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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延佳︱苦与权力:一个英国人类学家的茶叶“世界观”
尽管本书的署名作者是麦克法兰及其母亲,但是书开头部分所载麦克法兰母亲的自述,只是一个背景性材料,让我们看到1950年代之前的印度北部茶园在英国人的经营下是怎样的情景。如果作者的回忆性描述是真实的,那么2016年BBC做的调查所反映的阿萨姆茶园工人生活状况,与1940年代的茶农生活境况没有本质差别,还是处在极度贫困之中,缺乏人身自由与权益保障。茶叶工业与茶农生活,依旧被资本家割裂开来。
尽管印度茶叶工人生活状况是个大问题,但这并非我想讨论的重点,因为这样的状况本非茶叶本身独有,而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与印度工业体系、资本主义类型乃至其种姓制度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麦克法兰写就这本书的重要背景,是试图寻找英国工业革命与现代世界的起源,这是他毕生的学术志业。在他看来,茶作为一种世界性饮品,对其发展历史的回溯,可以回答现代世界的人口发展与工业革命中至关重要的人力资源高效运行及其管理等相关问题。
在这一诉求的驱动下,他首先回顾了茶叶在欧洲的传播与发展历程,并指出茶如何在不同力量推动下,成为英国人重要的饮料之一。为说明这一点,他将茶与咖啡、啤酒、葡萄酒等饮品进行比较,指出茶叶因生津解渴、补充能量、使人清醒等自然属性,具有天然优势。
在茶叶成为英国人的重要需求之后,如何摆脱中国的茶叶垄断以喝到物美价廉的茶,成为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社会需要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于是,作者以大量篇幅论述鸦片战争及印度北部“茶叶热”的兴起是一个必然的历史过程。尽管印度北部茶园的开发具有不少偶然因素,但是其气候的天然优势,又成为茶叶工业化生产的基本前提。
跟随麦克法兰的笔调,我们看到茶叶从药物到宫廷饮品再到日常饮品的演变过程。与此相始终的,是英国社会在人口、工业体系、人力成本等方面的巨大变化,并因此而牵涉到世界不同地区国家发展的不同节奏。尽管不少读者认为,作者对茶叶发展与英国现代工业体系之间的关系的叙述,有不少牵强之处,但麦克法兰仍然是一个高明的叙述者,他能从普通读者身上寻找叙事的逻辑,从基本的物的功能出发,回到物的再生产,从而赋予茶叶全新的理解。
如果说乌克斯的百科全书式著作《茶叶全书》得益于长年担任Tea&Coffee主编所接触到的大量信息与材料,那么麦克法兰的《绿色黄金》则得益于多年的跨文化比较视角。作者早年主要在尼泊尔做田野调查,后来花了很多时间考察日本,并多次访问中国。他对茶叶的理解,很自然地体现了全球视角。而这种视角与乌克斯的最大差别,是将资本主义的发展历程与茶叶勾连起来,并透过茶叶的发展脉络来呈现自身内在的逻辑。
因此,对普通读者而言,这本书其实早已超出了茶叶与人类学的范畴。如果说西敏司的《甜与权力》是围绕糖的提纲挈领式的“物”的人类学研究,那么麦克法兰的《绿色黄金》就在这一基础上加入了更多跨文化元素。西敏司让我们看到了糖的日常属性变化导致的世界性转变,并力图提出“顺延”、“广延”等概念,呈现了“甜与权力”之间的互构关系。
尽管在书的最后一章,麦克法兰返回茶的物质性本身来重新理解这一“魔水”,但他的视野已经超越物本身,转到了他擅长的“现代世界”的讨论上来。这一叙述策略,不仅满足了学术著作应有的追求,同时无形中赋予了本书超越茶叶之外的各种价值。
归结起来,我们之所以需要花大量精力好好精读这本书,起码源于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对想了解中国茶文化,甚至想做中国茶文化研究的人而言,这本书最大的贡献首先在于,让我们摆脱那种动辄就某些片段材料展开意义阐释的惯性,它提醒我们,应该从基本的生物事实与社会事实中寻找讨论的根基。唯有在相对客观、准确的行业描述中定位不同品类的茶之属性,我们所进行的茶文化的研究与创造,才能做到有的放矢,而不至沦为无本之木。其次,中文世界里的茶文化研究大多自觉不自觉地落入民族主义的叙述窠臼,目的都在于呈现中国茶叶在世界历史上的特殊地位。我们经常提倡反对文化帝国主义和历史叙述的欧洲中心主义,但是我们越是强调中国茶的世界地位与唯一性,就越是给自己筑起了藩篱,违背文化共享的理念。麦克法兰叙述的中立主义姿态,为我们树立一个基本的标杆:茶文化的意义不在于中国的特殊性与唯一性,而在于共融共生性。这样的叙述基调,应是我们讨论茶文化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其二,对一般的读者而言,这本书亦有多重价值。首先,它让我们重新认识日常生活的价值。尽管作者叙述最多的,是茶叶在世界饮品市场的发展,但是他也让我们重新发现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之物所能赋予我们的生活意义与价值。茶作为勾连我们身体、思维与世界的“物”,也为我们更好地分享有价值的思想提供了言说空间与契机。这种风格与日本茶文化著作强调的仪式感与空间性略有不同,但却更具“原理性”。其次,它赋予我们借助茶实现跨文化交流的认知路径。跨文化交流是全球化时代的基本议题之一。麦克法兰作为一个英国学者,对中国、日本、印度等不同国家的茶叶发展历程都有所了解。尽管他的叙述重点是英国与印度,但是书中念念不忘的还有中国与日本。基于对中国茶文化与日本茶文化的不同认知,他道出了自己的基本观察。这种“他者之眼”让我们拥有了新的视角,以便重新观察“茶”这种日用之物对理解、勾连不同文明类型的特殊意义。从这个角度而言,茶作为一种反观自我的媒介之“物”,具有别样的世界意义。不同于天然能够触动人的味蕾的糖,茶这种具有多样甘醇又略带苦涩的饮品,无论对谁而言,起初的口感都难说特别讨喜,但是它却最终征服了全世界,这在人类饮品史上绝对是个奇迹。这一奇迹的背后,有不同地区茶人对传统的传承与赓续,也有当代人对美好生活的不断重思与创新。
其三,对立志做物、饮食人类学、茶文化等方面研究的人类学研究者而言,我们看到了以茶为核心而进行研究的更多可能性。尽管自学术角度观之,在整体设计和具体材料运用等方面,《绿色黄金》并未有太多超越《甜与权力》之处。但此书仍有不少值得中国研究者借鉴的地方。
首先,它为我们提供了更多贯穿微观描述与宏观叙述的可能性。就笔者目力所及,目前做茶的相关研究的人类学者并不多。多年前,肖坤冰曾试图从人类学角度重新为我们呈现武夷山的茶叶发展历程,是这方面研究的一个重要开拓者。可惜至今大家更加关心的是概念本身的新鲜度与有效度,而未将特定时空中的物、人与世界勾连起来。直至最近,中山大学人类学系的刘志扬开始发力,在为我们呈现销藏普洱茶陆海通道发展历程的同时,也让我们领略到茶叶研究所具有的魅力。在他们身上,我能看到布罗代尔、西敏司和麦克法兰,他们的论述超越了地方的局限性,从更为宏观的视角来重新回答茶叶研究的价值。
质言之,麦克法兰所强调的茶叶研究,更多的是对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一个重要启示。他对现代世界诞生与演变历程的整体性思维,时刻促使他从普通树叶本身,切换到人类社会的进程之上。这种切换,既要有大量的阅读与观察,更需要一种对人类文明进程的整体性理解。离开这个视角,任何的讨论都未免陷入狭隘。
另外,本书对“物”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可能。自从阿帕杜莱主编的《物的社会生命》一书问世以来,学界对“物”的讨论呈现日趋多样的态势。前年刘永华所作的《物:多重面向、日常性与生命史》一文让我们看到“物”的研究在中文世界的更多可能性。受本书及刘永华一文的启发,笔者曾试图写一个关于印度大吉岭茶叶的研究计划。在初步的文献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出世界范围内围绕棉花、玉米、南瓜、咖啡和茶叶、香料、盐等“物”的探讨层出不穷。“物”的研究不仅建立起一道认知桥梁,同时也让我们的发问方式从原有的概念化追溯回到日常性探究上来。麦克法兰没有刻意做“物”之研究的学术史回顾,也没有在论述过程中突出“茶”作为一种物的研究价值。但是在字里行间,我们从他的资料梳理和第三部分的重新阐释中,看到了“物”之研究的新路径:将人的生物性与文化性交织在物的申论之中,从而在生活的脉络感下重新定位“物”之研究的多重取向。
当然,作为一本主要基于文献而非民族志材料写就的专书,本书尚未触及当代茶叶发展、茶叶加工的反工业潮流、茶文化再生产的在地化等问题。而这些问题对中国知识界而言,恰好是一个重要的讨论领域。
随着文化遗产成为各地茶叶发展的重要话语,茶人之间的“文化战争”或“文化共谋”,成为茶叶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重要文化资本构建策略。于是我们可以看到景迈山布朗族与傣族之间的文化竞争、安溪铁观音得名来源之争等层出不穷的文化命名竞争。因此,茶文化发展过程中的“在地化”与茶山的“文化再生产”,应该成为我们未来需要认真讨论的重点。在茶山、茶人、茶企和茶客之间,尚有巨大的空间需要我们去认识。我们可以通过新的田野材料,呈现基于中国当代茶叶发展格局的新观察,目的自然不是制造新的茶叶民族主义,而是寻找、讲述以茶为媒介的人类文明进程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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