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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奖关注】沈念:从自然中“创作”一个未来
第八届
鲁迅文学奖
随着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获奖名单,文学界与读者再度热议这些获奖作家与作品,本届获奖作品风格多样,彰显了时代精神与人民情怀,体现了文学界“以文弘业、以文培元,以文立心、以文铸魂”的文艺精神气象。本报对这些作家、评论家、翻译家的作品多年来持续关注报道,今天特此推送该专辑,分享获奖者的创作观与作品评论。
作家沈念的《大湖消息》获得本届散文杂文奖。洞庭湖对沈念有着特别的意义,当他一次次重返湖边时,他逐渐找到了书写它的方法和心境,在之前给我们“‘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专栏所写的创作谈中,他如此说道,“走在自然写作和生态文学书写之路上的写作者,必然要去直面欲望带来的责难,要去书写反思与自我拯救,要去告别‘厄律西克’,担负起生态共同体建设的使命,从而真正踏上人与自然的和谐之路。”
沈念 著|北岳文艺出版社 2021年12月
在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新时代,生态文学和自然文学的创作愈加活跃和兴盛,成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产生了大量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有作家说,将生态意识和自然伦理精神深深地嵌入民族文化,把生态文明的种子播入每个人的内心,这是生态文学和自然文学的使命与责任。
但相较于创作的活跃,理论研究相对滞后。本报开辟“‘生态文学’与‘自然文学’”专栏,作家、评论家兴安任特约主持,约请来自全国的作家、评论家就“生态文学”和“自然文学”的创作现状、两者之间的关系以及存在的问题,以及“自然文学”与“生态文学”如何应对和表述当下社会等诸多话题,展开讨论和对话。
沈念(作家)
为了告别“厄律西克”
走在自然写作和生态文学书写之路上的写作者,必然要去直面欲望带来的责难,要去书写反思与自我拯救,要去告别“厄律西克”,担负起生态共同体建设的使命,从而真正踏上人与自然的和谐之路。
年轻的时候,我在离洞庭湖很近的一所学校工作,周末,我常去水边找个荫处读书。那是一段如饥似渴的阅读岁月,读累了,就眺望一下水的远处,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一刻,自己也像流水一样,身体或精神去到了很远的地方。
记得第一次读奥维德的《变形记》就是在湖边,初夏的风吹卷着水浪,也吹卷着书页。我读到忒萨利亚王子厄律西克的那则神话,突然就怔住了。后来在很长时间里,我会因想起神话包含的寓见而无端地颤栗。厄律西克在希腊文中的意思是“掘地者”。他拼命地不停歇地砍伐森林,盖成片的房屋,扩大自己的耕地。似乎这是人类演进史上的自然常态——与水争地,与山争林,与自然争人所需要的一切。神对这位掘地者自有惩罚,就是让他永远有一种吃不饱的感觉,让他有着无穷无尽的欲望。他生活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满足吃的欲望。他白天吃,晚上吃,说话在吃,做事在吃,梦里在吃,但吃得愈多,肚子里愈感到饥饿。仿佛他的肚子是个无底洞,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与荒漠。这位吃光了祖先储存的所有粮食和所有家产,连女儿也卖了换来吃的掘地者的命运结局怎样呢?我们势必会想到死亡,其实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当他找不到任何可吃之物时,让他用锋利的牙齿咬啮自己,让他用自己的身体来喂养自己。
洞庭湖
我在冬天洞庭湖空旷寂冷的湖洲上,把故事讲述给几位同行的保护区工作者听。我们想到曾经覆盖脚下土地的水,过去更广袤无边,更风景优美,更物产丰富,这个时代里的“人们”是不是现实版的“厄律西克”?这不是矫情的发问,而是只有当你置身那片被“占有”和“掠夺”过的土地,听知情者讲述被破坏的事实和影响,才会感同身受地颤栗。
我在洞庭湖的水边生活了很多年,水,给了这片土地灵性、厚重、声名,也给了人刁难、悲痛、漂泊。那些被某种利益驱使的发展,比如挖沙、种植欧美黑杨、造纸污染、水体破坏、竭泽而渔(电打鱼、迷魂阵等),这些行为走向不可逆的境地,就是挽回和拯救的代价要难上千百倍。“我”是围观者中的一员,破坏者的同党,也是利益的分羹者。往往就是经年累月守在你身边的事物,最容易被忽视,这种忽视像落入水中的砂石,不是外在力量的介入,就永远保持一种沉寂的姿态。2019年,其时我离开洞庭湖的视线已经有五年,离开湖区的我似乎比过去更懂得这片土地,也更眷恋这一出生地、出发地。某天深夜,我决定写一本与湖有关的文字,继而开始不断有意识地返回。或者说,从离开那一天起,我的每一次回乡都是返回。我的新作《大湖消息》(北岳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就是我与洞庭湖之间的“归去来”。
“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属于自然文学的表达,说的还是写人在天地间的存在,写对一切自然生命的感知。我记不得有多少次和当地的朋友(湿地工作者、媒体记者、生态保护志愿者、水生动植物研究者、作家、摄影家、画家等)多次深入到洞庭湖腹地、长江孤岛,去经历今天的变迁,也经历过去的光阴。那里有许多的小村庄,七星、红旗、春风、采桑、六门闸,只是其中的地名代表;有认识或不认识的草木、虫鱼、鸟兽,是探察荒野的指南;遇到很多命运各异的渔民、胸怀壮志的保护区工作者、天南海北的外来者,在水面照见自己的模样;我在渔民家中借住,也在冬天空旷无人的湖上坐船夜宿过。那些日子,我见到了与过去认知中不一样的湖,在人身上看到比湖更广阔的性情、心灵。那些经历过风浪的人,也正是在水流之中获得生命的力量。
我不敢妄言或者自诩,这是一种最佳的生态文学视角书写。但它所涉及的内容、主题以及书写的对象、探讨的问题,至少是对湖区自然生态的一种素描。水的内涵远比我们见到的模样要复杂。在与水的对视中,我看清人,也看清自己。我带着敬畏、悲悯、体恤的“偏见”,沿着水的足迹寻访。我选择将行走的笔墨放在湖区许多既普通又不寻常的人身上,试图在打捞他们的人生往事时将属于江河、湖泊的时光挽留,学习承受艰难、困阻与死亡,尝试以超越单一的人类视角,去书写从城市奔赴偏僻之地的“我”对生活、生命与自然的领悟。我像是撒下对人的生存状态共情与关怀的种子,也愈加敬重那些历经艰难的开拓、生生不息的勇毅。因为有那些纷纭、繁杂,也就有了澄明、肃穆的镜像。我心中流淌感伤、悲情,也流淌感动、豪迈。可以说,我是以一种直面、剖问、溯源的方式写下我的“水边书”。
我还在家乡的报社做记者时,有一年参加全市项目建设流动现场会报道,到了一个工业基础弱的县区。这片区域是从洞庭湖围垦农场改扩建的,它的发展受到湖区规划的很大制约,工业用地审批难度大,在当时唯有工业项目“投资大、落地快、见效显”的大形势下,区领导为了工业园建设用地急得团团转,一路上请求上级帮着到省里跑批地。一位副市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保护就是一种发展。多少年过去,这句话一直深深地烙在心中。事实上,当年短视者不顾环境生态所引进的企业,后来无一例外半途夭折。
我又一次想起“厄律西克”,在我的阅读视野里,他应该是出现在西方文学作品里第一个毁林造田的人、为了增产增收而践踏自然的人。千百年来,人们也带着相同的欲望,沿着人类物质生产开辟者走过的同一条道路前行。欲望是个怪物,人们都知道也都想逃离它抛弃它,但又不可避免、心甘情愿地背负着沉重的欲望前行。我后来在英国诺奖作家多丽丝·莱辛《一个幸存者的回忆录》里,读到“厄律西克”的欲望所带来的未来灾难:“食物、水、氧气即将耗尽,地球变得越来越冷,人们靠吃腐烂的东西、尸体直至人吃人而苟延残喘,最后是人和所有生物的大灭绝。”
神话故事中为了扩建自己的宫殿而砍伐圣林橡树的厄律西克
以人为中心的一切生产、经济活动,都与自然生态休戚相关。那我们的一切写作,不都是在进行着一种生态书写,又该持有怎样的书写理念呢?千百年来,作家从来都没有中断过对自然的思考与书写。“贪婪攫取的长期习惯使他的手指变成钩状的、骨节突出的鹰爪……他榨干了湖边的土地,如果愿意他还可以抽光湖水,出售湖底的淤泥。……农场里的一切都是有价的,如果可以获利,他可以把风景、甚至把上帝都拿到市场出卖。”这是梭罗笔下对欲望恶性膨胀者的描写,他也庆幸,“谢天谢地,人还不会飞,还不能使天空像大地一样荒芜!”
梭罗的反思,其实是我们需要共同进行的反思,而在许多描写风景风情的自然文学中,我们被那些漂亮的语言语式隔断了与真正的自然的密接,劫走了应该深入其中的沉思。
又回到我所走过的湖洲之上,“人给水出路,水给人活路”,屋墙上诸如此类的标语早已扑满灰尘。人们开始琢磨与水的相处之道。这些年来的退田还湖,生态修复,十年禁渔,守护一江碧水,成了人的自觉与自省。沿堤看水,停留之处,都变成了观赏最美水风景的理想之地。水是有魔法的,水涵盖着无尽的旷野和路径,隐蔽着所有的过往与魂灵,我们对水喊着过去,也喊着被顿悟的未来。
万物是一体的,天地本是一个有机整体,再偏远的角落,也不能遗忘或丢弃。写下生态文学经典之作《沙乡年鉴》的利奥波德说:“我们蹂躏土地,是因为我们把它看成是一种属于我们的物品。当我们把土地看成是一个我们隶属于它的共同体时,我们可能就会带着热爱与尊敬来使用它。”因此,我们是生态共同体公民,是自然的公民,不分国籍地域民族。每一个写作者都承担着保护、回馈自然的责任。
山可平心,水可涤妄。山水自然教诲我们学会做简单的人。简单的关系,才是和谐关系。在简单和谐中恢复和重建生态平衡,也只有当所有物种健康、安全、持续地存在着,人类才能长久地生存在大地上。从这个意义上出发,走在自然写作和生态文学书写之路上的写作者,必然要去直面欲望带来的责难,要去书写反思与自我拯救,要去告别“厄律西克”,担负起生态共同体建设的使命,从而真正踏上人与自然的和谐之路。于是乎,我想,我们是要从水流、森林、草原、山野以及大地所有事物之中“创作”一个未来,那里有对大地上、人世间最坦诚的信任和依赖。
原标题:《【鲁奖关注】沈念:告别“厄律西克”,从自然中“创作”一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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