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评 | 屏显还是屏障？——论电影《降临》中的屏幕元素

原创 李睿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丹尼斯·维伦纽瓦执导的电影《降临》改编自华裔科幻作家姜峯楠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电影以语言学经典理论“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为核心，主要讲述了语言学家露易丝·班克斯受美国军方委托，与意外降临地球的外星生物七肢桶交流，由而获得打开时间的能力，并借此化解地球危机的故事。笔者注意到，导演维伦纽瓦自觉地在影片中引入了大量屏幕，构成了一系列画框中的画框、屏中屏元素。纵观全片，《降临》中出现的屏幕主要有以下两种：电子屏和非电子屏。屏既可以被解释为沟通内外的窗口，也可以被理解为造成隔阂的壁障。本文欲以电影《降临》中的“屏”为切入口，结合电影镜头语言与意识形态，讨论不同“屏”在影片中的作用。

《降临》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01

非电子屏幕

《降临》中重要的非电子屏主要是露易丝家中的落地玻璃窗和七肢桶飞船内的保护屏。在维伦纽瓦的镜头设计中，露易丝家中的落地玻璃窗成为了其内心世界的表现装置，是感受其情绪心理的重要线索。七肢桶飞船中保护屏则是人类与七肢桶沟通过程进展的风向标，露易丝带领的小分队在与七肢桶沟通过程中的每一次进步与挫败都可以通过其与保护屏的互动关系显现。

（一）心理之镜——玻璃窗

影片开头，伴着低沉哀伤的音乐，在一片漆黑中，镜头缓缓摇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玻璃落地窗，窗外是暗蓝的海面、天空、岛屿，窗内漆黑中隐约显现略显凌乱的家具。缓慢摇下又缓慢拉近的镜头下，呈几何形延伸的建筑纹路显得阴沉冷峻。此时一个情绪克制的女声旁白以回忆的视角娓娓道来，随后是一系列展现主角露易丝陪伴女儿从出生走向死亡的闪前（闪回）镜头。往往带有开阔心境意味的玻璃窗，在此语境下，反而给人以一种“不在此处”的抽离感，像是历经沧桑的主角内心与世界之隔阂的具象。在此维伦纽瓦展现了其善于利用镜头进行叙事而非直接交代情节的特色。

《降临》电影截图

玻璃窗第二次出现是七肢桶飞船降临地球那一天，露易丝经历了学校里的骚乱后回到家中。当时露易丝正在与试图安慰电话中不安的母亲，然而却被母亲听出了自己的紧张情绪，恍神中露易丝站到了玻璃窗前正中间的位置，长方形的玻璃门框正好框住露易丝的身形。如此露易丝的身体便被框入一个三重画框（摄影机取景框、玻璃窗框、玻璃门框）形成的强调符号中，构成了对人物生存状态的一次质询，暗示着露易丝即将被命运裹挟的未来。电话挂掉之后，镜头切换到室外，玻璃窗倒映着潜流涌动的海面，透过玻璃窗可见窗内正在向外眺望海面的露易丝。朦胧虚幻的镜像表现了人物对未知命运的不安与惶惑。

《降临》电影截图

影片结尾处重现了开头的场景，镜头缓缓摇下显出玻璃窗，不同之处在于，这次主角露易丝从画面右侧步入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然后走到玻璃窗前，凝视着窗外正在观海的丈夫。浅焦镜头下，位于较远处的丈夫几乎模糊成一团黑影。一边是站在玻璃窗内，占据高位，洞悉未来的露易丝；一边玻璃窗外，位处低位背对露易丝，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丈夫。玻璃窗不仅在物理上隔绝了二人，也同时成为了夫妻二人心理间隔的表征，为二人终将分离的结局埋下伏笔。随后露易丝轻敲窗户，示意丈夫进屋，二人于窗前起舞，拥抱中丈夫提议生一个宝宝。这一段落的镜头被几次打断，中间插入多个关于露易丝与女儿未来生活的闪前片段以及七肢桶离开那天的闪回片段。恍如命运的多重奏。而过去、现在、未来都交汇在了露易丝与丈夫拥抱在窗前的一刻，浅焦镜头、昏暗的灯光里，露易丝坚定地回答“yes”，坚定地选择走入她悲喜交织的命运里。作为一种画框的玻璃窗成为了这一故事的见证，记录下了这个对于露易丝而言至关重要的选择时刻。与此同时，影片首尾呼应完成其环状叙事的结构。

（二）交流之窗——七肢桶保护屏

七肢桶飞船内有一道保护屏，主要作用是分隔人类和七肢桶的生存环境。这一道屏幕成为了人类与七肢桶交流进展的重要指示器。露易丝和伊恩带领小分队第一次进入七肢桶飞船时，我们第一次看到七肢桶保护屏。导演使用了一个仰拍镜头，黑暗隧道尽头处保护屏发着白光，宛如通往天堂的入口，神秘气息尽数显现。露易丝和伊恩选择停在离保护屏甚远处，深焦镜头下一整块保护屏里烟雾缭绕，七肢桶缓缓显现，有如神迹。随着之后几次交流的进展，都可以由其与保护屏的距离窥得。第二次交流，露易丝为了向七肢桶介绍何为“HUMAN”，向前走近数步。第三次交流，露易丝为了给七肢桶介绍自己的名字，将防护服脱下，来到了保护屏前，甚至用手隔着防护屏与七肢桶进行了一次“击掌”。这意味着露易丝卸下了自己的心理防线，表达了对七肢桶的信任，瞬间拉近了她与七肢桶的距离。也自此始，七肢桶与人类的交流开始步入正轨，人类开始习得越来越多七文词汇。在七肢桶告知人类其降临地球的目的是“提供武器”（offer weapon）后，露易丝和伊恩再次前往七肢桶飞船试图澄清“武器”（weapon）在七文中的含义，七肢桶轻敲保护屏示意露易丝靠近，然后让露易丝亲自书写七文。露易丝手贴着保护屏，书写出一个七文符号的时刻，也是其七文掌握能力和预知未来能力同步飞升的时刻。

《降临》电影截图

就在露易丝书写完一个七文符号后，叛变分子埋藏的炸弹爆炸，七肢桶及时将露易丝和伊恩推出飞船，保护屏已经被炸毁，飞船大门关闭。这是七肢桶和人类交流过程中一次重大挫折。后来露易丝隐约感知到未来后回到飞船，保护屏已经不复存在，白雾缭绕中她直面七肢桶。此时她得知自己能够预见未来，而这种能力就是一种武器。

就此我们可以看到，保护屏既是屏障，分隔开了人类和七肢桶，也是七肢桶和人类相互沟通的窗口，同时它还是标识，清楚地标识出人类与七肢桶互相接近路途中的每一次跃进的步伐。甚至连其消失本身，也成为了七肢桶与人类互相理解重要环节。

02

电子屏幕

科技发达的时代，人类对于电子媒介的依赖也愈发深刻。在影片中我们看到了几乎无处不在的电子显示屏，而电影屏幕本身也是一块巨大无比的显示屏。频繁的屏中屏互动不断向观众提出质询，呈现海量信息的电子现实屏究竟是为人们打开了通向真实的窗口，还是在不知不觉中造成了盲视？

（一）“真实”压制真实——新闻播报屏幕

在《降临》中，七肢桶的飞船出现在了地球上的十二个地方，是一个全球性的灾难。但是影片特别的一点在于，对于七肢桶的到来给世界人民带来的恐慌，全片几乎都是经由新闻播报转述，而非现场直拍。这为影片区分开了两个空间，一个是露易丝等人现场实地感受的现实空间，一个是电子显示屏中的新闻空间。维伦纽瓦非常自觉地大量使用框中框、屏幕中的屏幕，引导观众关注人物与新闻播报屏之间的互动。由此所指涉的问题核心，或许是现代人的信息焦虑以及新闻媒介对真实的倾轧。

影片进入正文叙事之始，便是一个较长的浅焦镜头，跟随着露易丝横移在教室走廊中。在被虚化的背景里，一众学生被新闻播报屏幕吸引，围观着关于七肢桶降临地球的新闻消息。但是露易丝几乎不为所动，埋头走路。这里可以看出露易丝尝试抵抗媒介所带来的信息焦虑，拒斥媒介侵入生活的态度。

《降临》电影截图

进入教室后，我们可以看到露易丝一直尝试掌握在这一空间中的主导权。即使东西还没有收拾好，她已经开始讲课，摄影机也将其置于画面正中央，承认其主导权然而，信息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侵入。露易丝上课不断被学生的消息铃声打断，最后她不得不屈服，这时我们看到露易丝的背影移到了画面左侧，画面右侧伴随着学生的提示，信息掌握主动权。露易丝打开身后的电子显示屏，这时摄影机视角没有模拟人眼观看屏幕，而是从屏幕视角以浅焦镜头拍摄。露易丝原本位于画面一侧，在新闻播报过程中慢慢移到了画面中央，表明其由被动到主动接受信息的心理状态的改变。同时此时摄影机还缓缓向前推进，引导观众注意露易丝惊愕的神情。随后摄影机越过露易丝，给座位席上的学生一个全景同时缓缓推近，学生们仿佛被施了巫术一般惊恐呆望着屏幕。此时的屏幕恍如一个巫师攫走在场每个人的魂灵，让他们都迷失在了新闻的世界里。此时警报声响起，摄影机像是在模拟了警报器的视点，使用了一个高位俯拍，教室里每一个人都变得微小，昏暗的灯光下甚至人影不清。对比之下，闪着幽光的电子屏幕反而是更为真切的存在。这也昭示着，电子屏幕所携带的新闻信息拥有有如物质实体般的力量，开始侵入生活。新闻媒介所带来的信息焦虑在露易丝回到家中后体现地更为明显。露易丝回到家中后持续观看新闻，就连睡觉都开着新闻屏幕，黑暗中电视盒子的新闻播报屏幕恍如幽灵般闪动在空间内。如此害怕错过信息的焦虑直至露易丝进入营地才宣告终结。进入营地的露易丝不再为新闻屏幕而驻足停留，但这并非是由于其抵达了新闻现场，而只是因为她的过去、现在、未来已经如同岁月之书般向其敞开，她已经掌握了获取更多信息的能力。这意味着她享有了更大的信息特权，那些为人类信息焦虑而定制的媒介内容对其已经失效了。

《降临》电影截图

影片以叛变士兵的例子反面印证了即使抵达新闻现场也难以被消解的信息焦虑。即使真相近在眼前，新闻权威依然可以凌驾于真相之上操纵行动。正如电影中那位叛变的士兵。他一次次深入七肢桶飞船，亲身体会七肢桶为人类营造的安全沟通环境，看到脱下防护服后依然安全无恙的露易丝和伊恩，也目睹了七肢桶与人类沟通时的诚意和善意，但是他依然戒备不已。在与七肢桶沟通的过程中，维伦纽瓦毫不吝啬地用浅焦镜头给予他脸部特写，在双重防护镜的反光下，他瞪大了双眼，目光游移，满是不安。在新闻现场的他用层层叠叠厚重的防护服将自己的所有感官封闭起来，表现出拒斥的心理。而回到营地，他却主动地搜寻新闻媒介，暴露于新闻屏幕面前。在描写叛变士兵观看新闻的场景时，导演给予士兵视点主导权。镜头模拟了士兵观看新闻屏幕的视线，画面中的新闻主持人正在煽动用武力对抗七肢桶。这一安排暗示着士兵心理上完全认同接受新闻所制造的真实，并成功受到煽动，为下文其偷偷安装炸弹攻击七肢桶做了铺垫。

《降临》电影截图

哪怕自己就是真相的目击者，叛变的士兵依然选择相信那些经由层层转述并被加工编排后的所谓的新闻“真实”。这反映了新闻媒介流行的当下一种病态的现象，流动的现实不值得注意，现实的权威不足以相信；而那些经过加工转述的影像比现实更“真实”，那些获得曝光的喧哗者比权威更“权威”。而一旦现实与新闻真实相违背，我们看到叛变的士兵宁愿摧毁现实以拥护他心目中的权威——新闻真实。新闻屏幕原本是建立内外连接的窗口，但是当我们过分依赖新闻屏幕的时候，开放的窗口也会沦为遮蔽的屏障。

（二）意识形态腹语——电影银屏

电影中另一耐人寻味之处是其对中国国家形象的呈现。电影主要以几种方式呈现中国：监听录音、连线视频、卫星视频、新闻播报以及露易丝预见的未来图景。除了露易丝预见未来与中国代言人会面的场景外，电影中的中国都是经由各种媒介以屏中屏的方式呈现。这种呈现方式，也对应了电影中那个被断章取义、加工改造后的中国形象。电影看似想展现一个强盛有担当的中国，将中国代言人商将军描绘成举足轻重的国际领袖。但是在剧情中中国却是破坏国际团结，意图挑起世界大战的捣乱分子，美国才是世界和平秩序的维护者。而对中国国家地位的重视，究其本质是一种“中国威胁论”的。而且露易丝竟然能够凭借一句俗套的所谓妻子的遗言：“战争不成就英雄，只会留下孤儿寡母”，在有关国家和世界前途命运的决策上让强硬的商将军回心转意，看似是中国式家庭观念，但其本质是美国式个人英雄主义。首先“一个电话拯救世界”的情节设置就是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表现；其次那句改变商将军心意的遗言也暗示着，他发动战争的重要动机是成就个人英雄。如此建构的领导人形象，很明显地区隔于中国本土革命电影传统中富于革命精神的、为人民服务、大公无私的正面领导人形象。更何况，故事最后，总还是美国英雄拯救了世界，目的仍然是为了增强对美国国家实力的认同。在此，电影屏幕作为一个“再呈现”的场域，也以建构“真实”的方式让真正的中国形象隐身、被遮蔽。

《降临》电影海报 （图片源自互联网）

电影屏幕所带来的遮蔽，还体现在对于七肢桶语言的态度上。电影情节推进的一个关键点是了解七肢桶造访地球的目的。对此影片中的人物分为两种态度，以上尉为代表的美国军方担心七肢桶毁灭地球，对于向七肢桶展示地球文化一直持保守态度。在争执中，上尉以及美国中情局代表经常举发达国家的殖民历史以佐证外来发达文明可能对低等土著居民造成的伤害。而露易丝等科学家则倾向于认为七肢桶造访地球没有恶意，迫切想要了解七肢桶的文化。面对军方的质疑，露易丝常从专业视角将问题归结于沟通的不畅。在影片中我们看到，露易丝是正确的一方。经过几重沟通的尝试，露易丝发现七肢桶造访地球是为了传授他们的语言——七文，这种语言既是七肢桶送给地球的“武器”也是“礼物”，因为一旦掌握“七文”也就拥有了打开时间、预知未来的能力。露易丝运用七文成功化解了地球危机，其自身的时间观和生命观也被颠覆，最后在关于命运与自由意志的哲思中，影片结束。对问题所勾连的政治文化等社会结构问题避而不谈，将焦点集中于个人的生命史和成长史，好莱坞经典的叙事把戏在《降临》中重演。当影片将观众的注意力聚焦于露易丝的生命之旅时，它也就掩盖了潜藏的危机。如果七肢桶的语言能够打开时间，未来学习七文的人会不会越来越多，这种语言会不会成为地球通用语呢？这不禁让人想起著名的巴别塔寓言——统一的语言会带领人类向更高级的文明迈进吗？然而一个重要的事实是，七文是七肢桶的文字，生长于七肢桶文明的土壤中。大面积使用七文，是否会让人类沦为七肢桶文明的附庸呢？一门语言，同时也是一种文化殖民的武器，这是否是七肢桶视语言为“武器”的深意呢？这并非没有现实依据。回望殖民地土著文化迷失的历史，试看当下全球化口号大行其道与英语的广泛传播，以及英语世界文明的霸权地位。这是好莱坞所不敢碰触的历史，这是电影屏幕之外的现实。当我们走进影院，当我们沉浸在电影屏幕选择展现的英雄生命史中，我们也就选择性地忽略了另一种真相以及其折射的历史与现实。

03

结语

影片中的屏幕既是主角生命轨迹的见证，投射着人物的心理状态；又是沟通距离的表征，指示情节的进展；还能构成对当代人媒介使用心理的反思。而电影银幕自身也折射了电影生产过程中的意识形态腹语术。电影贯穿始终的主题是语言对思维的影响，而媒介盛行、屏幕无处不在的当下，我们对屏幕的认知以及屏幕使用方式也会影响我们的思维和对世界的理解。我们可以在屏幕中洞见自我，映射他人，连接世界，但屏幕再大也不过方寸空间，斩不断时间长河，装不下大千世界。当我们将屏幕作为唯一的“视界”，便如管中窥豹，只得一斑。但若将屏幕作为流动现实中人为勾勒的截面，或许会更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值得被看见。

参考文献

[1]胡政平,杨甜.好莱坞电影的意识形态运行机制[J].国外社会科学,2015(05):102-108.

[2]好莱坞公式内的突围.[EB/OL].(2020-06-14)[2021-12-23].好莱坞公式内的突围（降临）影评 (douban.com)

[3]李鹏南.探究电影大师丹尼斯·维纶纽瓦的美学风格[J].戏剧之家,2021(03):150-151.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影视与文化批评》2021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1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冯萱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锐评 | 屏显还是屏障？——论电影《降临》中的屏幕元素》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