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失｜媒介间性

“无题”的创作持续很久，在70张黑白“无题剧照”之后，雪曼习惯性地以系列照片的方式推出作品，并将它们逐一在“无题”的前缀后进行编号。绝大多数照片都是彩色的，拍摄方式一仍如旧，除了少数例外，题材均取自各种媒介上的图像，包括电影、油画、杂志拉页乃至网络，雪曼将自己装扮成这些图像中的女人，用摄影的方式将它们再现出来。

有些照片，如“拉页”这个系列，延续了“无主题剧照”中令人不安的气氛。和“无主题剧照”这个系列的照片不同，对杂志拉页女郎的模仿与再现，非常明确地将男性对年轻女性身体的消费性凝视作为主题。这种消费性凝视是美国大众媒体和视觉文化的一部分，尽管多少有点声名狼藉，但对媒体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商业模式。作为摄影的一种门类，软色情在肖像风格上的探索也颇为活跃。 

拉页这个系列，本是雪曼因“无题剧照”成名后，应《艺术论坛》杂志邀约创作的，但杂志最后拒绝发表这些作品——这种情况十分罕见，据说是因为艺术杂志的编辑担心自己的读者不能理解雪曼的行为艺术，会真的把这些照片当作色情照片看待。《艺术论坛》是一本重要的行业杂志，编辑对读者感受的呵护，或者说使他们免于暴露在不良文化中的意图，不亚于固执于中产阶层价值观念的父母。看上去是个品味问题，也是1980年代美国社会气氛的一种流露。虽然在性行为和性观念方面再也不可能回到1960年代之前的世代，但在艾滋病流行之后，在所谓严肃艺术领域里公开谈论读者消费大众媒体上的软色情图像的欲望和形式，变成了容易引起误解和尴尬的事。 

当然，这也和另外两个因素有关。首先，雪曼初出茅庐，艺术家拥有的象征资本还不足以为她从事艺术活动的合法性做充分辩护与背书。其次，雪曼对杂志拉页女郎这种形式的把握极为到位，以至于遭到假戏真做的困境。她通过表演挪借现成文化形式的天赋，以及通过摄影将现成文化形式转变成新形式的天赋，在这个系列中显露无遗。雪曼这番文化腾挪，轻巧、曲折，流露出对智性主题的偏好，带有内省和沉思的学院气息，与安迪·沃霍尔炫目的风格适成对照。 

“Centerfold”Untitled #96, 1981.

在拉页系列12张未能刊出的照片中，最著名的“无题96号”（Untitled #96）是一个学生打扮的年轻女性（开领毛衣、格子短裙、白球鞋），躺在厨房地板上，手抓一张报纸分类广告的碎片，仿佛出神的时刻。除了胳膊，这张照片几乎看不到裸露的身体（裸露的小腿完全被排除在构图之外），但阅读软色情照片的密码并不是性，而是幻想。

这与1960年代的电影如《毕业生》之类对性的社会想象完全不同。《毕业生》基本上是围绕着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轻男性视角展开的。达斯汀·霍夫曼饰演的男主角周旋在一对母女间，陷进了（成人世界的）性和（年轻人的）爱这种纯属虚构的矛盾。但这部电影塑造了罗宾逊夫人这个非常复杂的形象。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性冒险将女儿置于危险境地时，表现出的困惑非常有说服力。相比之下，罗宾逊夫人的女儿在电影中只是一个符号。

雪曼在“无题96号”中扮演的女大学生，也由符号堆砌而成，然而，她空洞的眼神，即使对拉页女郎来说，也未免太空洞了。通过这张照片，雪曼演示了摄影作为非线性和反因果的叙事方式，与电影这种媒介存在多么巨大的区别。出入两种媒介之间，有意识地利用它们的差异和可沟通之处，是雪曼艺术实践的起点。在此后40年的创作中，她仍然会不止一次地回到这个起点上来。 

在历史肖像（History Portraits,1988-1990）这个系列中，雪曼模仿了名画中的女性形象。她的扮演和再现不再以忠实为目标，而是对这些已经符号化的女性形象做了许多变动，从而将它们从固有的解读框架中释放出来，比如让满脸疲惫的圣母袒胸露怀（Untitled #216），一侧夸张的假乳从敞开的衣襟中耷拉下来，似乎刚给躺在臂弯中的孩子喂过奶。

History Portraits (1988-1990)，Untitled #216，1989

这些作品不同于雪曼早期作品。“无题剧照”系列的戏剧性，主要来自照片对电影语境的再现：除了造型和场景模拟了特定电影女主角，雪曼的照片本身和布拉塞在《夜巴黎》中的作品一样，具备电影叙事镜头的视觉特征。只是，《夜巴黎》中的照片完全出自男性视角，是外向并且警惕的，而雪曼的早期作品充满对性别身份和环境的不确定感，同样警惕，却是内向的——多义的场景和细腻的暗示因此成了雪曼的个人风格，但在历史肖像系列中，解构古典艺术和艺术史对女性身份与文化形象的塑造框架，不是通过场景和暗示，而是通过解释、评论甚至刻意的冒犯，当然还有辛辣的讽刺。更晚近的作品“社会肖像”（The Society Portraits）同样如此，只是模仿和解构的对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