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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外徒步,我曾在山中昏迷,命悬一线 | 三明治

2022-09-07 13: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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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541 三明治 

“血氧71,体温38.4。”我把自测的数据报给队长。

在海拔4000m、荒无人迹的地方,这组数字是严重高反的表现之一,而后者意味着我很难跟着队伍继续走下去。

队长沉吟半晌,说:“明天一早你就从台站沟下撤吧。阿三陪着你。”除了我俩之外的队员都获得了继续前进的资格。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更不甘心拖累队友,但我只能服从。在山里,队长的权威不可动摇。更何况,我确实撑不住了。

帐篷外狂风呼啸,外账被吹得呼呼作响,不断吸走帐内的温度。同帐的舟舟急着生火取暖,不慎将炉头放反,白白泄漏了大量液化气。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有些心烦。但我的高反已经严重到自顾不暇,实在没有精力上手帮衬。

一番忙乱后他终于成功。锅里的雪块渐渐融化成雪水,却仍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冻得浑身发抖,焦急地等待水烧开,想象着过会儿喝上热汤的温馨场景聊以自慰。

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让我想到加油站,但比那还要浓烈百倍。估计是刚才误操作放出的液化气。

“好难闻啊!”我向舟舟吐槽。

下一秒,我的世界陷入完全的黑暗。

在我最初的想象中,这次高原徒步之旅应该是愉快和圆满的。尽管对多日重装徒步的强度早有预期,但我自信,凭借在队伍中名列前茅的身体素质和户外经验,我肯定不会是最难受的那一个。

更何况,这趟旅程还有一个令人惊喜的玫瑰色开篇——出发当天,距离集合倒计时5分钟,被暗恋许久的男生当面表白。

我们一年前在校内一家研究中心相识,距离在一起可能只剩一层窗户纸,但都没有勇气去捅破。担心“ta也喜欢我”是错觉,害怕被对方拒绝,觉得先表白的一方太被动。我们就像四宫辉夜与白银御行,陷入“谁先动谁就输”的尴尬博弈。

而这次徒步成为了打破平衡的变量。山里没信号,我们会有大约一周时间不能自由对外联系,只能用卫星电话定期给后站报平安。我怕表白被拒后在高原上辗转难眠,想等回来再说;他则担心夜长梦多,决意早日下手。

出发那天他请我吃早饭。我满脑子都是注意事项和行程安排,只把这当做日常邀约和送行流程。吃的是普通的麦当劳外卖,地点是我们去过无数次的研究中心办公室,没有任何浪漫的迹象。我心不在焉地啃着板烧鸡腿麦满分,重点关注腕上的手表——现在是7:38。8:00日晷集合,不能迟到。从中心骑车过去大概5分钟,也就是说我最晚7:55出发,还有不到20分钟。

我们在沉默中飞快消灭汉堡和薯条。以前约饭我们会聊些中心秩事或者越野技巧,更多的时候各自刷手机。但今天他没说话,也没看手机,更没看我。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突然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嗯?好呀!”我飞速瞥了眼手表:7:51。时间有点儿紧。希望他讲快一点。

“去吃麦当劳,一对男女同学坐在我身旁。那个女孩埋头大吃,突然,男孩放下薯条,往前凑了凑,很认真地问:优优,做我女朋友好吗?”

听到这儿,我的心脏几乎漏跳一拍。优优是我的小名。

但他接着讲下去:“女孩头也不抬,直接说:不行!男孩问:真的不行吗?女孩说:真的不行!男孩愣在那儿,旁边的人也露出了不忍的神情。你猜女孩之后说了什么?”

原来是在讲笑话。我松了口气,但又有些失望。已经7:53了。我随口猜到:“这顿我请?”

“不对!女孩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汉堡,小声说:那……我还能吃吗?那男孩无奈的说:吃吧,吃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配合地笑出声,尽管并不那么好笑。

等等。冷静思考。麦当劳,男生请客,汉堡,薯条,表白……不会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我想到了某种可能,但又不敢完全确定。脸像是烧着了,很烫。

慌乱中我下意识看了眼表:7:54。我开始收拾垃圾,尽可能不去看他。集中于眼前的简单劳动可以让我回避更复杂的思考和决策。汉堡和薯条的包装纸被我一丝不苟地揉成团,认认真真塞进纸盒,然后工整地放进印着“M”字样的纸袋。背上登山包,扣好腰扣和肩扣,我又看了眼表:7:55。很好,我该出发了。

但他拦住了我,看着我的眼睛,问:“优优,做我女朋友好吗?”

完了,这次逃不掉了。

我是不是该说“那我还能吃吗”?但我已经吃完了……等下等下,我没想拒绝他呀!不过,直接答应会不会显得太随意和不矜持?但又该怎么委婉表达“我想先拖一拖但这绝对不是拒绝你懂我意思吧”?

夹在逐渐逼近的集合号角和近在咫尺的他中间,我左右为难。

7:56,7:57,7:58……

我背着包落荒而逃,丢下一句“我想再考虑考虑”。他紧随其后,说要送我。

日晷前,他为我系上祈福的红绳手链。

开拔前,我抱了抱他,他说等我回来。

坐从北京去四川的火车上,我上网搜到了那个老生常谈的笑话。他把肯德基换成了更应景的麦当劳,把女孩的名字换成了我的小名。火车上信号时断时续,但他始终在屏幕另一端耐心而温柔地等待着我的消息,即便自己已经被博士毕业压得喘不过气。

13:20,在他表白5小时25分钟后,我正式答应了他。

现在感觉这场景像是性转版本的新婚妻子送丈夫上战场,但当时没有这样的自觉。出乎意料的表白被理所当然地视作一连串美好的开始:我兴奋地期待着未被人造光源和雾霾污染的星空、雅拉雪山的日照金山、铺满风雪的塔公垭口,对未曾接触过的高原上的一切抱着(现在看来)过于乐观的瑰丽想象。

但生活不会一直称心如意。

我真的差点就回不来了。

起步时,这趟旅程还和我行前的想象非常接近。冬季山区因防火安全封闭,我们只能趁着天色暗沉,悄悄从进山口摸进去,在灰色地带疯狂游走。没走几步天就亮了,能看到漫山遍野的雾凇景观,似冰似雪、如梦如幻。

第一天的路线强度不高(约9km,累计爬升320m),方便大家适应海拔。我们把多余的精力用于行进过程中的聊天和团建,感情生活是绕不开的热门八卦话题,而有男生来送站的我自然成了话题中心和大家的进攻重点。因为那个笑话,男朋友被大家戏称为“汉堡男”。猪哥则得到了启发,准备在塔公垭口飞无人机录表白视频,回去就向暗恋许久的学妹表明心意。

回头看,这真是一个经典的FLAG——因为我的突然昏迷,我们最后也没能登上塔公垭口。

随着队伍的行进,海拔逐渐升高,空气愈发稀薄,路线强度与日俱增,我的身体状态却每况日下。持续头晕,低烧不断,经常恶心,头痛欲裂,极易疲惫。为了不拖累队伍速度,我几乎不再说话,口鼻并用拼命喘气以攉取周围贫乏的氧气,为数不多的珍贵体力都灌注于双腿,化作一串踉跄的脚印。即便这样,我也跟不上前队的步伐,渐渐被落在后面,独自在前队和后队之间挣扎。同时,盲目加速进一步把我的身体拖垮,我必须时不时停下休息,避免因体力透支而突然倒下。

被后队追上时,我异常的沉默、沉重的喘息和频繁的休息很快被大家察觉。队长用对讲机呼叫昱昱带领的前队尽快停下等候,他继续带着我们慢慢向前,与前队汇合。队长重新分配了队内负重,高反严重的我成为照顾重点,原本的负重大部分交给精力旺盛的昱昱、阿三和队长分担。

队长和阿三一前一后带着我,其他人先出发,我们仨成为新的后队。队长拧开我的水壶,往里倒了一袋葡萄糖,晃一晃摇匀。白色的粉末消失在水中,化作氤氲的透明纹路。他把水壶挂在自己脖子上,时时关注我的状态,感觉我喘气厉害时就停下歇会儿,喂我喝两口葡萄糖水。

身上的重量轻了,心中的负累却无比沉重。在北京出户外时,我一直承担着照顾队友的角色,习惯于给予而不是接受。我非常非常害怕麻烦他人,比起求助,付出更让我心安。但这一次,我不得不麻烦队友,不得不学习被别人帮助和照顾。

很痛苦。真的,从未想过高原负重徒步能这么痛苦。终于挨到营地,我因犯恶心而胃口不佳,逼着自己吃东西,后续消化却让血液集中于胃部而抛弃了其他。于是更加缺氧、高反进一步加重,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晕、反胃和呕吐。于是又回到原点,一番折腾反而消耗了精力,最后只能直接喝葡萄糖续命。

直到现在,我都讨厌葡萄糖水的味道。它反复提醒我,成为被帮助的“弱者”是多么无力和绝望。

饭后,队友们去野人沟探路,我独自在营地休息。他们出发前留了对讲机,所以可以听到队伍交流的声音。正值午后,高原的刺眼阳光经过帐篷的过滤变得柔软和温馨,像是一层朦胧的金色软壳,轻轻地裹着我。我把登山包的头包拆下来当枕头,躺下,定闹钟,闭眼,听着对讲机内传出的声响。

他们需要过一条河。水很深,找不到过河的路。大部队往上游走找路,未果;队长独自去下游找路,成功渡河。大部队不敢走队长的路,他无奈返回,不慎踩滑落水,鞋湿了,空气中充满快活的气息。

我多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没有高反,也没有疲倦,只有淙淙流水与和蔼暖阳。梦到男朋友向我表白,但这一次那句“等你回来”被我解读为不详的预告。梦到我躺在瑜伽垫上锻炼,我家的柯基贝贝凑过来舔我,狗毛蹭在身上,很痒。梦到和队友们一起负重爬阳台山,登顶后把包里的砖块使劲向石头堆顶抛,争相为主峰海拔添砖加瓦。

熟悉的闹铃响起。刚听到时有些恍惚,以为是在宿舍的床上午睡,下一步是坐到桌前冥思苦想毕业论文开题报告。

然而很快就清醒了。回到现实,我还要继续和头疼、恶心、低烧、疲惫和悲伤战斗。

“小飞龙(值守同学的代号)!41(我的代号)!肺水肿!台站沟!车!下撤!”

这一次叫醒我的不是闹铃,而是被紧张和焦虑撕碎的,队长用卫星电话向后站吼出的求援。

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的昏迷附赠口吐白沫,所以舟舟意识到我不是睡着了,并第一时间大声呼叫队友,为我争取了宝贵的救援时间。鉴于我一路的严重高反,队长和队医(阿三)认为我患了急性肺水肿,命在旦夕。

队伍瞬间炸锅。

阿三和舟舟抢出氧气瓶给我吸氧,林妹妹和猪哥尝试揉手揉脚与做心肺复苏……但都没能把我弄醒。无奈之下,队长决定由男生们轮番背着我尽快下撤,并准备呼叫后站,让他们帮忙联系雅拉景区派车来接。

昏迷的人死沉死沉。能不能背着我成功抵达距营地垂直高差500m的公路旁,每个人心里都没数。而且,除了陪我去医院的,其余下撤的人还需要再爬回营地。

但是,没有人犹豫。女生们迅速行动起来,为男生们准备下撤和返回需要的装备;男生们齐心协力,先把我裹进睡袋,然后拖出帐篷,准备开始“背人接力”。

分不清是被帐外呼啸的寒风刺激到裸露的面部肌肤,还是被队长支离破碎的求援声刺进耳膜,总之我一出帐篷就醒了。恢复意识后,我花了几秒钟时间来重新聚焦视线,耳边听到队友的欢呼:醒了醒了!

我睡了多久?不至于这样吧?水烧好了吗?能看清东西时队长已经冲到我身边,急道:“清醒一点,千万别睡着!我们现在就带你下撤,到医院就没事了……”WTF???不是明早下撤吗?现在几点了?他们怎么了?

事后的总结里,林妹妹写到:41此时奇迹般地醒了,没事人一样的傻站在睡袋里,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们,你们在干嘛。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昱昱和猪哥已经开始一左一右架着我往山下走。下山的路很长,但我回忆时只能勉强抓到一点零碎的片段:他们给我搓手,问我冷不冷;经常跟我说话,但想不起具体内容,核心意思是不要睡过去。林妹妹后来说我一直在关心我的手机和眼镜在哪儿,但我完全不记得。下撤像是一场梦游或者一顿醉酒,我很难用理智控制自己的行为和言语,事后也鲜有记忆存留。

景区的车沿着公路进来,打着双闪,终于进入我们的视野。舟舟、猪哥和林妹妹陪我一起,车接上我们后直奔道孚县医院,医生在简单诊断后安排吸氧。毫不夸张地讲,氧气管捅进我鼻子的那一刻,我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像水底憋气很久的人突然浮上来深呼吸,又像在岸边挣扎很久终于入水的鱼。

我昏迷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严重高反与一氧化碳中毒。高原环境氧气含量本来就低,我们还在封闭的帐篷内烧水,很有可能是液化气不完全燃烧产生了一氧化碳;当时我血氧还很低,简直是个天然的一氧化碳浓度高敏指示剂,当场被放倒。也幸亏是这样,我的昏迷和抢救都很及时,没有吸入过多一氧化碳。

当晚,在氧气的扶持下,我睡了近一周内的第一个整觉。当晚,队长和昱昱互相拉扯着,在沉重的夜色中重新向营地攀登。他们凌晨3点才睡。当晚,雅拉景区的管理人员得知我们私自进山后暴怒,决定第二天一早派遣安全员进山,把剩下的人都赶出来。

第二天,安全员带着残缺的队伍走到冰封的雅拉友措湖中间,留下了唯一正经的合照。然而已经不全了。猪哥说,雅拉雪山还是没有接纳我们。人们都讨厌这种遗憾。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雅拉算是一次。

然后,全员下撤至成都。

我们在成都某火锅店开了这次徒步的总结会,点的是在成都“大逆不道”的鸳鸯锅。大家在沉默中思考着,等待着。没多久,辣锅和清汤锅都开了。

第一个上的竟是青菜。猪哥企图把几片菜叶子丢进辣锅涮,我们纷纷阻止:别介,太油了!他摆摆手:“没事,没我油!”哄堂大笑,稀释了餐桌旁凝结的自责、严肃与悔恨。

菜陆续上齐,我们也都打好了腹稿。各抒己见,边涮边吃边说,从各自的视角还原这次旅程。林妹妹笑道,送我下山的路走得真快。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得了那么快。阿三说,我刚昏迷时大家急得找不着北,就怕我出事。平平安安就好。昱昱红着眼眶说,当时送我去医院的车开走后,队长跪在地上,捶着柏油路面,放声大哭。

他说,你出事了可怎么办。

他说,你还那么小,刚刚被喜欢的男生表白。

他说,如果你出事了,我怎么跟你的男朋友交代。

队长是个山一样的男人。稳重、可靠,队伍的顶梁柱,山野中最稳定的倚仗,为我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安全感。可是那天他哭了。那天我们都哭了。

我决定首先将昏迷的消息告知男友。因为不敢跟父母说,但又确实需要一些情感支持。视频电话接通。他正在晨跑,脸上挂着汗珠,头上冒着热气,像个刚出炉的包子。这还是我们在一起之后首次“见面”。有些不适应突然的身份转变,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们出山啦?怎么样?”沉默数秒,他抢先开口。“我……昨晚昏迷了。为了送我去医院,队伍临时下撤了,没上塔公垭口。”其实是被雅拉景区赶下山的,我在心里补充。“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为什么昏迷?”

我一一告知原委。透过屏幕看着他背后熟悉的校园风物,嘴里念叨着在高原上的痛苦挣扎,感觉身体和灵魂被割裂开,分立在时空两岸。“感觉你经常在户外遇到些不好的事……”

6个月前,进山越野跑。从最后一个山头冲下来时没踩稳,摔了个七荤八素。右手腕磕在尖锐的石头上,轻微骨折,血肉模糊。

3个月前,随队上阳台山山顶野营,作为上高原前的适应性训练。被七八级大风和零下气温合击,差点儿冻失温,一晚上没睡着。

1个月前,因为跑量太大,患胫骨骨膜炎,左腿沾地就锥心疼。为此停了半个月跑步,直到上高原也没好全。

暧昧期的无话不谈当然包括了这些,他都知道。碍于我们之间模糊的关系,之前他只会表达有限的、暧昧的关心。现在,我很好奇作为男朋友他会怎么表现。

“说真的,你会害怕吗?”

有趣的问题。可能把我的经历放到99%的人身上,他们都会说害怕。但我给出的答案是不会。

我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对于受伤的担忧和恐惧只会维持很短的时间。翻看我骨折/失温/骨膜炎期间的日记,当时承受的痛苦与悔恨历历在目、无比清晰。但如果是直接在脑海中搜索关于它们的回忆,我想不到害怕。那些负面情绪轻而易举就被时间抚平了。

当然,之前我从未想到过死亡。但即便是距离死亡最近的这一次,我也“幸运地”因为昏迷而毫无感觉,队友们比我都害怕和担忧。讽刺的是,虽然只有我没有感受到生死攸关的恐惧,但我才是那个最应该恐惧死亡的人。

“从我的角度来讲,不希望你每次都这么极限。但你有自己的想法,我也拦不住。所以我只说我的感受,不会干扰你的决定。”

因为拦不住,所以就不拦。好吧,我本以为会经历“他拦着我进山→我决意要进山→他劝阻→我坚持→他妥协”的拉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和直接。

是啊,我已经到了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年龄。从出发那天到现在,他送我的祈福红色手链一直系在我左腕上。

“我不明白了,你就非得玩儿这个不可?”母亲的脸拧成一团,声音浸着愤怒和焦虑。父亲坐在床边,眉头紧锁,带出脸上的沟壑。

我低头,沉默。

本来没有把这事儿告诉父母。关切,阻拦,坚持,争吵,激发矛盾……都是可以预料的麻烦。只跟他们说我因为严重高反提前下撤了,严重程度避而不谈。然而,社团的徒步总结推送暴露了我。作为活动的正式记录,我们力求做到真实、完整和客观,但它同样给我父母拉响了警报。

很难向他们解释。漫山遍野的雾凇,未经污染的星河,与队友“相依为命”的温馨,严酷环境中战胜自我的快乐……这些都是我一次次进山的理由。它们足以与随之而来的风险相抗衡吗?很难说,这又不是数学题,天秤两端的事物都不可量化。

但我知道,我渴望探险。一想到这个,情绪就战胜了理性的权衡。为什么他们不能像男朋友那样支持我?我明明已经到了为自己负责的年龄。终究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都是孩子。

十年前起,我们社团BBS有一篇帖子始终保持置顶——它是前辈严冬冬的纪念网站。

理科状元,奥运火炬手,第一个登顶珠峰的清华学生,中国新一代自由登山者的旗帜……他是我们社团历史中最亮的那颗星,从前是,现在也是。

因他耀眼的、非凡的成就,更因他沉重的、意外的、无可挽回的陨落。2012年7月9日,新疆西天山,严冬冬坠入暗冰裂缝。由于事发地难以接近,队友万般尝试救援,但无计可施,最终只能放弃。严冬冬从此长眠雪山,年仅28岁。

面朝天山的石碑上,新刻下两排红字:“自由登山者严冬冬,与天山共存”。最触动我的,是严冬冬确认遇难后,其父亲的行动:在严父提议下,严冬冬的队友周鹏陪他,登上天山附近一座高500余米的小山。

“这个登山呐,我要是年轻时有这个经历,可能也会爱上这项运动吧……”站在纪念石碑附近的小山上,严爸爸望着风景,努力微笑又沉默。他用这样一种方式,深情送别了儿子,也给予了一个父亲最大的爱与理解。社团在校内的小岩壁旁为他立了一小块纪念碑。从此,祭拜冬冬成为登山队出征的前置环节。徒步归来,我特意骑车过去,停在碑前,深深鞠躬。

我希望这样吗?

我想象着这样的场景:未来某一天,男友带着我的父母竭尽全力登上阳台山,在石头堆旁努力微笑,说:“这个徒步呐……”我打了个寒战。

又或者是这样的场景:未来某一天,我带着男友的父母竭尽全力登上阳台山,他们在石头堆旁努力微笑……不能再想了。光是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喘不过气。

我对于这类场景的恐惧,远胜关于自身安危的担忧。好好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自己在意并且在意自己的人。

我还是放不下探险。不过,在建立小家之前,想去京外徒步或者登山很难,因为需要征得父母的同意。于是各退一步,我把精力转向定向越野和越野跑,两项同样拥抱山野但相对安全的运动。

上周末,我跟男朋友一起去灵山参加越野跑比赛。因为前期行程紧凑,我们匆匆收拾好就出了门,忘记提前查看天气预报。还是夏天,北京境内,线路成熟,风景优美。这些关键词让两个没去过灵山的人放松了警惕,当作夏天常规越野赛事准备。

然而现实是,起点海拔1600,中途要爬上海拔2300的灵山主峰顶,氧气稀薄。比赛前夕气温骤降,当天达到数月以来的最低温,辅以山脊和山顶的七级大风,体感温度只有个位数。山中气候多变,起跑1h左右开始下起小雨,把刚到半山腰的我和接近山顶的他淋个正着。

出发前,父亲本来想提醒我加衣,又觉得我们是“专业的”,不需要他多嘴。也许实际是想到了上次徒步后我们反复的争吵和多日冷战,他累了。总之,阴差阳错之下,我俩穿着短袖短裤就进了山,迎战失温三部曲——低温,大风,降雨。

攀登灵山的过程让我想到了雅拉。很多感受都很相似:被大风刮得站不稳,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被冻住了,摔倒后反馈的疼痛感都来得迟钝。因缺氧而头疼,因头疼而走不动,因走太慢而产热不足、核心降温。这才想起,除了我俩之外,穿短袖短裤的基本都是能站台的精英——他们有用速度战胜失温的自信。

但我只有一身铮铮铁骨和勇敢的心。

刚登上山顶时,我拄着登山杖站在那儿,看着刻有“灵山主峰”的石碑。我就在那儿想,越野这件事就是自我折磨,完全没有意义。

根本没兴致和石碑合影,我转身就开始下山。

下山总归比上山容易。我小心试探着落脚点的稳固程度,一踮一踮地蹦跳着下行,遇到平整路段就跑两步。速度起来了,体内的糖原和脂肪加速燃烧,为身体提供与低温相抗衡的热量。幸运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和海拔降低,雨停了,风小了,呼吸也重新轻松起来,于是脚步更加轻快。

我得以从麻木中慢慢恢复,分出精力感知身体的状态和周围的一切。

侧耳细听,能接收到山谷中的潺潺流水传出的微弱信号。近了,更近了——原来赛道需要横渡一处裸露的河床,水流清浅。手脚并用攀至谷底,跟前后的选手互相照应着,找准露出水面的稳定石块,一步一步向对岸跳跃。到了对岸,再手脚并用、你推我拽,顺着岩体裂隙爬上小路,继续前行。回头看看刚“战胜”的山谷,淡淡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油然而生。

嘴里有些发干,是神经中枢发送的补水信号。于是低头,咬住胸前挂着的软水壶嘴,左手轻挤壶身,带着体温余热的矿泉水便冲入口中。脑海中盘算着:现在已经跑了多久/多远?带的水够不够撑到下一个补给站?什么时候补充能量胶/盐丸?大概还需要多久完赛?男朋友跑完了吗?

更多的时候,赛道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平整的土路、坑洼不平的草甸和凌乱的碎石地。于是什么都不想,内心安宁,静静体会身体的感受,体悟自身的存在。

对于我,这样放空的时间是奢侈的。离开山野,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心二用”:上厕所要拿本书看;吃饭时要背单词;骑车或者做家务时要听播客;散步时可以顺便用手机写东西……时间宝贵,要尽可能多地花在“正事”上。在这里,除了山野,我一无所有。

可实际上,我更加富有。

与生活中很多事情相比,越野跑是一项正反馈非常强烈的运动:多迈出一步,就离终点更进一点,手表所记里程+0.001km。移步换景,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也令人惊喜。也许下一个转角豁然开朗,能与雾霭笼罩的连绵群山撞个满怀;也许会经过一片浪漫缤纷的花海,小心不要惹到辛勤劳作的蜜蜂朋友;也许会被上一秒疏忽的不规则石块绊倒,下一秒与大地亲密接吻;也许是被其他选手加速超越,并行时不忘互道一声加油……

我离大地很近,离生与死的界限更近。进入山野、回归自然,你会有一些更直接、更深刻的体验,关于生命的脆弱和坚强,关于人类的渺小和伟大。

走进山野是为了什么?

走出舒适区,一次又一次挑战安全边界,积累可以复用的经验,比如帐内生火注意通风,比如进山前看天气预报,扩大“我能行”的范畴。于是逐渐降低自主可控的风险,每一次探险都比之前走得更高更远,看到更壮观的风景,认识更多样的人。然后告诉其他人,生命可以如此精彩,世界原来如此绚烂。

或者,答案也可以很简单:因为山就在那里。

刚入坑时,一位圈内前辈跟我说,越野跑是个想无限挑战更长距离的运动,没有终点。诚不我欺。比赛期间,一位选手从我身后远远拍下了一张我很喜欢的照片:莽莽群山中,我独自一人在草甸上奔跃,向着前方踽踽独行。

它仿佛是对于我和山野间关系的写照,一种宿命般的象征:始于喧嚣,奔向荒野。享受自由,渐行渐远。

很喜欢的照片本片(此时我已经穿上了组委会友情支援的外套)

原标题:《野外徒步,我曾在山中昏迷,命悬一线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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