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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小的世界里,种下大大的希望:我的乡村教师生活
作家庞余亮的散文集《小先生》,近日获得了第八届(2018-2021)鲁迅文学奖中的散文杂文奖。
八十年代中期,师范毕业的庞余亮被分配到一所乡村学校做老师,因为身形瘦小,被孩子们称为“小先生”。这个独特的称呼背后,是乡村孩子们对庞余亮的独特关照。
在这份关照下,老师得以与孩子们一起共同成长。孩子们不设防的微笑和清澈的心底,赐与了这位“小先生”在乡村教学之外的另一个精神上的“无限宇宙”。
下文选取了《小先生》中的一份简述和四个故事——其中有在办公室门上偷偷拿粉笔画一朵花的孩子,有自己鞋上总能“长出一双眼睛”的孩子,还有一位把自己家的黑狗带来学校一起上课的孩子……
在这些故事中,我们得以瞥见那艰苦的环境中,少年们盎然的生命力和生活本身的盈盈妙趣。
对于作家庞余亮而言,它们是可以温习,可以取暖的美丽回忆。是少年们在小小的世界里,大大的希望。对于读者而言,它们是指向过去、但也面向未来的火苗,照亮我们的此刻与当下。
下文摘选自《小先生》:
一、小先生说
他16岁考入师范,18岁师范毕业后开始任教,被叫做小先生。
那年是1985年,小先生的他赶上了第一个教师节,由此有了本属于他也属于孩子们的备课笔记簿。
在这本牛皮纸笔记簿的封面上,落满了纷纷扬扬的粉笔灰:这么多年,他上了多少节课啊,多少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冲出去了,也像备课笔记簿封面上的粉笔指纹。
还记得记下第一个素材《一个生字》时的情景,那时他刚满18周岁,一个身高一米六二体重44公斤的小先生。
小先生和孩子们一起生长,他用掉了不下百本的备课笔记簿,在那些卷了角的磨了边的牛皮纸封面备课笔记簿封面上,有了许多沾了粉笔灰指纹。
大指纹,小指纹,一起排队的指纹,一起散步的指纹,一起指做游戏的指纹,一起挤暖和的指纹……
大指纹,小指纹,一个,又一个,重重叠叠,熟悉又新鲜。
小先生说:请多多关照!
二、一朵急脾气的粉笔花
乡下孩子从小就有大人物的癖好,喜欢在墙上题字。经常可以在乡村的土墙上,砖壁上还有牛棚的墙上看到他们的“涂鸦”。题字工具除了他们练大字的黑汁外,有用红砖的,有用青砖的,其实他们最喜爱的是用粉笔来涂鸦。所以就出现了有很多偷粉笔的孩子。
开始我还不知道,在我下课之后他们就会哄起来抢着擦黑板,后来才知道他们是要捡那些我剩下的粉笔头,尤其是彩色粉笔头最为珍贵。我们学校还发生过一位教师喜欢用手中的粉笔头“教训”不听话的学生。而轮到他上课,不听话的学生就特别多,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知道很多孩子都藏有一些秘密的粉笔头。他们可以往地上画上他们需要的内容。画个眦牙咧嘴的鬼。画汽车。画太阳(还有光芒),有的就画一条线,在路上一路延伸,拐弯,一直画到自家的门口停下,仿佛是自己放了一条钓鱼线似的,而自己就是他钓上的那条大鱼。还有一些孩子画了不少小心陷阱,小心地雷等字样,弄得路上很多人都小心翼翼。有的还有地上写上对手的大名、小名及绰号,并加上“打倒”等字样。最严重的一次不知是谁写上了校长的大名,而且正好被校长看见了。校长很生气,反复地开会,重申爱护公物的重要意义。讲到最后就申明谁也不允许乱丢粉笔头,粉笔头一律集中到总务处去。
可百密总有一疏,丢粉笔的事还是发生在校长讲话的后一天,一位教师上课后回办公室发现粉笔盒坏了,有一个洞,里面的粉笔已经漏空了,里面的粉笔不见了。问了许多学生,包括班干,都说没有拾到。事情汇报到校长那儿,校长笑着说,肯定赃了肯定分赃了,他们不知道有多宝贝呢,信不信,过不了几天墙上又是“鬼画符”了。一个教师出了个主意,要查很简单,谁写的查笔迹,一查一个准。但这样有了指导方针的追查运动,过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嫌疑犯。后来也就淡掉了,谁会和一盒粉笔过不去呢。
过了好久的一天,我打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的门上有一朵粉笔花在摇曳着,说实话这花画得并不美,花盘倾斜,花瓣也不全,像一朵没准备好就匆匆开放的花。一朵急脾气的花,这是谁画的呢?我看了一会儿,觉得一种什么情愫将我打动,我拿起粉笔就在这朵粉笔花的上面画了一只蜜蜂。
我以为别人不会注意的,哪知很多走进办公室的老师说,这朵花太大了,有点像向日葵了;这蜜蜂也太大了,有点像小鸟了。这是谁画的?赶快告诉校长。话这么说,但没有人告诉校长。过了一会,校长过来看,他没说画得好不好,也没问这是谁画的。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的墙上多了很多类似的向日葵与蜜蜂或菊花与鸟。我想,这其中肯定有那些偷粉笔的孩子画的。我不说出,他们也不会说出,一朵巨大的粉笔花在我们的内心怒放着。
办公室门上的粉笔花很久没有擦掉。有一天大雾,我看到办公室门上的粉笔花不见了,我以为谁把它擦去了。可大雾散去,太阳升起来,朗朗的读书声一阵又一阵飞进办公室来,我又看见了那粉笔花,粉笔花仍在办公室的门上,像刚刚画上去似的。看见了这幅画,我心里似乎满是蜜蜂嘹亮的歌声,当当的钟声也没有将它们吓走,反而越聚越多,把我的心挤成了一只甜蜜的蜂巢。
三、布鞋长了一双眼
男生的爸爸一直生病躺在床上,所以每学期开始时他妈妈都要来学校请求减免学费。每当这时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生怕踩死地上的蚂蚁似的,走得无声无息。有一次,我看见他跟在他妈妈身后,他妈妈跟在校长身后,校长大步流星地走着,他妈妈只好小步地溜着,而这个男生则像影子一样也追着他妈妈。我想看看这个男生的脸,可他低着头,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这个男生拿着校长的批条到办公室时也是低着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努力想掩藏什么。如果仔细看一下,就会发现这个男生脚上的布鞋长出了一双眼(连脚上的大拇指头也探了出来)。后来在冬天,我发现他的棉鞋上也长出了一双眼睛。天晓得他是怎么穿鞋子的。他妈妈曾对我说,他怎么能这样“吃”鞋子?!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能“吃”鞋子,我曾观察过这个男生平时的走路姿势,像一只山羊在蹦跳。一蹦,又一蹦。还不停地踢着路上的土坷拉。仿佛地上的什么东西都碍他的事。为此他妈妈没少打他,他妈打他从不打他其他地方,只打他的嘴巴。所以我经常看到他脸上的伤痕,我还为此事找他谈了一次话,他向我保证(他保证得很快)说以后一定要好好走路。可屁股一转他又忘记了,他依旧这么蹦,依旧这么踢。他妈妈刚做的新鞋,过不了两天,就能“睁”开一双眼睛,茫然又无辜的眼睛。我也相信他妈妈的话——除非请铁匠给他打一双铁鞋子!
铁鞋子肯定是没有的,后来我发现了他穿上了一双前面钉皮的布鞋子,他妈妈终于想出了一种办法,给他穿上的布鞋子前面包上一层皮。说来也怪,他穿上前面钉皮的布鞋反而不踢了,走路变得小心翼翼的,可这只是暂时的,不久他又恢复了原样,依旧像山羊,依旧一蹦一蹦的,遇什么踢什么,他甚至还踢树!不知他走路很快与这有没有关系。他能在捉迷藏时抓到任何一个间谍,所以伙伴们都不愿带他一起捉迷藏,为了加入这游戏,他向伙伴们发誓不再跑快了,不再跑快了,可是一旦玩起来,他依旧跑得最快,有时他跑走了,人家并不去捉他,或者说不和他玩了,他只好又跑过来,再次发誓。实在没有人玩的时候,他就爬树。有一次我看到树下有两只皮包了头的布鞋,我知道他在树上,可这鞋哪能叫鞋啊,只能叫面团揉成一团的旧报纸。
有一天,我发现他不穿布鞋而穿一双黄胶鞋了,我很为他高兴。黄胶鞋还有点大,他仍然走得很愉快,嘚嘚的走着,仿佛由山羊变成了一匹马。几天后下课时,我见到他又与一群学生一起打闹在一起了,一个学生不小心地踩了他的脚,只听“嗤”地一声,他就像被烫似地低下头,拎着黄胶鞋,左看看,右看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伤疤,最后他又起身跺了跺脚,确认无误之后,他才踱回教室,很有些莫名的味道,不过他的同学和我都看见了他的脚指甲有多长了,这,也许才是布鞋上长了一双眼的真正原因。
四、一条黑狗叫阿三
每天上课,我们教室门口总有一只黑狗在晃来晃去地摇尾巴。它还在上课前像值日老师一样,用鼻子闻闻每一个来上学的同学的裤腿。有的学生烦他,踹它一脚,它也不恼,乖乖退到一边去,见到下一个同学,又是一番亲热。面对这只没记性的黑狗,校长说了几次也没用,一是这狗赶不掉,它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的主人;二是因为这狗是半哑狗,没有声音;三是这狗能辨认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说来也怪,这黑狗从不去闻老师的裤腿。最后校长也没办法,警告我们说,我已强调过了,我再次强调一次,会咬人的狗不叫,当心点。
黑狗是班上的一个右耳上扎着金耳环的男生带来的,上学的时候它跟着跑过来,放学时他又跟他走。这个男生还会打唿哨。唿哨长黑狗做一种姿势,唿哨短黑狗做一种姿势。这黑狗的名字叫阿三。其他的男生打唿哨这黑狗从来不听,后来干脆也叫这个男生为阿三。阿三,阿三,阿三,真不知道是唤人还是唤狗。
我有一次看到静伏在地下的黑狗,就试着叫一声,阿三!没想到在教室里写作的那个男生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他还迟疑着走到我面前,弄得我莫名其妙。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到办公室说给其他同事听,同事们说,这狗鬼着呢,它很会识人,最会识校长,只要校长一走近,它就会站起来摇尾巴,而看到其他人站都不站,佯睡着,作出做美梦的样子。
后来乡里要来检查,黑狗阿三成了我们学校的一个问题。校长郑重地讲了这个问题。我之后找了这个男生,这个男生答应第二天不带来,可是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这黑狗又跑到我们教室前摇头摆尾了,还把它的黑狗头从教室门缝里探进来,黑眼睛乌溜乌溜的。它是想找它的主人阿三。下课时我看到他的主人第一个冲出教室,对着黑狗猛然一脚,狗慌张地逃走了。
下午第一节课,这黑狗又来了,离教室远远地站着,像一个标点或错别字。我只好把它的主人喊出来,那狗一见主人出来,也快速地跟了上来。我对男生阿三说,你下午就不要来上学了,检查组的人很快就要来了。我说完之后,男生愣了一下,然后蹲下来哭了,那条黑狗也蹲到他的脚下,狗也哭了,一颗又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过黑狗深深的眼窝,然后滚到地下,碎了。我从未见过狗流泪,这狗泪特别能打动人。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后来的检查中检查组几乎没有检查教室,他们也不在乎一只黑狗的。其实那次我们校长都像一只黑狗似的,对着检查组摇头摆尾的,堆起一脸的苦笑。
有一次讲下雪,我还即兴说了一句打油诗:“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让学生猜。再后来,冬天打狗季节到了,不时有谁家狗失踪的消息。这个黑狗阿三也被人打吃了,吃完了又悄悄还男生阿三家一张狗皮(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不能气恼的)。
没了这条黑狗作伴的男生阿三显得特孤单,不愿多说话,也不与其他男生打闹,而且他还特别反感别人叫他阿三,谁叫他阿三他就和谁急,还动手打人,打不过人就张口咬人,真像一只狗似的。我为此还处理过好几次这样因为叫他阿三而打架的事,他的小眼睛也骨溜溜的,带着金耳环的头高昂着,一脸理直气壮,我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他。
五、寂寞的鸡蛋熟了
师范分配时,我们被告知,分在乡村教学有一项优惠政策,那就是说,在第一年实习期间可以拿定级工资,这等于比分在城里的同学早一年拿定级工资。政策是这样,算下来,事实上的总收入还是比城里的同学少了一大截。
收入差别也就罢了,要紧的是乡村那排不尽的寂寞,尤其是乡村学校夜晚的寂寞。每当大忙季节,很多民办教师都要赶回去农忙。留守的我们晚上听着鹧鸪的叫,心里便有一阵没一阵地疼起来。过去进城上师范心里经历了一个落差。几年城市生活后又回到乡下心里又有一个落差。老教师见到郁郁的我们,很是担心,便教了我们一个法子,我们过去比现在的你们苦多了,不过我们有我们的办法。我们一边用钢板为学生刻讲义一边在罩子灯上吊个铝盒煮鸡蛋。讲义刻好了,鸡蛋也煮好了。他们教我们可以跟农民买一些鸡蛋回来,过去的蛋可便宜啊,鸡蛋一分钱一只。吃鸡蛋补脑子。
好在乡下经常停电,我们人人都有一盏擦得锃亮的罩子灯。鸡蛋也不比过去贵多少,一只一毛钱左右。也用一只铝盒吊在罩子灯上,我也开始在罩子灯下为学生们刻讲义了。我从装蜡纸的卷桶中抽出一张蜡纸,然后在钢板上铺平,用铁笔在上面刻写。(如果铁笔坏了还可以用废圆珠笔芯写,不过字要粗些)。吱吱吱。吱吱吱。蜡纸上的蜡被铁笔犁得卷了起来,吱吱吱,又一层蜡纸被我的笔划犁得卷了起来。一排刻好了,然后把蜡纸从钢板上剥下来,再往上移,还可以透过罩子灯的灯光看一看自己的字写得如何……吱,吱,吱,又新鲜又痛快。往往是一张蜡纸刻满了,铝盒里的鸡蛋也差不多煮好了。当我刻完蜡纸,剥着鸡蛋(鸡蛋很烫,需两只手来回地翻滚),我心中蛰伏已久的青蛙就呱呱呱地大叫起来。我不知道我刻写了多少蜡纸,用了多少张钢板。(正面反面都用过)。我牢牢记住了蜡纸的品牌叫“风筝牌”。铁笔、钢板的品牌叫“火炬牌”。风筝与火炬,正是我寂寞的心所需要的。
我开始刻写蜡纸的字并不好看,用校长的话说,像一阵风吹倒的。他还指导了我如何利用钢板的纹路刻写讲义。刻好讲义后还有一项繁琐的工序,那就是印试卷,我们学校没有专职的油印工,黑脸总务主任有时兼任,但我们不能总是麻烦总务主任。于是我们又学会了如何用火油调和墨油,上蜡纸,握住油墨滚筒,还有裁纸,分订讲义。一个学期下来,我整理了一下我给学生们发下去的讲义,竟有了厚厚的一叠。
冬天来了,我去县城人武部商店买了一件黄色的军大衣。我就裹着黄军大衣刻蜡纸,天很冷,罩子灯上的鸡蛋熟了,我把它握在手中,揩着鼻子上的清水鼻涕,继续刻写着讲义,我觉得生命中有一种东西正在被我犁开。“姓名——”“学号——”“得分——”。我必须先刻写下这些,然后再开始写下第一项内容。刻完之后,原先厚重的蜡纸被我刻得轻盈了,在灯光下多了一种透明,我知道,我已和以前的老教师一样,把寂寞这张蜡纸刻成了一张试卷。
作者18岁从师范学校毕业,成为一名乡村教师,被孩子们亲切地称作“小先生”。他从自己的第一个教师节开始,记录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一个个充满童真童趣的瞬间。寒来暑往,小先生与孩子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自己也绘就了美好的教育人生。
庞余亮 |《小先生》(青少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
这是一本充满爱与温情的乡村教师手记。小先生十八岁毕业后,来到水乡深处的小学,成为一名乡村教师。在备课笔记本背后,小先生记录了一幕幕发生在孩子生活中的故事,跳大绳的女生、啃手指的男孩、淘气的纸飞机、欢笑的泥操场,故事充满了青草的味道,故事中是一个个生动活泼、童真稚气的孩子。《小先生》是一曲爱的赞歌,被誉为“中国版《爱的教育》”,一经上市,连续加印。入围了“2021年中国好书”等多个榜单。
原标题:《在小小的世界里,种下大大的希望:我的乡村教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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