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乐评 | 在这把中提琴面前,很多小提琴家也许会惭愧
面对这样的演奏,不少小提琴家应当惭愧,这样说不是为了博眼球。听了2022年9月6日,中提琴演奏家梅第扬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独奏会,演奏给我最直观的感受即是如此。
一段时间以前,梅第扬成为国内的话题人物,因为他被柏林爱乐选为中提琴首席。不仅是第一位进入柏林爱乐的中国音乐家,更一步到位成为首席,国内乐迷自然非常关注。其实,先前梅第扬已经成为慕尼黑爱乐的中提琴首席,两支乐团同属顶级,仅是柏林爱乐名声更响,又有一些独特的意义。
演出现场,梅第扬和钢琴家黄秋宁合奏。 上海交响乐团供图
在梅第扬的“慕尼黑时期”,他已经来上海举行过独奏会,后疫情时代回国,困难很多。可当演奏家最终在上海大剧院登台时,我就感叹这是当代一位“不可不听”的演奏家。目前很多人对于顶级乐队首席的认识,还相当不足。似乎,他们位列首席,却依旧不是独奏家。事实上,一流乐队首席不仅需要具备独奏家的身手,更需要具备宽广的风格范围与深厚的修养。
如今,古典唱片行业的运作模式也被快消文化所改变,不少来到聚光灯下的独奏家名不副实。可要成一流乐队的首席,是容不得虚假的,更不用说慕尼黑爱乐、柏林爱乐那样的顶级劲旅。如今演出市场刚刚回暖,就迎来梅第扬第二次在上海举行独奏会。之前,他还拉了上交新乐季两场开幕演出中的协奏曲。独奏会听后,再次感到这不仅是国际一流水平,更是一位无可替代的音乐家。“水准”,还相对可以量化,独特的个体,却是不可复制的。
为什么说,在梅第扬这位中提琴家面前,很多小提琴家应当惭愧?就是因为,梅第扬在演奏中展现的、非常高级的技巧和品味,突破乐器的局限,而揭示了某些放之四海而皆准——适用于所有弦乐演奏的美学观念。
小提琴是提琴家族中,演奏起来最灵活的乐器。大提琴和中提琴作为独奏乐器的成熟,都比小提琴更晚,尤其是中提琴。“像小提琴那样灵活地演奏”,是中提琴和大提琴独奏的技巧目标之一。梅第扬所做的,却是一种超越:首先,他充分发挥中提琴这件乐器的性能,尤其是它独特而迷人的音质。这位中提琴家展露的弦乐美声,很多已然载入史册的名家前辈,都无法令其失色。而由此勾勒的歌唱线条,更是高度技巧与品味的理想结合。
中提琴的音色虽美,却容易奏出发“尖”的声音,换把位也比小提琴和大提琴别扭,音准控制更难。这是乐器的天然局限,而这样的局限在梅第扬手中,却仿佛“不存在”。那独特的、融合了温暖和某种程度的暗哑的声音,被他提炼出当代顶尖的感官美。音色那么丰富,音质宛如人声;在大音乐厅里,也有良好的传送,不会因为推高力度而丧失质感。轻柔的声音,也能传得远,殊为不易。
虽然他整体上没有选择炫技性的曲目,可在某些段落中,看着梅第扬的左手在指板上飞驰,听到他理想的音准与音符的清晰性,只能感叹,当代以技巧见长的小提琴独奏家里面,能有这般技巧完成度的,也是少数。而由此,我们就领略到梅第扬在演奏中呈现的、第二个层面的超越:以硬技巧突破乐器的局限只是开始,如何以品味来运用技巧,将音乐表现带到更高的层面,才是他关注的核心。
诚然,音准与清晰等可以量化的技巧,尚且有“明星”演奏者,处理得乏善可陈。可要真正登上高峰,技巧与品味相辅相成的提升,是必由之路。而这,就要结合梅第扬这次独奏会的曲目,略谈演奏的细节。
他这场独奏会的曲目安排就非常之妙,上半场是肖斯塔科维奇《牛虻》组曲的中提琴改编曲(V. Borisovsky改编,共三个乐章),搭配勃拉姆斯的《第二号中提琴奏鸣曲》;下半场以现代作品,诺克斯(Garth Knox)《一个人的四重奏》,搭配冷门浪漫派作品,约克·鲍恩(York Bowen)的《第一号中提琴奏鸣曲》。
《一个人的四重奏》
偏传统的俄系抒情,搭配德奥浪漫经典,有趣的独奏新作品,配合需要重新发现的旧作。篇幅所限,选择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来谈,就是老肖的那首。
梅第扬在他的第一次(上海)独奏会中,演奏了普罗科菲耶夫《罗密欧与茱莉亚》的改编曲,记忆犹新。对比这次的老肖,会让我们更深地明白他的演奏,究竟高级在哪里?这两部作品,都在它们的时代,显出传统的风格,尤其在体现抒情性的时候。两位作曲家的艺术性格,又是截然不同的。梅第扬能够把握这样深层的差异,而后在演奏中做细致的区分。
表现“牛虻”的第一乐章,这位演奏家就仿佛要将每一根琴弦的美感特质,先做出独立的划分,而后融合成为出众的整体。低音弦的浓郁充满音乐厅的空间,但又没有夸张的“厚”,高音的演奏薄而明亮,却完美避开“尖”音的陷阱。纤细的音质也能驾驭大场地。而到了第二乐章,梅第扬将抒情旋律的美感,推向当代的高峰。
并且,这恐怕不仅是中提琴一门的高峰水平,在整体的弦乐美学体系中,这样的抒情旋律的表现,在当今也能代表一种美学高度。至关重要的有三点:
1. 出众地塑造声音的特质。这个乐章有极充沛的抒情性,某种抑郁的暗色,却始终缠绕着音乐的方方面面。梅第扬首先奏出富有特点的美声,其特质,完全是根据作品而设定。
2. 音质的统一。这就是特别让我感到,不少小提琴家应当惭愧之处。如今“时断时续”的揉弦成为时代病,以至于很多人都不明白,避开此病,并不意味着必须持续不断地揉,而是揉与不揉,各种层次、速度的揉弦,都要有一种整体美感的统一。
表现这个乐章伴随压抑的“别致”抒情,梅第扬有时揉弦极为浓郁感人,有时又几乎完全不揉,以更犀利的音响造型强化某些段落的情感。但这些截然不同的手法,最终都能在色调与表情中无缝衔接。中提琴比小提琴更难控制,可某些小提琴“明星”,别说品味,控制力也比梅第扬差太多了。面对这样的演奏,他们应该羞愧。
3. 结构表现与风格区分。刻画这个多有长线条,情境又很复杂的乐章,演奏家如何平衡抒情与结构的稳固,是很考验修养的。梅第扬很自如地追寻某种黄金比例,当情感表现的密度几乎无以复加,乐句的衔接还是那么恰当,绝无“洒狗血”式的夸张局部。当然,塑造如此强烈的表情,离不开演奏家非凡的运弓技巧。
而当他综合这一切,我们就看到了“风格”。上一次独奏会中的普罗式抒情,更多将优美混合节奏的尖锐与谐谑,而这次的老肖,是将优美性导入一种沉郁、复杂而难以名状的情感。这两种优美,都有鲜明的俄系气质,完全不同于西欧浪漫,可彼此的差异,又是最细腻的东西,演奏时不能大而化之。这样的风格区分,就是从技巧的枝节考验到审视作品的宏观,梅第扬的表现无可挑剔。
由此,我们也就不会好奇,这位演奏家为何能在勃拉姆斯的奏鸣曲中,将德奥浪漫派主流的抒情性,表现到如此得当而有品味。以及他如何在有趣的当代新作中,从“趣味”的表现,走向演奏艺术魅力的探寻等等。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