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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让我们从八十年代重新讲起…
原创 深焦艺文志 深焦艺文志
王朔指南
作者:开寅
影评人、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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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这个名字越来越变成了一个象征符号:提起他 ,似乎就是网上那些广为流传胆大妄为又愤世嫉俗的只言片语,其中很多话稍微了解点他背景的人都敢肯定不是他说的。但那些后辈还是愿意借着这个已经六十快过半的“老年人”的名字去表达些可能会引起巨大争议的出格想法,只因为“王朔”这两个字自从四十年前出现在文坛,就和那股对着既定权威的不忿与不服态度紧紧捆绑在一起。
但另一方面,越来越少的人真正知道他的小说是怎么回事,也许可以说上几个被反复提及耳熟能详的名字却鲜有耐心真正读完。甚至那些他担任编剧在九十年代火遍全中国的电影电视剧,现在也变成了等待年轻人重新发现其价值的“文化考古”作品。
王朔
但我们还是不能低估王朔的影响力,在这个没什么人正经写严肃小说,作家们都削尖了脑袋往影视圈挤挣大钱的年代,他闭门不出蹲在家里二十年写了本五十四万字的流水账体历史幻想作品《起初·纪年》(还有体量相当的另外三部等着出版),让两千多年前的汉武帝和他的群臣们操着西城区北京腔走完了征战匈奴的戎马一生。而这书的出版成了越来越少人有空搭理的中国严肃文学界在本年度唯一值得关注的现象级事件。
我不太确信会有多少跟风热烈谈论这本书的人会读完这700页白描式的编年体叙述。其中之一的原因大概是体会不到王朔在四十年之中剧烈的文体转换带来的戏剧性反差,只有那些曾经热衷于颂读他作品的“老人儿”们,才能面对他的变化惊掉下巴,并努着劲啃完这七百页著作,期待能从中找到继续喜欢王朔的理由。
也就是说,读点他在八十年代曾经获得过巨大成功的那些小说,其实有助于增加点额外对《起初·纪年》的好奇心。
《起初·纪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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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王朔在《当代》上发了他第一篇小说《空中小姐》。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这小说中依然有个点能勾起读者同时糅合着纯情和欲望的爱情想象:男女主人公第一次见面时,女的还是十三岁的初中生,而男的已经是二十岁的水兵。这个设定,一下拓展了他们多年后爱情炙热发展的空间,让它有了时间穿梭回溯的维度。王朔最早带给中国文学的,并不是后来让他声名远扬又饱受争议的颠覆崇高“痞子文学”,而是超出了男追女跑陈词滥调之外一种崭新的爱情文学模式:情侣之间激情闪烁又若即若离,高调分手后又命中注定般互相吸引,爱情在他的小说里第一次成了可以带着人物和读者一起超脱现实而进入情绪空间的渠道。这在网文泛滥的2020年代看起来实在是老套,但在四十年前的中国,它给青年男女打开了一扇游离于现实之上的窗户。
1984-1991年是王朔文学生涯的创作巅峰,他在各种文学期刊上发表了大量用此前闻所未闻的新北京腔撰写的小说,然后跨界进入影视圈,短短几年作品就被改成了四部电影,还主导编写了火遍全国的电视肥皂剧《渴望》,成了那个年代最有商业号召力的大众作家,没有之一。直到1991年,快把手腕写脱臼了的他突然精神崩溃,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在写字桌前面对稿纸,于是留下了几乎整个九十年代的空窗期只字不发。
《渴望》剧照
在这七八年的时间中,在被冠以“新京味小说”的名号下,王朔同时写了几种不同类型的文学作品:爱情(也是让他名声鹊起获得大众青睐的作品),讽刺/荒诞(大量借鉴了西方同类型文学作品的体裁和叙述方式),侦探(以警官单立人为主角串联起的一系列探案/犯罪中短篇,后来集成了一本名为《火欲》的侦探小说集出版)。
这些林林总总的作品里铁定包含了迄今为止王朔的最佳。如果还想缩小范围,那下面这五部无疑是最有代表性也是最灵光四射的作品:
《玩的就是心跳》
在《起初·纪年》出版前,《玩的就是心跳》是王朔最先锋前卫,也是语言最具潮水般流淌气势的作品。在内容构思上它深受法国著名作家莫迪亚诺的《暗店街》影响,但在行文上又带着极强的意识流文学排山倒海般倾泻的气势。
一个整日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泡妞打牌的无业青年遭警察上门拜访,得知自己成了一桩杀人案的嫌凶。但是对于凶杀发生的那几年究竟干了什么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完全缺失。他寻找拜访那些久未见面的朋友们,开始想让这些人证明自己没有杀人,但随后却在别人的描述中重新认识了自己。他坠入记忆的长河里不能自拔,企图弄清曾经追寻为之热衷的幻梦理想的踪迹所在,在碎片化的闪回之中他沿着回忆的隧道一头扎向过去,朝着那永远无解的模糊光亮尽头狂奔而去。
即使放现在看,《玩的就是心跳》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中和垮掉一代精神实质贴的最近的一部。小说的上半部分在没心没肺的插科打诨中展开,但与其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王朔显示出了超强的叙事铺陈能力,在各种琐碎的逗贫调侃中埋下了带着惊悚张力似乎答案就要揭晓但却永远无法触及目标的悬念。就在谜底摊开在阳光下之际,整部作品忽然180度巨幅掉转,直接进入了第一人称主观视角,用倒叙的方式把凶杀发生那十天内的所有细节一一呈现给读者,但主人公方言真正追寻的那个终极答案,却消失在理想幻灭记忆远去的无限伤感之中。
《玩的就是心跳》是王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充分展现他惊人文学素养的一部。他有着超然冷静和激荡情绪同时并驾齐驱的文字掌控能力,也有着精心构筑累加多层含义文本的作者意识。北京无业青年的嘲讽与自嘲,蒙着面纱谜一般的人物和扑朔迷离的凶杀案件都只是表意的外壳,它内在包含着在时代剧烈转换之际,对过去笃信不疑但现今却残破失落的价值理想的绝望回溯和不舍放弃,以及随之而来的灭顶窒息感受。
这肯定是王朔作品之中的最佳。它犀利又自省,感觉强大又理性脆弱,情绪感伤但态度颠覆。可惜的是,这样巅峰的写作状态在他的创作生涯之中就是这样一闪而过。
《玩的就是心跳》
《浮出海面》
《浮出海面》讲的是王朔和妻子沈旭佳的爱情。在九十年代村上春树用《挪威的森林》敲开中国文艺青年的心扉,告诉他们什么是颓废的爱情之前,《浮出海面》是唯一百分之百承载了这种消极厌世到了极限甚至转而可以演变为超级浪漫的爱情文学作品。这种看似若即若离脆弱实则刻骨铭心忠贞的爱情,在九十年代末王朔自己婚姻生活的瓦解后更具有无可挽回的悲剧意义。
《浮出海面》和《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像是一部长篇的上下两个部分可以无缝切换搭配着看,很多人都喜欢更为残酷强硬的后者,但我却觉得其中隐隐安插了很多故意挑动读者情绪的工具性情节。相比起来,《浮出海面》更为自然流畅,轻柔温和,内在也蕴含了更宽厚动人的情感力量。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顽主》
王朔写《顽主》是为了对彼时两个炙手可热的社会现象——金钱逐利和道德崇高——进行角度刁钻的嘲讽。有意思的是,这是两个看似完全相对立的价值立场,但王朔却把他们归并在一起组成了共同打击的对象。《顽主》看似是一群混混青年对社会现实进行的温和无奈自嘲打趣,但背后却显示了王朔逆行于几乎所有主流观念的独特思想立场。在《顽主》红遍中国的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个立场背后的出处,只会觉得它对社会主流的藐视异常有吸引力,并成为可被效仿的对象。
《顽主》
《动物凶猛》
在《动物凶猛》之前的所有王朔小说,都洋溢着一股活力充沛的荷尔蒙气息,其标志性的特征是主要人物的身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孩子气”。但当王朔的创作走到了《动物凶猛》的阶段,他终于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股青春气息并不能永远持久。于是《动物凶猛》在沉入往昔的大院去追寻失落的残酷青春回忆之外,它更像是王朔对于自身情感塑造方式的一次历史解构:朦胧的理想主义混杂着欲望、友情、爱情、嫉妒、报复等等不同的情绪在一面虚拟的镜子里显现出来供读者也更是作者本人去审视。在《动物凶猛》结束后,那曾经支撑王朔写作的荷尔蒙动力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历史、回忆和无法改变的理性价值凝固成一块路牌树在头脑里供王朔辨清方向。这大概是他突然一下颓唐下去,无法继续写作的内在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也正是在这篇小说里,王朔第一次挑明了塑造自己的那个身份,他其后的思想和写作风格变化,正是建筑在对这个身份不断强化的认证之上。
《动物凶猛》
《过把瘾就死》
在《动物凶猛》中彻底告别自己的少年时代后,在《过把瘾就死》里王朔给爱情挖了一个带着死神气息的坟墓。这篇小说以极其生动的细节描述了爱情在一对原本炙热相恋的青年夫妇之间逐渐消亡并走向毁灭的过程。那嘲讽的口吻和不屑的态度依然在主人公身上存在,但他的脚步却因为对曾经是终极寄托的爱情的去魅而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起来。他不再因为收获了爱情而可以无视一切自由飞翔,相反,后者像张充满欺骗性考题的试卷,在做题者不断答错又无法修改的情况下不断给他的情绪致命一击。在《动物凶猛》《过把瘾就死》之后,王朔不再青春,也失去了爱情。他曾经热衷的两个主题都在他个人写作史上消亡了。
《过把瘾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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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其实可以把《起初·纪年》看作是1999年后王朔写作的一个路标式总结。在这二十年他写过的虚构文学作品,无论是《看上去很美》《和我们的女儿谈话》还是《我的千岁寒》,都像是为这书打的草稿。
王朔长时间地热衷于夸赞《红楼梦》。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曹雪芹本人上层官宦出身,却在失落破败中回味自身情感构成方式的思路和王朔的心态默然契合。《看上去很美》是他从一个中年人视角出发对于情感思想起点做的一次反刍,《和我们的女儿谈话》则退到了衰老的躯壳里用悲悯的口吻自怜自艾,《我的千岁寒》干脆甩开一切实在羁绊意图在虚空中获得彻底升华解脱。所有这些尝试都能在《红楼梦》里找到相对应的出发点。当这些思路进化到《起初·纪年》时,它们演变成了一出与当下社会现实完全割裂,却不断回溯到起点去追寻另外一个平行世界存在感的木偶戏——这也是《红楼梦》的写作动机之一。
打算在此书里看汉武帝和群臣武将们引领千军万开疆破土建功立业的人肯定会失望,这不是讲述帝王将相成就丰功伟业为大历史涂脂抹粉添砖加瓦又躲躲闪闪指涉现实的另一本白话别传。它是王朔照着自己的身份、经历、情感纹理和行为价值摆开的一局超级桌游。汉武帝等人被做成人偶一样的棋子任作者摆布,而王朔想走出的是在青春已逝、爱情成灰、理想靠充电宝续命的日子里那依然自觉悲怆孤注一掷的一盘棋。
《看上去很美》
这是为啥这本书说话是膈应的北京腔,讲故事像开流水席,提起历史像杂货店记账,林林总总的人物冒然出现又无痕迹消失。这些都是王朔手头工具箱里的零件,想起来就用,不顺手就扔,他真正在乎的是在700页之后的最后一章里,能借这些历史和人物的躯壳为平行时空中的另一个自己念上一段痛怆又感动的墓志铭。
读者是否看懂或认同,取决你在多大程度上看待王朔用文字为自己修建的这座仿真大观园:以前见过原型的,要么感同身受要么深恶痛绝;以前从不知道此为何物的,可能就得挠着脑袋绕半天找不到入口,也自始至终明白不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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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王朔,让我们从八十年代重新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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