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我们制造的典型宠物

【编者按】

段义孚，著名华裔地理学家，著有《恋地情结》《浪漫地理学》等，在《制造宠物：支配与喜爱》一书中，作者促使我们重新审视家里的一盆花或一只猫——宠物，究竟是寄托感情的伴侣，还是供权力支配的对象？段义孚先生在这本小书中，不仅集中讨论了这一问题，还指向对政治、历史、社会、自然、职场、家庭等事务的全新解释。本文摘编自该书，澎湃新闻经上海人民出版社授权发布。

狩猎是血腥的运动。似乎远为文雅的是发达文化的另一种典范活动，即通过繁育将动物变成玩物和美学对象。这种活动的前提是物质丰富，因此不再需要将动物视为潜在的食物，或是为促进丰收而举办的祭礼仪式上的牺牲。这一活动体现出闲暇和技术，也表达出那些因此能够操纵动物再生产过程的人们的愿望，即将动物变成一种具有主人喜爱的形态和习惯的生物。

以金鱼为例来说明问题。金鱼配种纯粹是为了制造宠物。自从19世纪以来，金鱼就成为世界上最喜闻乐见的宠物之一，在它们最早的故乡——中国和日本——也最受青睐。没有金鱼，中国家庭就不完整，鱼可能养在泥泞的塘里，或是相反，养在牙雕镀金的鱼缸里。日本所有的大市场都有金鱼摊位，那里围着各种年龄的鉴赏家，他们对不同品种金鱼的优劣交流专业性看法。在西方，几乎每个宠物店都出售金鱼。装在小玻璃缸里的金鱼一度是游乐场很流行的奖品。如今在美国县份和农业集市上，装在塑料袋里的金鱼可能被当作礼品。在伦敦，进出住户后门的小贩曾经用金鱼交换旧衣服。自从20世纪30年代，这些做法已不再时兴，不过人们仍旧喜欢用金鱼做室内装饰。在一个东方风格的房间里放置一个鱼缸，水中游动着被称为黑莫尔的金鱼，这被视为优雅的点缀。在现代装潢的房间里，可以用镀铬的鱼缸养着名为彗星（comet）的美国金鱼，这是19世纪80年代培育的品种。在20世纪30年代，社交界女主人们流行用一个金鱼缸替代餐厅桌上的一瓶花。

野生金鱼（Carassius auratus，鲫鱼）是中国土生的淡水鱼，颜色灰绿，观赏价值不高，不过可以在市场上出售食用。红鳞的鲫鱼是变种，中国人或许早在公元4世纪就注意到这种引人注目的颜色。即使处于自然状态，金鱼也有各式各样的变异，当人为了满足他们对美感甚至是对丑的追求时，他们利用这一点来培育变异品种。我们知晓对金鱼的驯化开始于宋朝（960—1279）初年，到1200年，有确凿的证据表明存在一种珍贵的品种，雪白的鱼身上有黑色斑点和美丽的斑纹，发出清漆一样的光彩。到17世纪，中国人已经在繁殖大量不同颜色的金鱼。在一本写于1635年的著作中，两位作者详尽指出了下述颜色和混合色的金鱼：金（深赤）、银（莹白）、白色带墨黑斑点（雪质墨章）、红色带黄点（赤质黄章）、白色但额上有朱红色（鹤珠）、朱红色但脊柱是白色（银鞍）、朱红色但脊柱有七个白点（七星）、白色脊柱有八条红线（八卦），以及其他有条纹的变种。（译者按：应出自《帝京景物略》。）

龙睛金鱼（上）和冠金鱼（下）

自16世纪以降，鱼身鱼鳍的形状以及诸如眼睛的形状、尺寸和位置这类解剖学细节发生了重要变化。在16世纪，开始出现分叉的鱼尾，分成三叉、五叉，甚至七叉。在同一时期，身体紧凑、发育不良的袖珍鱼出现了，名叫蛋种金鱼，也出现了眼大突出的龙睛金鱼。理想的龙睛金鱼应该双眼丰满，同样大小，同样外凸。但是有时却只有一只眼如人所愿地肿胀外凸，或是双眼肿胀却大小不一。龙睛金鱼似乎不能适应膨胀的眼球。长大后当游动碰撞硬物时可能会伤害眼睛，因此失明。此外，在鱼塘中肿胀凸出的眼球可能会被另一条鱼吸食。就此而言米诺鱼是臭名昭著的侵犯者。金鱼品种中有一种较为怪异的后来的新品种，19 世纪时由日本人培育，一般以狮头金鱼之名为人所知，也被称作冠金鱼，在美国名叫水牛头，在德国叫番茄头。这个品种的与众不同之处是长着疣状赘生物，先出现在头顶，然后逐渐向下蔓延，覆盖鱼鳃和腮盖，只有嘴下部一小处比较干净。赘疣触感柔软，通常为红色、粉色或白色。最佳样本的每个疣尺寸相同，这种鱼被恰如其分地形容为有个未成熟的覆盆子一样的头。

金鱼是宠物，必须有人喂养。早在10世纪僧人赞宁就写道：“金鱼食橄榄渣、肥皂水即死。得白杨皮不生虱。”这几句话证明了精细的观察和实验。可能僧人身居宏大的佛寺庙观，庙中有很好的鱼池，他们在培育繁衍珍贵金鱼方面发挥重要作用。我们知道皇帝们喜欢拿金鱼当宠物。比亚尔东·德·索维尼（Billardon de Sauvigny）在1780年初次发表了一篇有关金鱼的文章，他观察评论说皇帝们重视金鱼，认为亲手喂鱼是一种日常娱乐，不过“金鱼是在女人们的住所里获得如此的荣耀和赞美，被抚弄和珍爱，于是它们受到欢迎并遍布全国各地”。

中国的各阶层民众在多个世纪的时间里都能够享受宠物金鱼。然而，有闲阶级也会将金鱼视为艺术品。金鱼游在放置在凳上的鱼缸里，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它的世界并不侵犯普通人的生活空间。就此而言，金鱼不同于诸如狗之类不易限制的宠物，更类似于盆栽植物或是没有生命的艺术品。再加上通过人类的技巧干预可以很快产生新变种，所以金鱼也类似于艺术品。偶尔发生的是，某个金鱼行家变得没有耐心，完全规避选择性交配繁殖的过程，力图用靠不住的手段直接将变化强加于鱼，比如用酸在鱼身体上刻蚀出字，或是画花和其他图案。当然，把如此装饰的鱼作为自然产物是造假。但需要指出的是，不能将批评针对人工制品本身，因为使鱼交配以便产生所需品种的过程至少是同等程度的操纵。例如以下是对金鱼人工产卵的半技术性陈述。

将一条成年的雄鱼和一条雌鱼放在一个中型鱼缸里，时间为12到24小时，鱼缸里也放一些水生植物。一旦当雌鱼产下几个卵子，便将雄鱼移走，用手捏住雌鱼任其扭动，无需捏紧。扭动的结果是排出很多卵子，同正常排卵时一样多。一旦排卵完毕，将雌鱼放在一边并轻轻搅动水，使卵子分布在植物上，此时再捏住雄鱼。通过轻捏它的肛门部位，它会射出精子，由同一水波带走使卵子受精。用这种方法几乎能保证所有卵子受精。

记住以上以如此乏味的方式陈述的程序，其目的只是产生有吸引力的装饰性金鱼。这是一种对想象的运用，是使自然服从人类情绪而非人类需要的另一种努力。当然对不同种类金鱼的命名是别出心裁的。接近17世纪末，中国金鱼行家们使用的名字有下列种种：七星（指大熊星座）、八卦（指占卜）、莲台、绣花罩、八瓜子、鹤珠、银鞍，以及红尘。

《制造宠物：支配与喜爱》，[美]段义孚著，赵世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202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