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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中产家庭的城居与乡愁
今年是孙泽夺离开北京到杭州工作的第四年,是离开老家河南新乡的第十二年。他五六年前就在北京拿了驾照,去年才买了人生第一部车,里程数只跑了200公里。
孙泽夺在开会讨论架构设计的问题妻子小景收到消息说他已经到家楼下,4岁的大儿子虫虫早早地跑到了楼道里守望。22个月的小女儿豆豆被奶奶郭凤琴抱到门口,取下门铃电话大喊了几声爸爸后得不到回应,一直在扯着线,像是检查线路。郭凤琴不放心地把孙女放下,隔着雨夜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敲开了邻居的门,拜托隔壁的男主人把他早就停好的车挪一下。
邻居换了身衣服就下楼挪车,孙泽夺的车也跟着停放到位。
为了帮着照顾孙子和孙女,已60出头的郭凤琴老两口从老家先北漂后杭漂,是城市里的“老漂”一族。一家六口真正稳定下来是2017年,他们搬入了新买的学区房。
站在异地打拼的子女身后,全中国约有774万像孙泽夺父母一样来城市照顾晚辈的“老漂”。
孙泽夺把“老漂”现象归为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不是2006年他走出中原小城,他将来或许会跟着孩子走出去,“不是我父母这一代付出的话,就是我这一代付出了。”
“爸妈找到了组织”
孙泽夺买下这套学区房多少带点机缘巧合。他一眼相中的这套100平米的房子格局跟老家的屋子很像,前任户主方秀云就是老漂聊天室的发起人。2012年,方秀云在杭州有名的“鲍大妈聊天室”当志愿者时,便萌生了在社区里建立一个专门针对“老漂一族”的聊天室。经过一段时间的尝试,2016年6月,“幸福家园工作室”在小区会馆开始活动。
孙泽夺有天下班回来惊奇地发现,楼上的叔叔阿姨来家里找母亲聊天。郭凤琴回忆,“我印象特别深,那天儿子说,‘哟,不错啊,还有人主动找你谈心呢,开始我和小景还担心你来这里孤单无聊呢。’”换做过去,郭凤琴一定不敢晚上跑去跟人开口求助。
之前租房子,她不会同陌生人打招呼或聊天。不像老家的单元房里住的都是老同事,相互之间亲切熟悉。
搬来杭州后的工作日生活是紧张的。媳妇上班早,一般不吃早饭就出门。郭凤琴七点多起床都是洗洗手,刷刷牙,可能洗脸的时间都没有就得赶紧做饭。八点喂孙子虫虫吃饭,吃罢爷爷陪他走去幼儿园,一般8点45分出门,9点前必须要到。孙子走了以后她就叫儿子起来吃饭,每次她都是等儿子去上班才吃饭,这时候已接近十点,饭菜早凉了。
下午4点15分老伴去接孙子,五分钟的路,出了小区北门一拐就到。郭凤琴早先有风湿,腿脚不便,而且她已经抱不动孙子上楼。孙泽夺念大学的四年,她试过各种治风湿的方法,甚至用到了蜂疗的民间疗法——让蜜蜂蛰自己,所谓以毒攻毒,都没见效。最后一位老中医的偏方让她好转了一些,至少她晚上不再睡不着觉,也不再能预知次日的晴雨。
晚上7点左右儿媳到家,郭凤琴会准备好粥、馒头,炒几个蔬菜,有时会下些现擀的面条,或提前做上河南地道的卤面。她从老家带来了面粉、擀面杖和高粱杆做的饺子帘,这让她能在南方从容做出孩子们对胃的北方食物。
“在杭州这边很难找到像这种味道嘛,家庭的这种面食的味道,杭州这边在外头吃,和在家吃感觉不一样的。”孙泽夺说。
刚来时碍于家中两个孩子都在,郭凤琴脱不了身。直到2017年9月,大孙子上幼儿园了,她才开始参加幸福家园工作室的活动。她很快发现,楼上楼下的邻居不少也是老漂,从湖南、山东来到杭州。
郭凤琴就知道,孤单的不是她一个人,城市规则的变化也能轻易让“老漂”慌张起来。有老人刚来杭城时,无聊就踩个自行车,从杭城的这头到那头。凭市民卡骑公共自行车一小时内免费,他就快到一小时还车,换一辆车继续骑。
也有老人在附近的超市逛一圈又一圈,他问人特价区在哪里,别人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结账时营业员让老人手机扫码领红包,他把捏着的现金放一边口袋,战战兢兢摸出那个配在皮带上的老爷机。
聊天室的活动时段本是赖大伯最忙的时候,退休前,他是老家一所小学的老师。两年前来杭后,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接送孙子上小学。老伴比他早来十年,已经有了熟悉的圈子,每天早上会雷打不动去跳广场舞。
郭凤琴去年学会使用了那个叫做微信的绿色图标,这是她联络儿子和儿媳的方式,“他们上班忙,也不太方便给他们打电话。”她前一阵刚学会发语音,之前拼音打起来慢,好久都没问别人有无其他输入方式。
现在远方的朋友偶尔给她发篇微信上的文章,她觉得有意思就会问,“你说他们发来的消息都是从哪找来的?还会放音乐呢。诶,我怎么给别人看呢?”
活动室每周三下午两点到三点半活动,正是“老漂”的空当时间,吃完了午饭,家里的孩子还没放学。老漂的活动时间遵循幼儿园或小学的作息与节假安排,孩子开学了就活动,孩子放假了就暂停。整个2017年,他们活动了42次。
能陪伴家人的日子,算也算得出
2014年,郭凤琴就计划过完年到杭州照顾孙子。但令她纠结的是,家中老母卧病在床,姊妹六个轮流伺候母亲,“各家都有各家的事,谁能一直替你,他们有的在工作,还有自己家的事情。”
直到2015年的2月1日母亲病重入院,五天后突然去世。当年3月,郭凤琴跟老伴一起去杭州照顾孩子,她偶尔会想,“当时是不是妈故意给我让步,让我去孩子身边。”
让父母成为“杭漂”,孙泽夺有自己的考虑。
“之前在北京工作时,有次同学对我说,‘泽夺,我们现在在外头工作,一年可能回家七八天,我现在20多岁的在工作,我工作30多年,可能30年,我父母就已经老了,或者是已经不在了,我能在家跟他聚的时候,算都算得出来。’”
“当我们没有一个量化的时候,觉得我们在外工作二三十岁的时候,我父母才五六十,我可能还能陪伴他们二三十年,其实这种陪伴不是真正的陪伴。”孙泽夺觉得无法在北京买得起房,给父母和妻子、孩子一种家的感觉,所以才破釜沉舟,辗转至杭城重新开始。
孙泽夺是独生子,所以当2015下半年妻子小景告诉他怀了第二胎的时候,他想的是“肯定得生下来”,“虫虫比较内向,我们也希望能再有个孩子陪伴着他一起成长,不会孤单。”听闻这个消息,郭凤琴当时一下子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有点着急地生了气。“要第一个孙子的时候,就跟我媳妇说了,咱们就要一个孩子,我媳妇当时也没有反对……”
郭阿姨最后妥协了,“当老人不能太固执,也不能管得太多。只要他们高兴,自己累点不算啥。”
孙泽夺承认,互联网公司的工作压力很大,他忙时经常加班到深夜。他甚至无暇考虑多要一个孩子可能让父母增加多少辛劳。
到他自己第一次单独带娃,才尝到了其中的苦头。
孙泽夺公司的亲子活动可以带上虫虫去上海迪士尼乐园,父子俩去了,计划是从早上九点玩到晚上九点。孩子玩四个小时后体力就跟不上了,孙泽夺中间喂他吃饭,照顾他喝水,担心他跑丢、哭闹或者上厕所。回来之后他就跟母亲抱怨说带孩子太累了,说着说着哭了,“也没人帮帮我,抱着可累。”郭凤琴心疼儿子,却只能宽慰说人家也要带自己的孩子,都累的。
他那时才意识到,“我仅仅是一次嘛,就带了一个,而对于我的父母可能是每天的一个常态。”
聊天室活动时,老人们会不由自主地聊起与子女相处和两代人观念上的差异。
赖大伯提到,“他们(子女)商店里不去,都是网购,连吃个饭都是外卖进来了。尤其是像我们在农村里待惯的老一辈比较节约一点的哦,他们好像觉得无所谓。比如女儿女婿觉得晚饭不好吃,一下叫个外卖进来,用掉一百多块钱,我爱人会想,超市里买个菜做做不是便宜嘛。”
郭凤琴也收到了儿子的一份礼物——扫地机器人,儿子希望她可以轻松一点,机器人干活的时间母亲就能歇一歇。但郭凤琴觉得机器效果不好,还费钱费电,不如自己弯着腰扫地拖地来得好。
对于年轻人来说,在工作中习惯了提高效率和最大程度地解放劳动力,就会不由自主把观念挪到八小时以后的生活里。
“他们对时间成本考虑的跟我们这代人还不太一样。比如说我帮她买了扫地机器人,她不用,这就是一种无言的抵触。我非得强制地要求她全部配合,她的抵触情绪会更大。”孙泽夺说。
老人会不约而同地说起与儿女的作息时间不合拍,“他们晚睡,我们也睡不着。”
对此,孙泽夺也有体会。“有时候你说让他们早点睡,他们可能也会操你的心,他们可能就是被动的,作息时间由原来的九、十点延迟到十一点甚至更晚。”有时候他知道要加班,提前通知父母让他们早点休息,但父母即便进屋睡觉,也会给他留一盏灯。他常会被这种温暖的守候感动。
有次回家快一点半了,他本想轻手轻脚进门直接睡觉,没想到母亲走出房门说担心他饿,一定让他吃点东西填填肚子。“我就一直说不用那么麻烦了,我随便整点饼干什么东西吃一下就行了,他们还要给我做一个面,让我吃一下。结果吃完收拾好两点多,他们才进屋睡觉。”
郭凤琴每每看到加班晚归的儿子总忍不住唠叨几句,还是身体最重要,尽量少加班,有限度地加班。心里也是心疼孩子为这个家付出的努力。
过客与常客
孙泽夺印象很深的是,去年年末,母亲特别沉重地对他说,身体前年是一个样,去年是一个样,今年又是一个样。
早先孩子不管怎么闹,母亲还能撑得住,去年楼爬得太高她已经说吃力了。
有次周末儿子和儿媳都出门了,郭凤琴跟老伴心急火燎地带发烧的孩子去看病,却发现伸手打不到车,尽管远望出租车顶灯还是绿色,到了近处司机会跟她摆摆手示意拒载。一公里的路虽不远,她和老伴轮流抱孩子,步行几十分钟才到医院。到了医院,她放下孩子直喘气。
“老漂”们和他们的孩子都抗拒去想象疾病的出现。
赖大伯谈到“老漂”关心的问题,总绕不过异地医保。通常情况下,在“漂”的城市里就医,“老漂”们需要回老家才能报销医药费。
郭凤琴有次腰疼,如同忍着不问儿子手机如何使用一样,她惯性地忍了一段时间疼痛才告诉儿子。她的老伴也是一样,牙疼得不行,到最后忍不住了才跟孩子说,希望他帮忙捎些止痛片。二位老人都有过隐瞒病情的前科,孙泽夺坚持带父亲去看牙医,父亲执意不去,“说吃止疼片两三天就好”,两人为此还吵了一架,最终以老人自己去买了几盒止疼片收场。
孙泽夺觉得自己挺不孝顺的,“有时候我想坚持的一些东西,在我父母认为比较麻烦的时候就会坚持不下去,这种坚持的事又不好拿捏,因为你不知道坚持带来的伤害大(指吵架),还是这事情本身带来的伤害大(指买药,不就医)。”他不敢去想父母如果身体垮了,会给家庭带来怎样的灾难。
2010年的时候,他父亲患过一场病。他独自坐在病房外哭了一回,那种感受好像就在眼前,“自己都将近快30的人了,那个时候就真的感觉到父母是老了。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我父亲一直是身体很健康的那种从小在我的心目中,忽然有一天发现他需要住院了。”
他无法接受这种角色的切换,他觉得一直都是父母陪着他去看病,忽然有一天,父母需要他陪着看病,像个大人一样办理各种住院手续,签字,付钱。
当父亲重新恢复健康选择做“老漂”,他珍惜能真正陪伴父母的日子。
老家,现在成为郭凤琴和老伴每年要回去一两次的地方。老伴是新乡市里钢铁厂的退休工人,必须年年回去按指纹,“看老年人在不在了,才能领工资。”
今年春节郭凤琴也会回去,为母亲去世三周年做纪念。她觉得这辈子只要腿脚尚健,最终会回到老家。去年春节回老家,亲戚朋友吐露过艳羡的话,“你老了老了还漂到大城市享福去了。”
孙泽夺知道父母为自己作出的牺牲,也明白这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不可或缺也不可逆转的一部分。他曾经想过打拼几年就回去,父母给最多的支持是“不行就回老家吧”,但渐渐地他发现工作和理想只能在大城市实现,他就回不去了,“从过客变成了常客”。“当我的下一代,当他需要在大城市立足了,他的理想可以站稳的时候,我也面临着跟他一块去了,不是我父母这一代付出的话,就是我这一代付出了。”
郭凤琴送了孙子虫虫一副象棋。虫虫白天就喜欢拿出来摆摆棋阵,他知道两个士能走的步有限,但一定会保护将帅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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