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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米拉:通往罗马世界的入口
巴尔米拉是一座位于叙利亚的古城,最辉煌的时代属于罗马。但直到今天,它的遗址依然伫立在叙利亚沙漠的漫漫黄沙中。早在1980 年,巴尔米拉遗址即已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产”,但它的知名度还是远远不如约旦的古城佩特拉。与那座一年就有上百万游客到访的神秘古城相比,巴尔米拉实在是寂寞的。
巴尔米拉古城遗址
作为晚期罗马帝国的研究者,我自然早就听说过巴尔米拉。不过,我对这座罗马古城的兴趣也只是最近几年的事。大约六年前的某一天(具体的日子是在查了资料之后才重新找到的),我偶然在网络上看到了一则消息:在烽火连天的叙利亚,在巴尔米拉古城的剧场遗址中,一支来自俄罗斯的乐团举行了一场特别的音乐会,以庆祝从“伊斯兰国”手中收复这座古城的胜利。那时候,全世界的古代史学者、古典文化爱好者都在为伊拉克、叙利亚一带的古代文物命运而焦虑。于是乎,这样一场音乐会就俨然成为一场象征意味浓厚的表演——仍然有人在努力捍卫人类文明的古老成果。这是一件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从那时起,沙漠深处的巴尔米拉就成为我有点关心的第二个近东的罗马古城。巴尔米拉剧场的图片,还被我放进了世界古代史通史课的幻灯片(佩特拉反而还没有呢)。但巴尔米拉仍然不过是课件中的一张图片。我年年都和历史系的本科生们说起它,却不太了解它。直到今年春天,感谢译者与世纪文景的努力,我惊喜地得到了眼前的这本书的译稿,而且还享受到了先睹为快的乐趣。
最近几年,国内已经出版了许多关于罗马历史的著作。不过,专门写给具体某一座罗马城市的图书,还是少见的。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只有寥寥数种。要知道,就连古代地中海世界的亚历山大里亚,都还没有得到一本中文的专著呢。与形胜繁华的大都市亚历山大里亚相比,巴尔米拉只是一座面积相当有限的边疆城市。既然如此,中文世界的读者们又有什么必要,非要花时间了解一座叙利亚“小城”的历史呢?
这是因为,巴尔米拉正是一个通往罗马世界的“入口”。
首先,这本《巴尔米拉》能够很好地帮助读者进入对于罗马历史的当代研究。现在的罗马史不再只是一个以罗马城邦的扩张为中心的故事,甚至不再仅仅以意大利为中心了。意大利只是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并不代表罗马世界的一切。在现在的罗马史学者眼中,不同的民族、语言与文化都在“罗马帝国”的巨型框架中共同生长。在这个混一地中海世界的帝国架构中,拉丁语的西方与希腊语的东方差异明显,意大利、高卢、北非、西班牙和不列颠各有特点,希腊、小亚细亚、巴尔干、叙利亚和埃及更不是一回事。如果我们能够以一种多元化的、去中心化的视角来看待这个世界,就会发现更多丰富多彩的现象。应该说,罗马世界是一个分享同一政治认同、遵循同一法律体系的植物园式的生态系统,而不是一片单一作物连绵无际的种植园。
《巴尔米拉》正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入口。在这座沙漠中的城市里,人们频繁地使用另一种伟大的语言,既不怎么用拉丁语,也不一定用希腊语;他们不穿罗马人的长袍,反而穿着类似波斯人的衣服;这里的建筑风格,粗一看是“希腊”的,但仔细观察就会感到有点怪异。这里只有一个公共浴场,竞技场一个都没有;这里的圆形剧场也很小,就连固定的戏剧演出都没有。罗马人、希腊人最喜欢的那些东西,在这里都不太流行。除了表面上的不一样,内在的东西更是完全不同:这座城市设置有罗马城市的基本机构与官职,但长期以来他们都还在像“部落人”那样行事;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崇拜自己的神祇,虽然知道希腊的神,却并不真的引进他们。一句话,和我们对于“罗马”的一般想象相比,巴尔米拉就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文明”。(但其实,这才是真的罗马帝国啊!)
《巴尔米拉 : 一座失落的罗马边城》,[法] 保罗·韦纳著,闫素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
巴尔米拉之所以具有一种“异域风情”,乃因为它是边疆地带的人群进入罗马世界的入口。巴尔米拉城里只有几万人,但城市周围还有广阔的农村。这是一座巨大的城邦。巴尔米拉人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族群特征,其组成主要是叙利亚人(或者说阿拉米人),同时还有一部分说阿拉米语的阿拉伯人(或者说游牧民)。巴尔米拉就是叙利亚沙漠边缘这片辽阔土地的政治与经济中心。
但我们不能以现代“民族国家”的眼光看待古代人。当时,这种观念还远远没有发展起来。对于他们来说,罗马帝国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是一个广泛被接受的事实。在巴尔米拉,人们聚集在一起,在文化上接受希腊的影响,在政治上接受罗马的体制。可以说,这座城市就是这片更加多元化的边疆嵌入罗马世界的接口。
更何况,两百多年间,巴尔米拉罗马化的程度越来越深。正如本书所说,叙利亚人虽有自己的民族文化和传统,但是并不排斥罗马。到了公元3世纪,他们既需要罗马的军队保护自己,也认为自己是罗马人。
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于所谓“巴尔米拉帝国”的看法必须改变。传统的罗马史观点将这个政权视为一个分裂罗马的独立国家。在著名罗马史学家科瓦略夫笔下,“高卢帝国”与“巴尔米拉帝国”构成了所谓的“3世纪危机”中的一段重要环节,二者都被称为“独立的国家”。而奥勒良皇帝对巴尔米拉的征讨,就是“罗马军队”对“东方的国家”的战争,其结果是“帝国的统一在东方的恢复”。
但本书代表着更新的罗马史观点。保罗·韦纳提醒读者,我们应当避免以过于“民族主义”的眼光来看待这段历史。巴尔米拉的传奇女王芝诺比娅,虽然她曾经统治过罗马世界东部的大半江山,但她的目标并不是脱离罗马独立建国,而是率领东部的军队竞争罗马的皇位。她的计划是率军跨越博斯普鲁斯海峡,战胜西部帝国的皇帝,最后进驻罗马城,成为罗马世界的皇帝。虽然这个巴尔米拉王朝属于叙利亚人,可是利比亚人、阿拉伯人都早已登上过罗马皇帝的宝座了。韦纳还认为,芝诺比娅的“女王”角色,也只有在希腊罗马的文化中才能被理解(比如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和罗马公主小阿格里皮娜)。
韦纳甚至提出,芝诺比娅曾经设想过将罗马帝国东西部分开统治的方案,这其实正是后来的戴克里先体制的先声。从芝诺比娅开始,罗马帝国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不再由同一个皇帝来统治。可以说,芝诺比娅的梦想没什么问题;只不过,这次他们遇上的竞争对手是率领多瑙河大军的强大皇帝奥勒良而已。就这样,巴尔米拉人的帝国梦想不过两年就破灭了。
从现今西方学界非常流行的“古代晚期”(Late Antiquity)的视角来看,巴尔米拉的兴起并不是罗马帝国走向“衰亡”的悲惨征兆,而是帝国迈向新时代的阵痛。如果是君士坦丁为晚期罗马帝国(甚至后来的拜占庭)奠定了整套体制,那么戴克里先的“四帝共治”就是君士坦丁体制的基础;而来自巴尔米拉的芝诺比娅,不就是戴克里先的先行者么。
巴尔米拉之所以重要,还因为它是来自东方的商品通往罗马世界的重要入口之一。一般的罗马城市不过是土地所有者聚居和消费的中心,它们的经济基础是农业性的。但巴尔米拉并非如此。这座沙漠中的城市,就连麦子、葡萄酒和油这些最基本的农产品都无法自给。当地主要出产的是盐、羊、骆驼和马。巴尔米拉的财富,主要来源于商业。罗马人长期从东方进口香料、丝绸等奢侈品。这座城市恰好位于地中海到幼发拉底河之间的最短路程上。巴尔米拉人的骆驼商队能够穿越危险的沙漠,进入波斯的土地,然后沿幼发拉底河而下,到达波斯湾内的港口查拉克斯。从这个“当时的香港”出发,商人们甚至可以抵达印度。可以说,巴尔米拉是一个“商业共和国”,是沙漠绿洲上的“威尼斯”。其实,巴尔米拉就是罗马人的“丝绸之路”啊!
巴尔米拉是一座有魔力的城市。它不仅对于古代的罗马人很重要,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在当代,也有可能成为国际政治的焦点。笔者在心灵上与巴尔米拉的初次相遇,就发生在这样的背景下。
2015年5月21日,经过一周的激战,“伊斯兰国”武装占领了巴尔米拉。随后那座罗马剧场就被他们当成了公开处决俘虏的刑场。8月18日,巴尔米拉博物馆的前任馆长哈立德·阿萨德(Khaled al-Asaad)因拒绝提供文物的信息,在此处被公开处决。2015年7月,叙利亚政府军向巴尔米拉发起了反攻,一度逼近古城近郊。2016年3月27日,叙军与俄军空降兵一起夺回了巴尔米拉。同年5月5日,他们在罗马剧场举行了两场古典音乐会,其中第一场由久负盛名的圣彼得堡马林斯基剧院管弦乐队演奏。但到了12月11日,“伊斯兰国”武装再次攻占了巴尔米拉,并向西进攻附近的一座军用机场。2017年1月,叙军再次发动反攻,直到3月2日才夺回了该地。先后交战五轮的“巴尔米拉攻势”至此告终。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场音乐会实在是意味深长。众所周知,俄罗斯的传统可以追溯至基辅罗斯。基辅罗斯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其统治者弗拉基米尔一世在988年迎娶了一位拜占庭的公主,由此皈依东正教,还引入了西里尔字母。从此,东斯拉夫人的历史道路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信仰基督教,但无法与西欧的拉丁教会合而为一;他们认同罗马文明,但主要是接续了东罗马(拜占庭)的传统。考虑到这样的历史,巴尔米拉就不是一座普通的叙利亚古代遗址了。从东罗马的视角看来,在一段短暂的时期里,这里其实就是帝国的首都啊!如此想来,这场来自圣彼得堡的音乐会,不是刚好具有一种既含蓄又明白的象征性吗?对于俄罗斯人来说,巴尔米拉古剧场里的这一幕,不就是将民族的历史记忆直接连接到罗马传统的时刻吗?
总之,在多重意义上,巴尔米拉都是通往罗马世界的入口。对于古代人来说,它是近东的边疆人群前往罗马世界的入口,也是遥远东方的商品输入罗马世界的入口。对于现代人来说,它是喜欢古典学问的读者理解罗马世界的入口,有时候还有可能成为某种大国梦想连结罗马世界的入口。
即将引领我们穿过这个最佳“入口”前往罗马世界的人,本书作者保罗·韦纳,是一位出色的法国历史学家与考古学家。他从1975年起任教于法兰西公学院(Collège de France),担任罗马史教授。对于韦纳,很多喜欢西洋古典学问的中国读者都是较为熟悉的。在他的二十多种法文、英文著作中,已有多种译为中文。按照中译本的出版时间,先后有《古罗马的性与权力》、《古希腊人是否相信他们的神话:论构建的思想》、《福柯:其思其人》以及《人如何书写历史》。比较遗憾的是,他在罗马史领域中的成名作《面包与马戏》迄今尚未翻译过来。《巴尔米拉》则是韦纳最近几年的著作之一。该书于2015年问世(法文版),2017年被译为英文。
当然,这本书毕竟诞生于七年前的法国。韦纳在彼时彼地的心绪,距离此时此刻的我们竟已有些遥远了。他将本书的最后一章留给了巴尔米拉的艺术。在全书结语中,他又指出:“我们感觉到巴尔米拉的上空吹着一股自由的风,一股不因循守旧的风,一股‘多元文化主义’的风。”我有点好奇的是,这股“多元文化主义的风”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打动中国的读者呢?
至少对我来说,巴尔米拉的“魔性”在于,它是一个几乎湮没在沙漠中的“失落世界的伟大遗迹”。公元272年,这座城市被奥勒良皇帝的大军攻占,芝诺比娅的帝国最终倾覆。从此,历史上就几乎没有巴尔米拉的声音了。但在我看来,巴尔米拉就是一个通往古代世界的入口,它以不同的形式连结着很多人心心念念的“罗马”。芝诺比娅的时代之后,罗马帝国再次复兴过、辉煌过。不过对我们的时代而言,就连伟大的罗马本身也早已成为“昨日的世界”了。有一点倒是确定的。一千多年之后,还会有人追忆那个早已失落的罗马世界,其中也包括了滚滚黄沙中的巴尔米拉。我想,哪怕很久之后,也还会有人追忆我们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个世界吧。
(本文选摘自《巴尔米拉 : 一座失落的罗马边城》,[法] 保罗·韦纳著,闫素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出版,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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