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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映像|伦敦“过客”:用影像艺术观察城市中产化
中产化(Gentrification)又译士绅化或绅士化,是社会发展中一个常见现象,指一个旧城区从原本聚集低收入人士,到重建后地价及租金上升,吸引较高收入人士迁入,并取代原有低收入者。
《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10:00,高清影像作品截图,朱晓闻。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提供伦敦作为全世界最昂贵的都市之一,写字楼租金是北京的两倍,米兰的四倍,也远超香港和东京。过去数十年来,伦敦在发展房地产方面不遗余力,德耶·萨德齐(Deyan Sudjic)是伦敦设计博物馆的馆长,也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他在新书《城市语言》(The Language of Cities)中这么调侃道:“政客们热爱起重机,他们在选举期间急需解决方案,而起重机则送达了他们所需之物。”一座城市的持续发展离不开经济效益,经济增长能够让富人更富,而穷人不再那么穷,但与此同时,贫富差距通常越拉越大,穷人获取的绝对价值抵不上相对价值被稀释的比率,这也令城市资源越发向社会上层集中。
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城市都拥有伟大的文化,从文化角度来说,城市吸引我们的原因在于,我们可以在城市中遇见闻所未闻的人,发现闻所未闻的事,甚至在此之前,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会为之所吸引。一座成功的城市,可以让各式各样的人在其中找到共鸣,人与人之间的共鸣可以基于共同的背景和相似的生活状态,也可以与此无关,基于兴趣爱好、机缘巧合、理想情操、欲望诉求。与此同时,一座成功的城市也包容着独来独往的生命个体,即使你不与任何人为伍,也可以按照本性自由发展,个体和社群之间各取所需,互相尊重,求同存异。这一点,可能是区别一座大城市和小城镇的最显著特征。如果你在一座小城镇生活过,就明白同辈压力的无处不在,似乎处处都会有一双眼睛盯着你,“关心”你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这样的社会保护并鼓励相对单一的价值观,对“异类”的包容度低,而与此相对的,是极其多元化的国际都市,比如纽约、洛杉矶、伦敦、柏林。
《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10:00,高清影像作品截图,朱晓闻
我在以上四座城市各生活过平均两年的时间,加之我在上海出生长大的背景,我与城市确实有着难舍难分的联系。2014年,我从洛杉矶搬到伦敦,居住了三年时间,直到2017年搬往柏林。伦敦具有浓厚的历史积淀和多元的文化氛围,但凡一座城市所能给予的享受与惊喜,伦敦都能提供其中最高级的版本。然而这些都不是免费的,对于普通人而言,在伦敦生活需要支付昂贵的“门票”,而其中的大头就是房租。2008年的经济危机是千禧年之后伦敦房产抄底契机的开端,直至2016年英国公投脱欧,伦敦房产价格持续上涨,从中获利的买房者固然不在少数,但对于买不起房的大多数人来说,就相当于被离站的火车远远甩在身后,望尘而莫及。
我生活在伦敦的三年中,居高不下的房租和房价是伦敦人最常提及的话题,也是我日常所关心思考的现象。我在东伦敦的Hackney Wick租了一套98平米的公寓,兼作工作室,刚找到这里的时候,我十分满意,因为伦敦市区的公寓大多在50-70平米之间,并且人口密集。Hackney Wick在二战时被德军导弹夷为平地,此后数十年被用于工业废地和存储仓库,90年代以后,艺术家们开始进驻这些仓库,改造为工作室和居所。我的朋友Andrea Luka Zimmerman是一位纪录片导演,她在中央圣马丁求学期间,就曾住在Hackeny Wick。她说,当年那里相当于一个无政府的地下社区,晚上连路灯都没有,到处都是涂鸦、垃圾、尿骚味,她养了两条大狼狗,不带着根本不敢出门。从90年代到千禧年之后,这片区域经历了很大的改变,特别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带动了Hackney Wick对面Stratford地区的全面发展,包括伦敦足球场、奥林匹克公园、Westfield超大型百货商场、商住一体化的高级房地产项目等等。在我的公寓阳台上,可以一览所有这些景象,连同楼下历史悠久的摄政运河,构成了一幅颇具代表性的“新伦敦”图景。
阳台外的伦敦新景,摄于作者在伦敦的住所然而,在前景美好的外观之下,滋生着与贫富差距息息相关的社会问题。最显著的问题之一,就是Hackney Wick地区独特的文化正在被房产开发商利用并蚕食。这里曾一度是全欧洲艺术家最聚集的区域,根据2009年的人口调查报告,Hackney Wick当时有超过600多个艺术家工作室、1000多位职业艺术家、设计师、电影人、音乐家、手工艺匠人等。在我的大楼里,就曾住过蒂姆·柏顿(Tim Burton)和艾米·怀恩豪斯(Amy Winehouse),而班克斯(Banksy)曾经的工作室就在我家附近。
伴随东伦敦城市发展的加剧变化,Hackney Wick的艺术圈正被日益上涨的租金打散,几乎每周都有艺术家不得不搬去更偏远的地方,而新来的居民都是大公司职员、生意人、有其他投资进项的中产阶级。很多艺术家都认为,在未来一两年内,这里将面目全非,被更为商业的住宅区和娱乐消费区域取代。有一位在80年代就进驻这里,租用仓库当工作室的艺术家对我说:“一天晚上,我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有黑色出租车(伦敦官方的出租车都为黑色)驶过,停下,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我就知道,Hackney Wick要完了。”
Hackney Wick的涂鸦,《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10:00,高清影像作品截图,朱晓闻2017年初,我居住的大楼旁边开始新建一批中高档住宅,短短半年时间,数以百计的公寓已然售罄。我怀着好奇心去售楼处参观,发现其中大多都是中小户型,面积局促,要价不菲,而最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售楼处精心布置的“艺术氛围”——为了彰显本地独特的艺术文化,他们从网上下载了大量的涂鸦图片,打印在大幅的帆布画框上,也不顾图片像素撑不起画幅,模糊成一片的“涂鸦”如同被开发商抹平的艺术家工作室一般,透着人去楼空的荒凉。艺术家创作的文化价值成为了房产开发商开出高价的砝码,他们情愿使用网上下载的低像素图片,而不愿意委任当地艺术家创作真正的作品,或者干脆购买附近非营利艺术中心的展出作品,也算在挤走艺术家的同时,不显得那么没有格调。
如果说房产商根本不懂得文化价值,这一点在他们精心设计的宣传手册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呈现。里面通篇都是精致的画面、协调的配色和优美的文字,仿佛出售的不是房产,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与一个人的品位、内涵、眼界、层次息息相关,一本这样的手册几乎看不见数字,只有散文诗一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收集了多本这样的图册之后,每天面对大楼四周崛起的建筑工地时,我时常感到自己正在见证一条伦敦“中产化”的不归路。
东伦敦的新建楼盘,《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10:00,高清影像作品截图,朱晓闻同样在这段时间,位于布伦瑞克中心(Brunswick Centre)的过客画廊(Passen-gers)邀请我做一件新的作品。这座建成于1972年的商住两用综合大楼位于伦敦市中心,被普遍认为是现代主义及“粗野主义”建筑风格的标志性作品。“过客”并不是一家传统形式的画廊,它其实位于一间建筑事务所内,由艺术家Julie Hill发起,依靠英格兰艺术委员会的资助,逐渐发展为一个系列展览,致力于研究布伦瑞克中心这座地标性建筑的历史与社会语境。
这个项目的名称“过客”源于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1975年的电影《过客》(The Passenger),其中布伦瑞克中心作为一个重要而脱俗的场景出现。“过客”一词其实指代一个转变身份与空间的个人,这就如同一个艺术家通过展览的形式创作多维度的作品,激发不同的观念、主题、叙事,让它们彼此交织,长此以往,更多的对话会源源不绝地出现。
布伦瑞克中心,图片来源:过客画廊在我之前,“过客”已经邀请过五位艺术家进行创作,当策展人Hill联系我的时候,我早就对布伦瑞克中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寸土寸金的伦敦市中心,如果不是因为被列为保护建筑,这幢占地庞大的低层建筑恐怕早为高层建筑让位了。我对建筑空间的兴趣可以追溯到在同济大学念本科的时候,我当时很喜欢去建筑学院看建筑系的同学做模型,虽然从未想象过自己会从事其中,但思维与空间的交流一直是我十分感兴趣的主题。于是,在接受“过客”的邀请之后,我就着手研究布伦瑞克中心的历史与现状。
在此过程中,我采访了两位建筑师。其中一位是David Levitt,这位毕业于剑桥大学的著名建筑师在布伦瑞克中心居住多年。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作为布伦瑞克的建筑设计师Patrick Hodgkinson的助理,虽然当时他没有工作到项目完成,但在多年以后,中心翻修的时候,是由他的事务所负责的。Levitt在他上过多本设计杂志的公寓里,细致地向我讲述了当年布伦瑞克在设计建造时遇到的种种问题,简单来说,原设计师霍奇金森的理念是使用红色砖块,并且用“皇冠奶油”色粉刷建筑表面,以参照伦敦摄政大楼的平台设计,然而,由于预算缩减,砖块变成了混凝土,而混凝土也没有被粉刷。原色混凝土很快就老化了,令建筑看上去像是破败的福利大楼。不过,也正是由于这个特性,布伦瑞克中心被公众普遍认为是“粗野主义”的代表,在这一美学风格重新引领潮流的今天,成为了喜闻乐见的所在。
布伦瑞克中心内部,摄影:Richard Einzig我采访的另一位建筑师是Branden Woods,他是布伦瑞克的老住户,1994年他买下这所一室一厅的公寓时,才花了9万英镑,如今却价值90万英镑。Woods的工作室在自己家,他至今坚持使用1970年代在巴黎购得的铅笔和描图纸,与电脑绘图工具划清界线,他的工作室里有一把1957年弗里兹·汉森设计的椅子,以及多年前购于巴塞罗那的纸塑小雕像。Woods当年在巴斯大学(Bath University)教书时与Hodgkinson熟识,他讲话总免不了有一股好为人师的劲头,他同时也是布伦瑞克中心的居民委员会委员,还邀请我参加了一回他们居民委员会的日常会议。作为战后福利国家政策的见证者,伍兹讲述了几十年前,他在伦敦购买的第一幢房子所坐落的街道上,那里既有廉租房的住户、房屋协会(以提升城市住房条件为目标的非营利机构)的住户、也有私人房主,他们共享一个社区,这与今天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形成了鲜明对比。当今英国经济发展过度依赖房地产,忽视了制造业,未来伦敦将会因为贫富差距巨大而趋向单一,变成他所定义的“富人的贫民窟”,即富人归富人,穷人归穷人,多元化的综合社区越来越少。
布伦瑞克中心外景,摄影:朱晓闻我一方面对布伦瑞克中心进行调研,另一方面开始构思作品内容。在此期间,我很受两本书的启发,一本是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的《空间诗学》,一本是弗朗兹·黑塞尔的《漫步柏林》。《空间诗学》强调了“我们的房子是我们在世界的角落”,住房空间对人的身份定位以及自我认知具有重要影响。而《漫步柏林》则出自作家弗朗兹·黑塞尔对柏林充满律动的沉思。在上世纪20年代的魏玛时期,柏林经历过一系列类似于伦敦自80年代以来的发展路线,甚至书中的很多话语,都可以同我在Hackney Wick搜集到的地产宣传册上找到对应之处,比如对现代建筑材料的推崇,对高层建筑的迷恋,对建设新城市的憧憬。当时,身为传统知识分子的黑塞尔对这一系列的城市发展持有忧虑和保守的态度,从他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他很担心,快速发展中城市古老的文化何去何从。黑塞尔是本雅明的好友,他们曾经合作翻译了《追忆似水年华》的德文版。
我一开始就想以影像为载体,跟踪一个“漫步者”(flâneur)的角色——一个在城市中闲闲踱步的“外国人”,就好像一部移动的摄影机。我不仅想通过这个漫步者的视角,穿越布伦瑞克中心的建筑空间,学习关于它的历史与现状,更想将之与伦敦中产化(gentrification)速度最迅猛的Hackney Wick地区进行对照。我邀请了我的朋友蔡振杰出演这位“漫步者”。振杰也是上海人,在伦敦生活多年,是一位设计师。他告诉我,伦敦2012年奥运会开幕式上,他还是一段群舞的舞蹈演员之一。巧合的是,他的新家也安在Hackney Wick。于是,通过一段双频幕的影像,我融合了公共与私人空间、收集而来的文字与广告用语、个人叙事与批判性的反思,力图表现在持续不断的房产危机与唯利是图的城市变革之下,无论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个人,如何在一个“时时改进、处处变化的城市”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园?
在拍摄过程中,我还邀请振杰采访前文中提到的建筑师Woods,并且参与到Woods所引领的“布伦瑞克中心一日游”活动中。他仿佛真的是一位外来游客,在已经完成全面中产化的西伦敦和正在进行中产化的东伦敦,探索这座城市令人向往而难以企及的高度。
建筑师访谈,《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双频影像装置这部作品的名称叫作《无中生有的细节》,揉合了纪录片、散文电影、录像装置等形式,既象征了迫在眉睫的问题,也代表了更为深远广阔的主题:我们怎样从历史中学习经验,避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相同的错误?在作品展览期间,很多布伦瑞克中心的居民都参与进来,也有不少业内的建筑师参与了我们组织的讨论活动。“过客”空间平时依然有建筑师在其中办公,但展览将“里面”和“外面”、“居住”与“工作”、“历史”与“现实”、“艺术”与“设计”、“纪实”与“装置”全面结合,影像艺术的社会性与实验性得以同时实现。
策展人和艺术评论人葛弗兰(Francesca Girelli)对《无中生有的细节》这样评论道:
“朱晓闻的作品由两部影像构成,它们步步深入、迂回前进、直示主题,该主题不仅与伦敦息息相关,也和当今世界上的其他城市密不可分。该作品的标题《无中生有的细节》促使我们从潜台词开始寻找那些弥漫在当今“房屋”含义之下的潜意识信息,包括它的社会性的、有利可图的、乌托邦的与反乌托邦的方方面面。”
《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10:00,高清影像作品截图,朱晓闻“该影像作品以纪录片的风格,从画面的第一帧开始,直接了当地向观众展现了大楼里一间公寓内部的情形。此处,建筑师Branden Woods欢迎一位年轻的拜访者参观他的工作室。这位访问者其实是一位演员,在片中的角色被艺术家定义为“漫步者”,这个角色几乎没有发声,带领观众以一种颇为慎重的姿态访问建筑师。”
《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10:00,高清影像作品截图,朱晓闻“如果在第一个视频中,Woods代表了对伦敦房地产发展史的反思,在第二个视频中,引导观众的声音是数码的,无菌的,未来主义的。配音用第一人称叙述,似乎在评论漫步者的远征;这也许是他思想的副产品。在这里,朱晓闻开始把Hackney Wick地区正在进行的大规模发展与Woods在第一个视频中提出的问题联系起来。房产商的营销策略投射着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方式,然而关键问题是,谁可以负担得起?”
新建楼盘的广告字眼:可适性强,充满未来感当地居民在建筑工地临时墙上的涂鸦:你付得起这里的房租吗?
“随着画面陈述开始重叠,节奏增加,这些广告用词变得喧哗而难以理解,突然暴露出其空虚的本质。当旁白消失的时候,朱晓闻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充满记忆的图像:一个女人赤脚走在沙滩上,浪花拍打着海岸。一时之间,我们可能会自以为身处一个安全的地方,离开了城市的喧嚣,摆脱了营销手册的定义,然后意识到,这又是一本营销手册,一本定义着我们应该去何处旅行的手册——当我们厌倦了大都市的生活,仿佛我们有所选择。手册里那些虚构的细节有如真实的存在:打开窗户,仿佛可以聆听到我们在沙滩上的脚步声。”
《无中生有的细节》(2017),10:00,高清影像作品截图,朱晓闻对我来说,这件作品的结尾是开放式的,正如伦敦这座城市的发展是开放式的。伦敦的历史比英格兰的历史要久远多了,至少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的古罗马时代,而当时英国还只是分散的凯尔特王国。在后脱欧时期,伦敦超过70%的留欧派与全英国52%的脱欧派之间有着南辕北辙的理念。参与到我影片中的布伦瑞克居民无一例外的都是留欧派,他们怀念二战后的福利政策,也更愿意在贫富相融的多元化社区里生活。我很赞同Deyan Sudjic在《城市语言》里的观点:一座成功的城市是能够出人意料的,当所有的东西都按部就班,遵循同一种价值观,那么人类文明就真的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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