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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固:在影像里沉沦 | 海杰
《旱天课/乡路》,宁夏同心窑山,王征,1998年
独立策展人、影像批评家海杰的新书《追逐图像的人》已经由浙江摄影出版社出版、发行,该书集合了作者近十年来立足于摄影、并延展至其他当代艺术领域的观察分析,内容涉及对摄影现象、媒介、图像学、展览现场、策展观念、摄影个案与专题等方面的研究与梳理。此书是其批评写作的脉络展示,也是对摄影新样貌及其语境的深入思考。
本次推送书中《西海固:在影像里沉沦》一文,感谢作者与出版社授权发表,以飨读者。
书名:《追逐图像的人》
作者:海杰
出版社:浙江摄影出版社
西海固:在影像里沉沦
文 | 海杰
我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他一天中最主要的事情,就是雷打不动地履行他的功课,甚至对我从外面带回去的矿泉水都不沾一滴。他每天都很快乐,也从来不知道西海固是什么,是指哪里,因为这个词语与他生活了快80年的土地相比,可以忽略不计。每当我的相机对准他时,他脸上总会掠过一丝惊恐的神情,这常常使我不安。我只有在放下一切去面对他时,他才能放松地去谈他理解的一切:对神迹的感叹、某个路人或者一次收成,还有我早早就离开人世的母亲。
在西海固,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着。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描述过西海固,但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自从18岁离开西海固后,我就没有太多的把握进入那个承载了我18年岁月与记忆的土地的精神轨道,更遑论那些备显突兀的外来客。但我每次回家,都能看见许多端着相机的人在黄昏的清真寺外守候,在劳作的田间跟踪,或者对着一口枯井狂拍。他们试图从这里去理解西海固。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费尽心思地重新解码和编码,好让自己能有机会重新回到那个“倔强而丰盛”的心境。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摄影师朋友的电话,他在宁夏同心举办的一个事实上没有走进西海固的“走进西海固”活动大获成功,70多个摄影师,从全国各地赶赴西海固附近,看片会、摄影采风以及摄影讲座火热进行,所有人都很兴奋。我在想:为什么是西海固?
后来,我突然意识到:哦,西海固正在变成西藏,变成福建霞浦,变成元阳梯田,甚至变成岜沙,成为新一轮的影像开采地。
后来,一个摄影师来稿简介中的一个说法更印证了我的判断,坝上、元阳梯田以及西海固的多次拍摄经验构成了他的主要资历。
© 王征
“西海固”想象和影像游击
“西海固”已经成了一个时尚符号,它不再是宁夏南部固原市属的6个县——固原、西吉、海原、泾源、彭阳、隆德,而是苦难美学的集大成者,成了传播学上的热词。这三个字的组成结构构成了摄影师们的美好想象,简单而朗朗上口的语音节奏具备了走俏的元素,又经由源源不断的支教大军、慈善爱好者、心存浪漫而决意苦旅的背包客的影像传播,开始广为人知。他们镜头下的西海固民众都带着一副备受同情的模样,孩子们穿着破烂的衣衫抬着水桶行走在取水的路上,生存条件和荒凉感被放大成了猎奇的佳品。而更多的摄影爱好者正在用光影表现西海固居民的深刻与雕塑感。
所有的传播都是以“最后一块净土”的模式来面对受众的,这种模式不断被复制,作为资讯和资本媾和的新资本主义初期的文化表现,在受众得知并得以前往的情况下,这些关于“最后一块净土”的影像和想象构成了他们前往西海固的原动力,而都市成了他们竭力回避的场所之一。
这种模式导致的结果往往是影像开采者从不干净的地方往干净的地方流动。我差不多能想到,在若干年后的一天,在部分被视觉传播强化的西海固地区,会涌现出不少木屋酒吧、青年旅馆以及孤单出行的以寻找游伴贴条为主要表达方式的剩男剩女。如果真是那样,趋同感将如同不祥的预言黑压压地进入西海固,让我们无从辨认。
真正为外界所熟知的西海固形象,来自著名作家张承志的名作《心灵史》,那些令人血脉偾张的文字,曾经是对西海固做出的最令人沸腾的诠释。但对于深邃如同大海的西海固来说,张承志的表达只是对于“哲合忍耶”教派苦难史的梳理,恰恰是苦难美学带给外界绕过生命经验的观赏价值,“西海固”就此定格,外来者需要享用这种苦难美学。于是,他们选择了西海固。而早前西藏让他们享用到的就是精神的流放和心灵的救赎幻想,更多的则是乡村乌托邦综合征,这点在元阳梯田以及西海固等地表现得尤为明显。
© 王征
外界除了享用张承志的叙述想象之外,视觉上则是从回族摄影家王征的西海固影像中获得想象。王征的镜头里,没有穷困,只有孩子的快乐和信众的肃穆,我至今没看到哪个摄影师对于西海固的理解和观察能像他那样无意识。无论是他富有标识性的、在空阔的苍穹下两个向西而跪的礼拜者所表达的精神向度,还是一个小孩在旷野里姿势很别扭地跨上一辆老式自行车所传达的成长记忆,都是自然生长的影像记录。
这于我是再日常不过的生活再现,而在外来的摄影师那里却构成了视觉想象,这种想象处于一种不断上升的状态,以至于神秘。
倒是拍摄《火车上的中国人》系列的摄影师王福春在火车上拍摄的狭小空间里的穆斯林礼拜场景,意外地接近了我所熟知的场域。
另外,值得关注的是拜中国摄影界所赐,他们擅长的影像游击可以说是辣手摧花,遇见一个地方,改造一个地方,埋没一个地方。直到人们都熟悉,人们都去过,人们都表达,最后人们都开发。
所以,面对本文开头所说的那个活动中,从全国各地前赴后继去西海固附近的摄影师们,甚至有摄影评论家不辞辛劳要占领这座土地的影像话语权时,我很想知道被冠以“西海固影像代言人”之称的摄影家王征作何感想?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
表演现场与影像篡改
2010年,在中国拥有大量阅读群体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新年第一期就推出重磅专题“宁夏专辑”,在专辑中,西海固作为一个异常重要的位置再次被提到,再次成为热点,成为跋涉者的应许之地。
近两年,无论是展览,还是国内的摄影节,几乎都能看到在西海固拍摄的场景。被善良化、被神圣化、被苦难化以至于被仪式化,都是近年来关于西海固的影像中充斥最多的基调,似乎不善良、不神圣、不见苦难以至于不仪式化,那就不是西海固。
当然泛滥的影像中也不乏精彩的例子。我曾在2009年平遥摄影节上看到一位东北汉族女摄影师拍摄的西海固穆斯林日常生活细节:一位年轻女满拉(经堂女学员)在做面膜。这是近几年在众多西海固影像里,非常打动我的一个细节。而早在王征的西海固影像里,我曾看到一个穿着还算时髦的女孩站在大街上,那是让整个西海固的色调突然涌动起来的一种新发现。
© 刘劲勋
在另一位以拍摄西海固著称的回族摄影师刘劲勋的作品里,我们甚至很惊讶地发现了罗兰·巴特所说的“刺点”,对于西海固的模式化影像来说,这不失为一种解脱。在已经有王征的成熟影像的巨大压力下,刘劲勋在微观上建立了结构,这种微观结构在他拍摄的一件从1920年海原大地震遇难者坟场上走过的三个穆斯林女性的作品里尤为明显:图像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三位女性的黑色长袍和白色盖头是穆斯林妇女惯常的装束,但她们穿的白色球鞋让我心头收紧,在这样一个整体肃穆的场景中,三双很少见的比较活泼的白球鞋让整个作品变得特别起来。而更为特别的是,走过坟场的是三个女性,这在西海固的更南一带,是不可想象的一幕—女人是不许踏上坟头半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劲勋的影像为我们更顺利地进入西海固提供了视觉考古元素。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那就是,当镜头对准这群生活在这里的人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精神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他们此刻已不再是那些厮守这块土地、艰难地生活的信仰群体,视觉所呈现的大部分结果仅仅是他们客气地面向外界表示的一个礼数。但即便如此,部分民众还是因此被改变了,变成了演员,哭丧着脸,成为苦情戏的角色。不得不说的是,曾经备受尊崇的西海固文化群体近年来成了这种“表演现场”的帮凶,无论是当年颇负盛名的西海固诗歌群体,还是拿奖无数的西海固小说作家,在悉数离开西海固后,还依然着力于苦难的自抚,这种“里应外合”促成了新一轮关于“西海固”的文化殖民和影像篡改,最终形成独立于文明本身的影像第二表达系统,而张承志所呼吁的“文明内部的发言”至今只是一个理想,在强大的第二系统里,文明内部的澄清失去了机会。
这种篡改在某位著名藏族作家对于西藏的感叹里可见一斑:“西藏离我们最近,我们却对它备感陌生。因为他者的眼光,统治了人们对于那片高原的认识。所以,一定有很多人都像我一样,在等待着藏人的发言,等待着那些能清醒面对剧烈变动的现实、又始终不放弃信仰的藏人的声音。”
所谓的原生态,最后竟成了完美的表演现场,在民俗和风情的外衣下,被包装成鲜活的标本。西藏的喇嘛们拿着转经轮站在镜头下表演,岜沙苗寨的人们干脆穿上民族服装统一站在镜头下,福建霞浦辛劳的渔民在光影下成了美的化身,以至于各地所有的民族服装都是为了开幕式,在表演现场,对着镜头绽放。
我最近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是:有多少摄影师拍照是从自己的内心出发的?或者说那些去拍照以及决意要在拍照上有一番作为的人,他们的知识储备和情感储备是怎样的?他们是否具备理解一个在中心话语之外的陌生之地的能力?他们的语言是否具有穿透力?这穿透力是否足以支撑他精准而且节制地去完成他的观察和表达?
© 刘劲勋
被迫北上的“西海固”
不可阻挡的是,“西海固”已经由宁夏南部地区开始被迫北上了,被摄影师们从宁夏同心一带提前圈定。从地理和管辖范围来讲,同心属于中卫,而构成西海固的海原也不再属于固原的管辖范围,因此,西海固这一说法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而从地貌来看,西海固“由于受河水切割、冲击,形成沟壑纵横,梁峁交错,山多川少,塬、梁、峁、壕交错的地理特征”,显然与同心一带较为普遍的低矮的沙丘地貌有着迥异的特征。虽然都属于穆斯林聚居区,但同心穆斯林,特别是同心穆斯林妇女优雅而繁杂的装扮以及神秘主义的气质是西海固地区的妇女所没有的,受制于经济发展之困的西海固地区穆斯林妇女的装扮朴素而简单,甚至长期因为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她们的面容也和同心一带的妇女有着极为明显的区别。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西海固和非西海固,摄影师们所呈现的影像就具有了质的差别。因此,西海固面临着被移植和迁徙的窘态,这种暧昧不明的拉扯,在各种特质文化地域辖区的地方政府和旅游局所推崇的旅游推广模式下已是屡见不鲜。
西海固缺水,长年的战乱和人为的破坏使得原本水草丰美的畜牧良地在逐渐的滥垦中变成了如今的荒凉之地。如果说摄影师们还在用“干旱”来对这片土地的精神生态作出定义,那么首先得建立在一种人类学探究上。如果此时的西海固失去了这个基础,所谓的“干旱”议题在西
海固也就失去了它的必要性。在此之上,不能理解一个民族的流浪史和受难史,就不能理解他们所赖以生存的土地的温度,当然所谓的影像表达,也就成了自抚与臆想。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西海固”这个由传媒界、学者以及作家强化的词语不复存在,它被彻底颠覆,以获自救,重新变回宁夏的6个县——西吉、固原、泾源、海原、彭阳、隆德,而它的神秘感归属于它自己。人们平静地生活,秋去冬来,像以往那样承受变故,在敬畏与肃穆的生活里完成修行和功课,不再是镜头里那些愁云惨淡、眉头紧锁的苦主。如果他们高兴,他们可以对着镜头学会比划胜利的手势。如果他们高兴,他们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向那些冒失的外来人竖起中指,那都是我乐意看到的,因为他们不再受制于他者,可以放松地去面对他们所面对的一切,可以像外面的人们一样去调侃,并获得快乐。
而与之相反,另一番热闹景象正在上演:越来越多的摄影师,正前呼后拥地走在去往西海固的尘土飞扬的路上……
刊于《新周刊》2010年第10期
海杰
从事独立策展和影像批评工作。受邀担任2011、2013“TOP20·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推荐委员会委员;平遥国际摄影大展艺术委员会委员、评委;西双版纳国际影像展学术主持;第七届AAC艺术中国年度影响力评选摄影组初评委;第三届成都纵目摄影双年展学术主持;2016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发现奖提名人;第六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终评评委;第六届金拴马桩奖大学生影像艺术节终评评委;瑞士Vontobel Art Collection“新凝视”奖(A New Gaze)亚洲区提名人;2019第11届三影堂摄影奖评委;2019首届金熊猫摄影奖评委;2019索尼青年摄影师发展计划评委;2019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刺点摄影奖”评委;2021第九届大理国际影会评委;2021丽水摄影节评委等国内外多个重要影展的评委及学术委员。
作为策展人,曾参与策划了首届北京国际摄影双年展、2014济南国际摄影双年展、2015集美×阿尔勒国际摄影季、2017年连州国际摄影年展、2018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首届AMNUA摄影展“刷屏/劳作”、2020谢子龙影像艺术馆 “分层与合成:中国当代摄影的两个动作及其实践”、2021年南京美术馆“回首向来萧瑟处”“图像—关系:第三届1839摄影奖获奖作品展”等多个重要大型学术展览。
出版有《照镜子的人:16位中国当代摄影艺术家访谈录》(2012年8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表态:与十四位中国当代摄影艺术家对话》(2013年6月,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出版)、《屏幕生存: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摄影切面》(2016年6月,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出版)、《分层与合成:中国当代摄影的两个动作及其实践》(2020年5月,中国图书出版社出版)等多部著作。
曾受聘担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客座教授,现为燕京理工学院客座教授,先后在中国美术学院、中山大学、河南大学、天津美术学院、厦门大学、北京工业大学、福州大学厦门工艺美术学院、鲁迅美术学院、南京艺术学院、湖北美术学院、西安建筑科技大学、西安理工大学、西安欧亚学院、歌德学院(北京)、成都A4美术馆、南艺美术馆、深圳华美术馆、谢子龙影像艺术馆、成都当代影像馆等多所高校和机构开展近40场学术讲座。
主持微信公众平台“海杰视界观”。亦是全球华语摄影奖项“1839摄影奖”联合发起人兼学术总监。
原标题:《西海固:在影像里沉沦 | 海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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