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专访｜前美国气候特使斯特恩：气候问题不是被夸大，而是被低估了

“从许多方面来说，2022年都是不同寻常的一年。”

前美国气候特使斯特恩

说这话的人，是前美国气候特使斯特恩（Todd Stern）。斯特恩在2009年至2016年间，担任美国国务院气候变化特使，是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的首席气候谈判代表，在《巴黎气候协定》的谈判和之前为之铺垫的7年中，他领导了美国所有的双边和多边气候谈判。同时，他还参与了美国国内气候和清洁能源政策的制定。

和全球多国一样，今年以来，美国持续遭受了许多气候灾害事件：从黄石国家公园的洪水到加州的干旱野火，全国48个州超1亿人受持续高温影响。在气候灾害频发的同时，美国国会前不久通过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气候法案，气候问题在美国国内受到高度关注。

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6月13日发布的照片显示黄石国家公园东北入口的洪水和受损道路。 新华社 发（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 供图）

近日，斯特恩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的视频专访，讲述了他对于今年夏天全球各地极端气候灾害、美国国内的减排和能源转型以及全球气候合作的看法。

气候学家的警告“倾向于谨慎”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今年的全球气候灾害事件?

斯特恩：全球许多地区已经持续多年经历了各种非常严重的气候灾害事件，各国科学家们已经给了我们很清楚的警告。如果你回头看2018年的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委员会发布的《全球升温1.5℃特别报告》，以及去年发布的第六份最新报告，就明白严重的警告早已经被反复提出。

过去15-20年里科学家们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发出了强有力的声明来警告。但人们总是很难听进去这些警告，许多人看过就忘了，或者认为科学家在夸大其词，但事实是正在发生的变化是被低估了。

2022年6月16日，游客顶着烈日在法国巴黎埃菲尔铁塔附近参观。 新华社记者 高静 摄

这一切并不是突如其来的。不仅在亚洲、欧洲、美国，全世界都在发生极端气候事件，我对此并不惊讶，但我还是对今夏许多地方持续突破的高温纪录感到吃惊。不过我们都清楚，这就是会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并且将要继续发生的。

澎湃新闻：我与一些气候学家交谈过，大多数人都认为从科学上说，如此极端的气候事件会在10年或一段时期内更有可能发生，但是今年就提前发生了。

斯特恩：我理解科学家的说法。科学家们向我们展示危险的时候，他们的表达方式（并不是故意的）不会夸大危险，而是倾向于谨慎，他们会说他们认为可能会发生什么，有证据显示越来越有可能发生什么。

这是科学工作的方法，随着科学研究发展，我们可能会对某个具体的气候事件有更好的解释。但是对我而言，根本的问题是，大多数普通人对气候变化持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尽力而为，但不要期待很高或我们很快能改变——当然我可以理解人们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和代价，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危险的想法。因为，我们现在（升温1.1℃）的情况下已经经历了过去难以想象的极端气候事件。如果继续升温，我们会遇到的是比现在更加严重，根本无法想象的情况。

澎湃新闻：你担心气候变化发展的速度会超过我们减排和适应的速度吗？

斯特恩：我们可以比现在做得更多，更好。眼下全世界有许多积极的进展正在发生。许多技术正在快速发展，其中一些的成本也比预期低得多。现在在世界各地建造可再生能源电厂已经可以做到比建造新的或者继续运营现有的化石能源电厂更便宜。

2022年8月28日，在合肥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一家新能源汽车生产企业，工人在整车生产线上作业。近年来，安徽省合肥市通过建立扶持政策体系，强化科技攻关、推广应用、完善基础设施建设等措施，推进新能源汽车产业快速发展。 新华社 发（解琛 摄）

在许多国家，电动汽车的发展非常迅速，有很多国家已经宣布禁售燃油车的时间表，这些变化正在发生，成本快速下降。许多国家颁布了新的政策，这些都是好的。

在许多方面，应对气候变化是一个政治意愿的问题。在新冠疫情开始前，可能我们不会相信，在美国可以实施大规模的临时防疫限制措施。有人会说，会对经济造成巨大的影响。领导人不会说这是可行的，但是当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就会去做。

所以在气候变化上，如果有人说我们做不到什么。我的回应是，是做不到什么？还是相比较怎样的风险而言才做不到？或许当危机发生的时候，你可以做到本来以为做不到的事情。

当然总有阻拦、挑战和困难，总有许多原有的利益会被触及。转型需要考虑到如何帮助安置受到影响的人群，比如说煤矿企业工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原有的做法应该继续保持。

极端气候事件一直在发生，今年并不特别“特别”

澎湃新闻：今年似乎是历史上第一次全球几大主要经济体同时受到气候灾害的冲击。美国各地也发生了许多极端气候灾害，这对美国经济和社会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斯特恩：不仅仅是今年，我会说如果回顾过去5年，加州有持续的干旱和野火；有许多地方遭受飓风和洪水，还有高温热浪。如果从更长的时间尺度来看，其实今年或许并不算那么“特别”，过去一直在发生各种极端气候事件，只是你没有亲身或近距离经历。

澎湃新闻：你觉得这些事件会转变公众对气候变化的认识和态度吗? 是否能提高大家应对气候问题的紧迫性？

斯特恩：当然。当人们看到今年全球范围内各种气候灾害事件的时候，应当感受到这样的急迫性。

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初选时，让我感到惊讶的一件事情是：民调显示民主党选民最关注的第二重要的问题是气候变化。如果在四年前，这根本不会发生。

在2017-2020年期间，我们有一位认为气候变化是一个“骗局”的总统（特朗普），这当然不会有益于增加人们对气候问题的认识，但是即便如此，这并没有改变太多公众的看法。

而在2020年，气候变化已经成为了两大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当然这在共和党人中还没有那么受欢迎，但关注度也在增长。特别是在四十岁以下的人群中，越年轻的人们越认识到气候变化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认为发生这些变化背后主要是因为人们看到越来越多的新闻媒体在报道，并且他们自己也在亲身经历许多极端气候事件。

澎湃新闻：您如何看待拜登政府最近签署的通货膨胀减少法案（IRA），其中许多措施旨在缓解气候变化，美国大众对此的看法是怎样的？

斯特恩：这一法案非常重要，总体上各界的评论都是很积极的。一些评论人士认为法案非常明智，因为该法案的一个要素是通过税收优惠来鼓励低碳生产。我认为，其中的低碳技术和税收优惠政策比之前的法案制定得更加有效，并且大多数的变化将发生在私营企业领域，我相信这也是会持续更久、不太容易受到未来政治变化的影响。

除此以外，拜登总统前几天还宣布了会通过总统行政令的方式继续推出一系列后续计划。这至少会使美国政府承诺在2030年前将温室气体排放量减少一半以上这一目标上继续保持可能性。我认为这不仅对美国国内减排重要，也对维持美国在气候问题上的公信力至关重要。

全球气候合作

澎湃新闻：去年11月在英国格拉斯哥举办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二十六次缔约方大会（COP26）之后，全球这一年在应对气候变化上有什么进展吗？

2021年10月31日，《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6次缔约方大会在英国格拉斯哥开幕。 新华社记者 韩岩 摄

斯特恩：全世界过去近一年在技术发展上有很多进步，这最终将对我们应对气候变化起到关键的作用。在电力领域有不错的进步、在重工业领域还不多。我们也期待今年在埃及举办的COP27上各国能够宣布更加积极的国家自主减排贡献目标。

澎湃新闻：新冠疫情、俄乌冲突扰乱了许多国家应对气候变化的进程，我们如何克服这些挑战？

斯特恩：的确，俄乌冲突将产生非常长远的影响，包括对各国的商业运行，能源供应依赖。眼下，欧洲的一些国家正在经历非常困难的时期，因为未来他们可能不再从俄罗斯获得化石能源。从经济角度，你会看到未来有一个非常不同的世界。

但这是否就意味着就气候变化而言，我们不能有所作为？我不这么认为，短期来看，我们会看到一些国家使用更多化石能源。但是几年后，在新的供应链重新调整好后，我们会看到一个更快的朝向可再生能源的发展。因为这样做会更安全，如果你有自己的可再生能源体系，你就不再会担心其他国家的威胁。

这个发展方向会越来越明显，我们会更多地依赖于可再生能源，但现在我们的确面对的是一个复杂的现实。

澎湃新闻：中美总体关系目前遇到很大困难，中美气候合作过去一年也遭遇了挫折，你认为我们能够突破困境吗？

斯特恩：中国和美国是气候问题上最重要的两个国家。双方需要找到合作的方式，近期一些政治问题造成的两国关系总体艰难的环境的确让我们难以继续谈气候合作。但是我相信两国的气候团队毫无疑问都是有意愿继续合作的。我希望在不久的未来，两个国家可以对彼此有足够的理解，重新开启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