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精读红楼|第四十九回(上):天上掉下一个薛妹妹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夜何其
四十九回仍然是冬天的故事。
结构上跟三十九回相似,都是承上启下,为下回的盛会做铺垫。三十九回之后的盛会是“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四十九回之后的盛会是“芦雪庵联诗”。盛会难写,不是铺陈拖沓,就是顾此失彼,写多了,还会千篇一律。曹公偏偏喜欢写盛会,一场接一场,精彩纷呈,各不雷同。
曹公善于给每次盛会安插新元素。这两次盛会,曹会就从贾府之外引进了新人参加,上次是引进了刘姥姥,这次是引进了一群花季少男少女。上次引进刘姥姥是为了在雅与俗、贵与贱之间形成参差落差,这次引进这群出身于贵族或没落贵族家庭的少男少女,是为了在同一层面上互相映照。
这群少男少女最有故事的是邢岫烟,出场时最鲜明夺目的,却是薛宝琴。
薛宝琴等人出现得很突然。
大观园的姑娘奶奶正在讨论着香菱写的诗,忽然几个丫头婆子来报“来了好些姑娘奶奶们”,让这些正在论诗论得热火朝天的姑娘奶奶们认亲去。
来的是三家亲戚,李纨的寡婶带着女儿李绮、李纹,薛宝钗的堂弟薛蝌带着妹妹薛宝琴,邢夫人的兄嫂带着女儿邢岫烟。唉,又是一群家庭残缺不全的孩子,李绮、李纹没爹;薛蝌、薛宝琴爹没了,娘也有病;邢岫烟爹娘俱全,可爹是个酒囊饭袋,娘也不够精明。看来也是一群薄命司里留名的孩子。
散居各地的亲戚们联合进京,事先不给贾府任何信息,这样的情节设置有些不合常情。正常情况下,远客拖家带口进京,离京老远,就给京中的亲戚们送信,让亲戚们有所准备,以免措手不及。这次包括王熙凤之兄王仁在内,四家一起进京,居然一家也没有事先报信。这样有悖常情的情节安排,是曹公要给我们个惊喜,敲彩蛋般的,蹦出一群色彩缤纷的人物来,让人惊喜得喘不过气来,对,就是这效果。
仔细一想,不对,我们都被曹公给骗了。
薛宝琴她们进京,其实有预兆。
曹公像个运筹帷幄的大元帅,早就悄无声息地安排着情节的进展。
就《红楼梦》整本书的脉络来看,三十二回是宝黛感情的节点,贾宝玉跟林黛玉说“你放心”,林黛玉从此再没有跟贾宝玉哭闹争吵。这样的情形当然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但就小说来说,是失去了一个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三十六回是宝钗、宝玉感情的节点,宝钗听到宝玉梦中喊“什么金玉良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退出了与黛玉的感情角逐。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玉语”,是钗黛关系的节点,宝钗与黛玉互诉衷肠,成为知己,这让小说情节又失去了一个重要推动力。想想我们看过的言情剧,不都是靠男女主角的误会、争吵,女一女二或男一男二的争风吃醋推动情节发展的?
曹公不想写才子佳人戏,他有更宏大的构思。他写的不是两个女孩儿争夺一个男孩儿导致的悲剧,而是一个洁净的女儿国消失导致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群体大悲剧。
很多读者没有领悟到这点,四十五回之后,还在寻找蛛丝马迹,想证明林黛玉是让薛宝钗害死。这跟长期以来,把《红楼梦》解读成宝黛爱情故事有关。其实宝黛爱情故事只是个叙事线索,曹公心痛的是爱与美的毁灭。
明白了这点,就能明白宝黛钗三人的误会消除,矛盾化解,一般的言情戏就写不下去了,《红楼梦》仍能不急不缓地写下去,仍能推向高峰,抓住读者。
我以为,四十五回,曹公写完宝黛钗三人的感情纠结,就开始着手写贾府的衰落了。下回,曹公就通过“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来写贾母与儿子贾赦、儿媳邢夫人的矛盾。在“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之前,他还让赖嬷嬷出场,邀请贾府之人去她家赴宴,这是为贾探春“兴利除宿弊”埋下伏笔,贾探春兴利除宿弊既显示贾府财务之混乱,经济之拮据,又为丫头婆子们的矛盾埋伏笔。
就是说,曹公写着“金兰契互剖金玉语”时,就在想着写贾府的财政危机和贾府从上层到下层之间的矛盾了。
但是刚写了一回,曹公就觉得不过瘾,他虽然写了贾贵妃省亲等繁华事件和刘姥姥逛大观园等热闹事件,但这些繁华热闹并不专属于女儿们,专属于女儿们的热闹只有海棠诗社第一期。这本书是要写那些水一样清净的女儿们,怎么也得给女儿们安排两场专属的欢会吧?高潮延续地足够长,一朝衰败,才格外让人产生蹦极一样高空跌落的荒凉虚无。
于是,曹公笔锋一转,在赖家宴会上,让柳湘莲把薛蟠打了,薛蟠没脸见人,以做生意为由避了出去,这样香菱就可以住进大观园,就可以参加大观园里的诗歌盛会了。香菱还不会写诗呢,没关系,可以让黛玉教她。
诗会上只多个香菱,还是不够热闹。曹公神笔一挥,又把薛宝琴兄妹、李氏姐妹和邢岫烟召唤了来。
想想,也只能从这几家召人来。
贾府的姻亲之中,林家没人了,史家的大姑娘是史湘云,这说明史家纵然还有别的姑娘,年龄也小;王家是武将之家,姑娘们个个粗鄙,不会写诗;尤氏的两个妹妹,后文还有故事,现在还不能出场。余下也就是薛、李、邢三家。
李家姑娘是一定要来的。从小只读《女四书》《列女传》的李纨,硬着头皮都能凑几首诗,叔婶家的两个妹妹比李纨受约束少,诗当然写得更好。但也不会太好了,毕竟有个当国子监祭酒的伯父正襟危坐,家族中气氛总是压抑的,女孩子写诗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写。
邢岫烟的出现好意外!曹公召她来不止是让她参加诗会,还要给她配一门姻缘,这是后话。
宝琴没出现之前,我们以为宝钗、黛玉是世间最美的女子,虽有个秦可卿兼有宝钗之鲜妍与黛玉之风流,可她不会写诗,家世也很成问题,终是逊于钗、黛二人。谁知来了个薛宝琴,像一束光,瞬间照亮全场,竟将宝钗比了下去。宝琴比宝钗更美貌、更活泼、更有才气、更有见识,怪不得宝玉见了连呼:
“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
越剧《红楼梦》有段经典唱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天上岂止掉下一个林妹妹?还掉下一个薛妹妹呢。这个薛妹妹完美得不像人间有的,偏偏她的身世一点也不离奇,从小既没有个和尚给她送金锁,也没有个和尚要化她出家,她也不用“冷香丸”“人参养荣丸”滋养,身体就健健康康的。
薛小妹的出现既出人意外,又合乎逻辑。
薛家始祖是紫薇舍人薛公,薛公是皇帝秘书,起草诏令,参与机密,官不大,可是接近权力中枢。这个官职决定他必定博览群书,落笔成章,又必须性格谨慎,守口如瓶。他的后代没有继续做文官,转行做了皇商。皇商类似于今天的国企,既有官僚属性,又有商人属性,这造成了薛家独特的家风,既有商人实用、灵活的现实主义色彩,又有官宦之家诗书继世的光华。
这样的家世家风,可以产生出最好的女儿,如薛宝钗、薛宝琴,见多识广,才气过人,对环境有着超强适应性,智商情商双高;最好的男儿,如薛蝌,踏实聪明,有责任感,一部红楼,除了北静王水溶,薛蝌就是最完美男儿了。如果自身资质不高,又失于管教,也可以产生出最低劣的纨绔,如薛蟠。
薛蟠在薛家本是个异类,可他是第一个站到读者面前的薛家人,他家经商大富,他母亲薛姨妈又有王家之女的通病,没文化,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薛家都是俗人,薛宝钗是极力装出大家闺秀的样子。直到薛蝌、薛宝琴兄妹出现,我们才发现,宝钗那样才是薛家儿女的常态。
薛小妹一出现,就投了贾母的缘。贾母就喜欢这样聪明漂亮有教养的女孩子,她把薛小妹留在身边,亲自养着,让薛小妹享受着当年宝玉、黛玉的待遇,天冷下雪,立马送她金翠辉煌的“凫靥裘”斗篷,这待遇,黛玉也没享受到。
看到这里,我们不由产生疑问,薛小妹的出现有什么作用?如果仅是让她来参加诗会,曹公没必要把她塑造得这么完美,让她这么受宠爱。按照言情小说的通常套路,宝玉与黛玉和解了,宝钗与黛玉也和解了,小说失去了推动力。宝琴这一完美女孩子的出现,就是再次引发黛玉心中的不安全感,让她与宝玉再起争执;宝钗也因宝琴受宠生出嫉妒之心;贾母、王夫人、薛姨妈重新进行利益权衡,再次产生矛盾。刚刚平静的江湖波澜又起,一场新的情感大戏再度开始。
然而,曹公没这么安排,宝琴来贾府之前,就有未婚夫了,她父亲在世时,把她许给了梅翰林之子。而且,宝琴很快就淡出贾府,写了几回,就没她什么戏了。
薛小妹的出现有什么作用?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后来,我想,曹公是安排薛宝琴当一块试金石吧?用她来测试宝玉黛玉的爱情是不是专注,宝钗黛玉的友情是不是真心。感谢上苍,他们都经住了考验。
下回,贾宝玉和薛宝琴去折梅花,两人站在山坡上,宛若一对璧人。一向对孙子的婚事举棋不定的贾母,都被这个画面感染了,询问宝琴的年庚八字,意欲给宝玉求婚。可是,宝玉只把宝琴当一个小妹妹看待,从未对宝琴有非分之想。黛玉本来就羡慕宝钗有母亲有哥哥,亲亲热热一家人,又见宝钗来了堂妹、堂弟,更加热闹,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由伤心落泪。宝琴一来,还分走了贾母对黛玉的宠爱。即便如此,黛玉也没有嫉恨宝琴,而是拿宝琴当亲妹妹一样看待。
宝玉对此很纳闷,湘云也不解。这不奇怪,“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和“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两个场面,他俩都不曾见,不知宝钗与黛玉之间发生过什么,女孩子之间那些甜蜜而又羞涩的小秘密,亲密恋人,也不见得会分享。但黛玉毕竟不是小气女孩子,她与宝钗之间发生的事情,她还是跟宝玉说了,让宝玉知道自己误会了宝钗。
《红楼梦》在三十二回之前是女儿们的各种矛盾纠葛,然而这种矛盾纠葛,与成人间的利益争夺不是一回事,主要是性格、经历的不同、成长过程中的困惑交织而成的误会与摩擦。三十二回之后,女儿们的内心渐渐成熟,一路都是和解,先是宝玉、黛玉和解,再是宝钗默然退场,再是宝钗、黛玉和解。到这回,宝玉对宝钗也芥蒂消除,只剩下黛玉与湘云性情不投,到七十六回,两人在凹晶馆联诗,彼此体会对方身为孤女的不幸,也做到了心灵相融。
世上永远少不了矛盾,一个心智成熟的人是学会与他人互利共存,而不是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获得所谓的“胜利”。曹公对勾心斗角的男性世界绝望,才把笔墨投向“水作骨肉”的女儿,他不会让宝钗、黛玉、湘云这些优秀女子陷进狗血八卦、满地鸡毛。她们会从情感误区里走出来,她们有更高远的人生境界。
原标题:《精读红楼|第四十九回(上):天上掉下一个薛妹妹》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