将始终属于少数人,并始终让位于科学,身处文化的边缘地带。

但出乎我所预料的,侯学方对周易未来发展的态度却并不偏向乐观或悲观的任何一端。他的回答格外干脆:“我对易的发展没有期待。”在我怔然无语之时,他又接续道,“我希望易能够被广泛地弘扬,但我不对它的未来抱有期望。有期望便有失望,而我对易的理论是完全的自信,不需对未来作任何猜测。我需要做的就是笃定地走这条道路,至于走到什么程度,就取决于自己的用功程度了。”

这条仿佛永远向前延伸的道路曾形单影只。一串脚印寂寂地拖在身后。

但走得久了、远了,道路相汇,脚印开始交错、重叠——

“到那时,不是你去追求八方,而是八方来寻你。”

本文系2021年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科生选修课程《影视文化与批评》优秀作业。

原标题:《新未来 | 闫子颖:命理之学:传统“亚”文化与个体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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