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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徐光启在明末历法改革中的策略
·明清之际,如何合理地掌握西学、运用西学,成为许多有识之士思考的课题。徐光启“生平所学,博究天人,而皆主于实用”。他提出的“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就是其中一种较为成功的理论。这种既保留中华文明的构架,又能灵活运用西方文化先进性的做法,得到了绝大多数士人的认同。
今年是明代著名政治家、科学家徐光启(1562-1633)诞生460周年。早在90年前,竺可桢先生即撰文纪念这位近代科学的先驱,对徐光启的学术贡献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徐光启在中国科学近代化的进程中作出了重要贡献,时至今日,他的主张和策略仍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值得我们反思。
徐光启生活的晚明时期,正是西方大规模向外扩张,科学进入快速发展的时代,而此时明代在科学领域处于缓慢发展的状态,在传统历算方面尤为明显。
在数学方面,这一时期的著作大多复述以前的工作,很少有所创新。宋元数学家使用的天元术,已很少有人理解,而增乘开方法、四元术等已无人知晓。
天文历法方面也已远不如前朝。在中国,天象与皇帝和国家事务息息相关,因此预报日月食是钦天监的重要任务之一。明代使用的是以《授时历》为基础编成的《大统历》,但预测日月食屡有不验。至万历年间,改历呼声尤为突出。
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 1552-1610)来华,可谓适逢其时。利玛窦来华之前在罗马学院已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师从著名数学家丁先生(C. Clavius, 1537-1612),在科学方面有较高造诣。来华后,凭藉非凡的语言才能,很快掌握了汉语,采用适应策略,迎合儒家礼仪,博得了士大夫的好感,经过多方努力,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定居北京。
作为明末天主教的三大柱石之一,早在1600年,徐光启在南京时就与利玛窦相识,1603年入教,次年赴北京参加科举考试,与利玛窦过从甚密,开始合作翻译欧几里得《几何原本》。徐光启对欧洲数学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大率与旧术同者,旧所弗及也;与旧术异者,则旧所未之有也。旋取旧术而共读之,共讲之,大率与西术合者,靡弗与理合也;与西术谬者,靡弗与理谬也。”而对传统数学十分失望,认为“虽失十经,如弃敝屩矣”。
利玛窦、徐光启像铜版画,1667年,上海图书馆藏。 本文作者提供
在接触到欧洲科学之后,徐光启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对儒家文明加以审视。通过比较,考察相互的优劣,进而对传统文明进行反思。他分析了数百年来数学不能发展的原因,进而对中国科学的现状进行了批判,在“刻《同文算指》序”中称:“算数之学废于近世数百年间”,“废之缘有二,其一为名理之儒土苴天下之实事;其一为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徐光启的反思目光敏锐,颇有启发意义。除了对西方数学的翻译、介绍,徐光启的重要科学活动更在于对历法改革的领导和组织。
崇祯二年五月初一日,因为发生日食,钦天监用大统、回回历所推有误,而徐光启用西方的天文学方法推算,与实测相符,于是徐光启被皇帝委以修历的重任,并招募传教士,《崇祯历书》的编纂从此大规模展开。
天文历法是皇权的代表、天子的象征,因此要改变传统的正朔,势必遭到保守势力的反对。明代的中国,以天朝大国自居,外国使节——如周边的朝鲜、越南、琉球,乃至东南亚国家——来华,都以朝贡的方式,这些使臣大多被官方文书称作“陪臣”,言下之意,就是“附属的臣子”。当传教士来华之后,也被明朝的官员冠以“陪臣”的称谓,有时前面还加上“归化”两字,也就是他们是为了归依中华文化而来中国朝觐的。
万历年间,就使用“陪臣”来指代传教士。1601年初,当利玛窦进京时,向万历皇帝“贡献方物”,其奏疏就自称为“大西洋国陪臣利玛窦”。之后参与改历的西方传教士如龙华民(N. Longobardi, 1559-1654)、邓玉函(J. Terrenz, 1576-1630)、罗雅谷(G. Rho, 1592-1638)、汤若望(J. A. Shall von Bell, 1592-1666)等人,都被列入“陪臣”。这种称呼的背后,隐含了中华文化高于欧洲文化的优越感。
那么,在这种文化优越感的背景下,要向传教士学习,要把西方的历法引入中国,无疑会引起士人的反弹,会充满阻力。作为先驱者,徐光启如何说服保守士人,采取何种策略,以推行历法改革?
徐光启在解释为何要引入西方历法时,多援引前朝的例子,照搬洪武初年借用回回历的经验,作为明末改历的榜样,为崇祯改历制造舆论。
在崇祯二年七月十一日的礼部奏折中,徐光启提到明太祖朱元璋“尝命史臣吴伯宗与西域马沙亦黑翻译历法”。在同年七月二十六日的奏折中,他又强调“修历用人三事”,首先要使用李之藻这样的“中外臣僚”;其二,要用西法,再次提到朱元璋翻译回回历法之事。
崇祯四年,在所上“历书总目”中,他再次提到了明初学习西域历法之事,并感叹没有大量翻译西域历法著作,使大统历法不能完备,于是提出:“臣等愚心以为: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翻译既有端绪,然后令甄明大统、深知法意者参详考定,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徐光启认为,在《大统历》不能满足天文观测之需时,有必要大规模翻译西书,为“超胜”做准备。他主张借用西方的天文知识为“材质”,来重新研究和改造大统历,而不是照搬西法。
从崇祯二年(1629)到六年(1633)的五年间,徐光启全心投入了历法的改革。不论是西方天文学著作的翻译,仪器的制作,还是人事安排,日常的经费开支,都作出了通盘的考虑。1612年初,礼部访得大西洋归化之臣庞迪峨(D. de Pantoja, 1571-1618)、熊三拔(S. de Ursis, 1575-1620)等带有彼国历法,于是上奏皇帝,请求按洪武年间译修西域历法的事例,让他们和徐光启翻译成书。天启三年(1623),钦天监监正周子愚再次提出改历,并请葡萄牙耶稣会士阳玛诺(M. Dias, 1574-1659)参与其事。龙华民、邓玉函、罗雅谷、汤若望等耶稣会士先后被召至北京,由于他们在科学方面的造诣,使得改历得以顺利进行。徐光启当时推荐了一些对西学、天主教有兴趣的学者参与修历,如李之藻、金声、王应遴等即被举荐到局工作。1633年徐光启死后,由山东参政李天经(1579-1659)继任,主持历局工作,最终编成《崇祯历书》。
明朝末年,由于社会危机四伏,满族在北方崛起,一些有识之士忧心时艰,主张经世致用之实学。而此时耶稣会士藉欧洲科学来传播天主教义,使中国人耳目一新。徐光启等人出于主实用、求富强之宗旨,试图借用西学达到拯救明朝之目的。徐光启在“条议历法修正岁差疏”中,即提到历法修正十事、修历用人三事、急用仪象十事、度数旁通十事,在度数旁通十事中陈述数学是研究气象、水利、乐律、建筑、理财、机械、舆地、医药、计时等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的基础。熊三拔编写的《泰西水法》、邓玉函与王徵合著的《远西奇器图说》,以及崇祯年间汤若望翻译的《坤舆格致》《火攻挈要》等书,涉及水利、机械、矿冶、造炮等,均为了满足当时的实际需要。
明清之际,如何合理地掌握西学、运用西学,成为许多有识之士思考的课题。徐光启“生平所学,博究天人,而皆主于实用”。他提出的“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就是其中一种较为成功的理论。这种既保留中华文明的构架,又能灵活运用西方文化先进性的做法,得到了清廷和明清之际绝大多数士人的认同。
但持不同意见者也大有人在:如杨光先视徐光启为“名教罪人”,并说:“邪臣徐光启贪其奇巧器物,不以海律禁逐,反荐于朝,假以修历为名,阴行邪教,延至今日,逆谋渐张。”乾嘉学者阮元对徐光启也有微词,在《畴人传》利玛窦传后论曰:“自利玛窦入中国,西人接踵而至,其于天学皆有所得,采而用之,此礼失求野之义也。而徐光启至谓利氏为今日之羲和,是何其言之妄而敢耶。”到了晚清时,西学再次传入,徐光启在引进西学中的角色也被再次提及,保守派人士王仁俊提倡“西学源于中国说”,对徐光启也提出严厉批评:“自万历中利玛窦、熊三拔以西法入中国,其时徐光启不学无术,诧为绝诣,不知其衍中土之绪余。”
竺可桢先生曾对徐光启的近代科学方法给予了归纳总结,并把他与英国的培根作了比较,说培根虽崇尚实验科学,而徐光启注重实验,又应用演绎的方法,这是培根所缺乏的,并借用恩格斯在《辩证法与自然科学》的语句,称徐光启是那个时代的“学问上、智力上和性格上的伟人”。我们今天纪念徐光启,并不是要评说他的功过,而是因为他曾经为中西文化交流作出过卓越的贡献,他提出的“熔彼方之材质,入大统之型模”的理论,经过去芜存菁之后,仍可为我们在世界文明碰撞频繁的今天,提供可贵的借鉴。
[作者韩琦,系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国际科学史研究院通讯院士,主要研究中国科学史、中西文化交流史和明清史,代表作有《通天之学:耶稣会士和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获第11届国际亚洲研究学者大会图书奖(荣誉提名奖,Honorary Mention))《中国科学技术的西传及其影响(1582-1793)》《康熙皇帝·耶稣会士·科学传播》,编有《〈熙朝崇正集〉〈熙朝定案〉(外三种)》《欧洲所藏雍正乾隆朝天主教文献汇编》《梅文鼎全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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