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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梅田:纯粹学者宿白先生

李梅田(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2018-02-03 11:07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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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白先生说:“社会不能让我们做纯粹的人,但我们要努力做纯粹的学术。”

先生是一位纯粹的学者,他的纯粹首先表现在对学术的专注与沉静。“我从17岁进入北大,再也没挪过窝”。先生在未名湖畔一待就是近八十年。其间中国并不平静,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十年动乱……北大常常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可对先生而言,内心的平静与澹泊总能战胜喧嚣的外面世界,始终如一地沉浸在自己的学术天地里,从未耽搁对学术的探索。

宿白先生在蓝旗营居所,2001年,林军摄

先生的澹泊宁静是中国考古学之大幸,新中国建立后,他以厚积薄发的学术能量造福于无数晚辈后学,奠定了中国历史时期考古学的基本研究范式和学术品格:《白沙宋墓》开创了考古报告的编撰体例;云冈石窟、克孜尔石窟的研究开创了佛教考古的基本理论与方法;《藏传佛教寺院考古》奠定了西藏佛教考古的基础;《唐宋时期的雕版印刷》从印刷术的角度讨论了书籍的版本流传;还有大量涉及古代绘画史、佛教史籍、中西文化交流等方面的未刊讲义……无不是经典之作,迄今泽惠后学。中国考古学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先生功不可没。

先生做的是纯粹学术,“言必有据,不温不火,既明确又含蓄,极其严谨”(徐苹芳先生语),虽然在特殊历史时期也曾因政治原因遭到批判,但从纯粹学术角度来看,先生的学术是经受了时间考验的。先生对学术的严谨近乎“洁癖”,言必有据,绝无空话与废话。虽然他对近年学术界的一些浮躁之风也常有批评,但在文字中从无指责,表现出长者的宽容、对学者和学术的尊重。他常常告诫后学,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们要取他人之所长、补己之所短,即便不同意他人意见,也要就事论事地讨论,意气用事万不可取。先生的这些告诫让我们永记在心并传递下去。

作者与宿白先生

先生学术很纯粹,做事很较真。记得有一次问起外地工作的学生,为何考古报告迟迟不整理出版,对方答曰没有研究经费,他说拿了工资这就是你分内之事,为何还要额外的经费?后来,先生在院系要求下主持一项国家科研项目,因涉及人员较多,期限已到却不能如期结项,先生遂主动将科研经费退还。先生的这种较真劲儿恐怕在当前学术界是极为罕见的。

先生的纯粹还体现在他的教学上,虽然课程内容大多是自己的深入研究成果,但每次都是精心准备,课堂教学一丝不苟,与他的文字一样绝无半句废话,课堂上满满都是干货。我在本科阶段有幸聆听了先生的《中国考古学》(下)及《古代建筑》,虽然要跟上节奏很难,记笔记很累,但无疑是我在北大收获最大的课程。遗憾的是,《古代建筑》因那场政治风波而半途中止,那也是先生最后一次给本科生开课。先生的教学风格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已为人师的弟子们,我们也会努力在教学中尽量做到内容充实、表达严谨,对重点内容要有自己的研究,引述他人的研究也要明确说明。

先生在指导学生方面更是严厉有加。若从本科阶段算起,我从先生直接受业达十年半,毕业后也常常面聆教诲,迄今已逾三十年。这些年我对先生最深的印象就是严厉。在先生面前,偷不到半点懒,耍不得半点滑,否则会招致严厉批判,以致每次与他见面汇报学习,都会非常紧张,甚至毕业多年后仍然如此。

宿白先生批阅过的读书笔记

硕士研究生期间,我们每两周去他朗润园寓所汇报读书情况,先生往往会穷追不舍地问问题,当时会倍感挫折,但事后再去一一查找未读的书、未思考的问题,才意识到先生的良苦用心,他是以这种方式引导我们读书和思考。

有一年,按先生要求,我整整一个学期都在善本室看《云冈石窟》,临近寒假的一天,宿先生来善本室,我跟他说还差3卷没看完,但是要放假了,善本又不能外借。原以为他会让我回家过年,开学后再读。没想到他说,那你春节就别回家了吧,我跟图书馆说说,你把书借到宿舍读吧。就这样,我整个春节都在宿舍读善本。春节后当我拿着两大本笔记向他汇报时,他乐呵呵地说:“光读还不行,还得思考,写篇文章吧!”又从书架上拿出两本图录,嘱我写一篇作业。当时我心里是颇有怨言的,但回想起来,我的学术生涯主要得益于硕博七年里高强度的读书经历。

先生的严谨也让我们受益匪浅,先生门下弟子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论文发表前需请先生过目,大多数情况下是会受到严厉批评的。先生最后一次给我改文章,是他九十高龄时,冒着严重的眼疾对我的一篇乐浪墓志论文进行了逐字逐句的修改,帮我一一核对引用文献,甚至帮我抄录了整整两页的百衲本《晋书·礼志》中的丧葬礼仪文,嘱我注意文献版本与史实之间的差异与辨别。正是先生的严厉批评和悉心指点,才让我们懂得学术的严肃性,并将这种可贵的学风践行下去。

宿白先生为作者抄录的文献

很多学界同仁认为“宿先生的成就前无古人,迄今无来者超越”,对此我非常赞同,先生独创的历史时期考古学研究范式,源自他深厚的史学和传统文献功底,在北大图书馆善本室的工作经历更使得他如虎添翼。作为晚辈后学,在这方面我们是有着先天不足的,必然无法企及,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妄自菲薄,每一代学者都有着各自的使命,或许我们的使命就是在先生学术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从新的视角、以新的方法去推进学科的进步。但,不应改变的是先生留给我们的珍贵遗产:对学术的纯粹追求。

作为门下弟子,惟有将先生的学风与师德传递下去,才是对先生的最好纪念。送别先生之际,特撰此联泣挽先生:

成府路上兰灯灭,恩师驾鹤归道山,慈颜永驻

未名湖畔松霜凝,门下秉志传薪火,瀚墨长香

2018年2月2日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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