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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界 | 欧阳江河:待在古层

2022-08-25 17: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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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欧阳江河 上海文学

Photo by Keita Senoh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8月号

待在古层

欧阳江河

1

如是,远古桀纣生来就注定

坐在君王龙椅上,十个尧舜,

也不够韩非子倏忽一梦。

编程员对时序推移动了春心,

令神女生涯之深究,徒生奈何。

衬衣穿在风衣外,少了一粒扣子,

渐渐有了寒意,众神皆辞避,

物亦避之:暗忖,何以阐明?

驱魔人在水边独自祓禊。

古层坐处,诸多废除与沉疴,

反因生机勃勃的矛盾而划一。

小是矛盾的,因为小是大的。

况且那执拗的、问斩的话,

死者代我们说了:心,何其攸关!

不显山,不露水,不古也不今,

无意识状如苇芽,因萌腾之肉身

而抽丝,于岩石之上长出苔藓。

佛眼未必是盲人的过眼人,

令使徒的近身不可逼视。

2

上古一梦,不让土星呼魂

掺合进来:在陶罐的纹饰表层,

日晒与淬火各自引导了什么?

给古物开花上釉,花的开法,

解决不了想象力的分层问题。

真瓷与看上去像瓷的东西,

两者之间那道并非提线的界限,

亦非邃古之初的越界所是。

蓬门僻巷,有几个小儿蒙童,

瞎嚷嚷要与观星象的人比眼力。

如是,帝座上坐着一个普通人,

既非圣贤亦非寡君,而书生们

坐进昆仑玉:无论哪个朝代,

鸠摩罗什都是受邀者,端坐在

莲花众口的召集和换骨之中。

刺客藏身于黑暗,呆若木鸡。

使徒啊,你也得服从这罔无,

人有九死,你获准取得一死。

3

一个突厥人遇上汉译哈姆雷特,

台词这么少,又怎么托梦莎翁,

求他在蒙古秘史的字里行间,

辨认忽必烈:羊群在撒马尔罕

低头吃草。成吉思汗从身边女人,

嗅出了荒魂天涯,对哲别狂吼:

你能把这该死的箭射得远点吗?

众窍关闭处,那混沌一团的原力,

若是升华而不坍塌,就得沉入

白骨累累的古层底部:镜头

移出星空,也没出现上帝视角。

西域美人的玉臂,端的有

小虫子飞来,停了一小会儿,

玉叮出了血。而不周之风

掉头吹向众山之外的昆仑山,

非得从地表吹去一层皮肤。

古地理,其心法难以解释,

瓣鳃类和腹足类的生物贝壳,

在泥塑的天空下,涂抹,沉积。

4

起风了,先父犹在阁楼上,

惊魂一问,亡儿答应了一声。

然后是一百年的耳背:所敲之门,

无声无息,开的不如关闭的多。

不是挂影的声音何以注疏,

一狠心,大悲咒也念唱做打,

处处闪烁着触目的小匠心,

且为每一处远景都配置了

取景框。老戏骨一身轻功,

看上去像是微物之末的初雪。

攻打金门的江南步兵头一遭见海,

暗想,谁在海里放了这么多盐!

因为弱的存在,强引力

成了反诘的、环绕状的强斥力。

以天人五衰,黑客竟恣意腾挪,

不计较,不消弭,这木刻的光芒。

考据气息,被小资公关的泡沫,

吹得如一个星体那么大。

5

怎么才能让史前恐龙的脊椎,

垂天横布,舒展无器官的本体?

怎么把一记虚晃的重拳,

用尽洪荒之力,砸在废墟上?

对于伤害马眼睛的人,是杖责,

还是施以鞭刑:这近乎大扎撒

将一部中世纪法典,从抒情

转向现代性的两难之举。别把

点击流量夹带到古籍里充数,

别以为,手抄经书的错字,

会以印刷体方式得到纠正。

坐在废字身上,听船山先生

讲授心法,而不跳出古事,

会不会空身无人,反与太史公

借身错过?问天,不如问山鬼。

6

转述疑义丛生的世事更迭,

而不掺半句虚言,并非转述者

与听者的连带被一刀剪断,

并非向死深听:腹语绵绵不绝。

狂风吹动内听与远听的稻浪,

你能感觉稻浪之下的地层,

有一群困兽,因剧痛而发怒。

难忍的痛,会毁了神的孕育,

会把心智殖民看作遗腹子,

在胎儿头脑里塞满异象。

莫名怪念,以及巨毒的蘑菇,

会在删述之余,长出骨刺与虫眼,

以鬼魅天听的七弦琴,拂去众鸟,

但留下抽身贴心的飞翔。

整日待在热搜上的滚石耳朵,

忽听古音律吕,顿觉冷风飕飕。

广陵散旷世一弹,神也伤心。

7

一千年前,庶人眼里的佛之所是,

早先是六朝,如今连北宋也不是。

乡绅们带着荆国公的青苗计划,

坐进种田人的秋水蓝天,

入冬后,新月依然蹲而不起。

这是否意味着,庄子身上有一个

连他自己也不是,但曾经是

别人的某人:或许圣人不过是

一只蝴蝶的变容和更多的泛身?

把书搬到一座火山上去重写,

把早已熟读和深读,但至今

未写的积欠,算在抄经人头上。

仁慈与愤怒,两种力量的反噬,

分开比合一更痛,也更加尖锐。

机器哈姆雷特,已没什么配得上

去死:今生之契阔,已非往昔。

8

一尊异域小化佛自周身迷雾

欠身坐起,坐失圣地转移之远。

蒙尘日久的凌波微步,把众山

走到水面上,走丢了天上大风。

只需穿上一件起球的旧毛衣,

天大的事也不过是羊群贴身的

羞涩之举,以时间黑洞穿过针眼。

必死走到未老前面去了,那么,

现在到底何在?纳米人以小变小,

但往大处着眼,不见沧桑众生。

肯定有某种难以解释的幻化力,

使一个今人同时也是千年前的

古人,看着自己的分身慢慢变化。

但以铜牛之身变不出金羊毛。

那些终有一宰的小羊羔排着长队,

数着母亲,投生前能空出几个肚子。

9

现世报与泛灰的行星足迹

擦身而过,头,悬垂于轮下,

又更远、更隐秘地从垂头之下,

将一颗人头扭向无头的幻兽。

十万个为什么也随之扭向

怎么办:龙抬头,人怎么办?

念兹在兹,无一念不毗连众念,

想想看这无挂碍的一意孤行,

在豹子胆里有多盈余,多浪漫!

老先生的飘飘白发顺着虎须

往灵修处捋,会带出些浮尘,

会蒙绕词的通天柱长出骨骸,

会对无限多构成一的约束。

古层之外,夕阳起了红斑疹,

片刻雪花消融了几片薄唇,

爱与死,抹去词和肉身的泡沫。

10

预言应验之后,孔子担心子贡

变得多言。谲谏之舌,吾道穷矣。

先生垂泪,西狩之行日显苍茫,

诗亡早于王者之迹熄,但晚于

《春秋》,这幽深简洁的获麟史笔。

绝笔在天,孔子仔细察看了麟,

这无人能识的仁兽:非中国之兽。

人瞳深入兽瞳,不过是鬼神在暗觑。

荷马因海兽涌动的大海而失明,

维吉尔的海,史诗般的鲨鱼编队,

航母生下了这片不育的海。

远古时地产丰饶,人不知航船。

几乎觉察不到船行丘壑的迹象,

如是,庄子背负木舟,行走于

群山万壑,最后的去处成谜。

人处处抄近路,而天堂越来越远。

原标题:《新诗界 | 欧阳江河:待在古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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