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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成长为《小王子》中的那些奇怪的“大人”啊
提起《小王子》,或许我们都会立马想起小王子与狐狸、小王子与玫瑰之间发生的故事;但事实上,《小王子》书中所要传递给我们的远远不止这些。
在欧根·德雷维尔曼看来,《小王子》中关于“大人”们的描写也非常值得玩味。沉迷于虚幻权力的“国王”、热衷于虚张声势的“爱慕虚荣者”、一心忘记和抹杀自己的“酗酒者”、渴求财富的“赚钱上瘾者”、恪尽职守的“点灯者”、痴迷于永恒之事的“地理学家”……这些形形色色的古怪“大人”,在德雷维尔眼中,说到底都是一类人。
文中,德雷维尔重现了小王子眼中的这些奇怪的“大人”,并试图探索这样一个问题:谁能使“大人们”摆脱其“大人状态”,如何才能拯救他们呢?目睹“成年人”的世界,我们难道无所作为、无所希冀,不再能有任何期待?
下文选摘自《本真不可见》,经出品方授权推送。
成年人——孤独之写照
文 | 欧根·德雷维尔曼
1、用“小王子”的目光发现世界真相
我们如果沿着“小王子”的足迹,假设自己真的来自B612星球,以“孩子”纯真无邪的目光渐渐接近我们无比熟悉、司空见惯的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暴露真相:它像一个充斥着虚荣、不实和自恋到无力去爱他者的珍奇馆;像一个由古怪的自我中心主义者组成的万花筒,他们各自居住在一个唯我独尊的星球上,与他人以及人性的距离之远以光年计,仅仅因为将一切都转化成数字,就自视为“做事认真的人”——事实上,他们自身只是“海绵”而已,吸干一切,却未真正将之消化,只是为了以此在他人面前显得“有分量”和“有厚度”。
“小王子”在星球之旅第一站遇到的,就是一个悲哀的例子:一位孤独、年迈的“国王”将所有人均看作臣民,将任何事件的发生都主观想象成经由他的一道命令来决定的。他的世界所占据的空间极其狭小,他身穿的貂鼠毛王袍已将之全部覆盖,可是就连如此微小的世界,他也从未认真地好好去了解。他,这位自以为拥有无上威权的君主,其意志仿佛凌驾一切,对现实世界却没有一丁点的想象。
他在与人交往时,头脑里只盘算着一个问题,即如何在他所臆造的权力欲框架内指使臣民。他的实践理性所遵循的“原则”是完全抽象和不通人性的,但这位“国王”毕竟明白,权威必须以理性为基础,因此,他的命令只能按照自然发生的进程而制定。人们可能会以为,“小王子”远比人世间大多数很快就顽冥不化、独断专行的“大人们”善良和智慧;谁若作为“臣民”被国王召见,会很想带上一本《小王子》,对着国王朗读:
“如果我命令一个将军要像一只蝴蝶那样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或者是命令他写出一部悲剧剧本,或者是变成一只海鸟,而如果这位将军在接到命令后不去执行的话,你说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
别指望能把缺乏艺术感的人和实用主义者变成诗人或在空中翱翔的人——国王虽然说出了这样的“明智之言”,但他接二连三的颐指气使、违背世间的运行法则,还为自己贴上崇高乏味的标签,假装奉着上帝旨意,要求别人俯首帖耳地顺从。比命令“将军”行使“蝴蝶”的“职责”更为残酷的是一再出现的苛求,即逼迫拥有“蝴蝶”般敏锐、细腻和美丽的人把自己和他人都弄得服从教条和规矩——这正是“国王”试图对“小王子”做的。
他虽然自称明白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可他根本没有放弃自己所臆想的无上威权,因此完全没有顺其自然、听凭事态发展。恰恰相反,他所下达的命令与“小王子”的本性相悖;将小王子任命为“法官”,只是为了将星球上那只年老的耗子判处死刑。面对这位对一切都发号施令的“国王”,“小王子”其实也无话可说。
书中没有一处有丝毫暗示,说明这些“大人”中的任何一位如何改过自新,这是“小王子”童话的悲哀结论之一。这些“大人”缺乏对话的能力,心灵孤立,在自恋中画地为牢,这一切都处于绝对状态;与他们交谈从一开始就是毫无意义的,即便转身离开,他们甚至也会把这种断交解释为自己的重要胜利。
就在“小王子”由于愠怒、乏味和反感而与国王告别之际,他还听到这位“君主”把他任命为“大使”,可他作为“大使”有什么可传达的呢,除了讲述:这种权力生命是不值得活的,对人的幸福无所裨益。
然而,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人呢!“国王们”只不过希望他们的地位和角色得到承认,为自己的统治地位深感骄傲。而比这更令人气恼的则是“爱慕虚荣者”,他们妄自尊大,以为单凭自己的存在即已出类拔萃。由于身边充满仰慕者和鼓掌的人,他们随即陷入无可救药的孤独世界。
如果一个人永远只关注一个问题:人们如何赞美他的容貌,仰慕他的荣耀,表扬他的想法,钦佩他的意见,这个人在各方面都已经让自己沦为一面扬扬自得的镜子,和这样的人是没法长期相处的。真正的“大人们”只有自视为最伟大者,才能接受自己;他们遇见其他人时,总是禁不住装腔作势、自吹自擂,至少也要在他人眼里显得美丽一些、美好一些、聪慧一些。因此,对“大人们”来说,与他人的所有交往都成了为赢得他人的垂青而展开的一场坚持不懈的竞争之战。吊诡的是:刚开始,人们可能还觉得这种对镜自赏和渴望被仰慕的自恋心态挺好玩,但是,人们很快会觉察到“爱慕虚荣者”单调乏味到可怜,难以忍受他们的以自我为中心和对他人命运的漠不关心,从这一刻起,“爱慕虚荣者”最渴望的恰恰是人们最不能给予的——敬重、珍视和认可。
正如那位统治欲极强、疯狂地以为自己拥有无上威权的“国王”不得不认识到自己完全没有权力,“爱慕虚荣者”出于自我中心主义对认可和仰慕的渴求也同样注定只会招致排斥和蔑视。他和“国王”一样,不曾幡然醒悟。恰好相反,每次沮丧只会使他更像发了狂似的,更加争强好胜和咄咄逼人,乞求他人赞美他。但他的竞争念头、招摇外表以及自我炫耀的肤浅只会一再招致他人的敌意和暗地里的报复。“所以不要忧虑,说: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你们需用的这一切东西,你们的天父是知道的。”耶稣在“山上宝训”中如是说,他指的是,每个人都能够拥有不可被剥夺的美,这美丽胜过麻雀和百合,人的价值并不取决于服饰和领带的优雅,但是,哪位“大人”聆听到了“孩子们”的这一简单讯息呢?
“爱慕虚荣者”的努力虽然纯属徒劳,可毕竟一定程度上还在寻求与人的关系。难以餍足的生命贪婪、孤独的自我中心和悲哀的无所节制,这些状态如果陷得更深一些,就会抵达“酗酒者”的星球。他是“爱慕虚荣者”被击垮了的样子,这位男子不忍再看自己一眼,不是因为他改过自新,去探究自我憎恨的缘由,而是宁可忘却自己。一定程度的自我鄙视会使人主观上以为,自暴自弃成了义务。人一旦觉得自身的伟大遥不可及,这种沮丧就会使他感到软弱的绝望,导致他意志消沉,沉浸在自怜和哀愁的糖水蜜汁里,对他人不再有任何指望——人家干吗要可怜这样一个过得如此悲惨、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家伙呢?既然他已破罐子破摔,在言行中皆是如此表现。“酗酒者”牢牢抓住没有生命的杯中物,仿佛这是恋物,仿佛它拥有威权,即便不能让死者复生,却能让业已流逝的生命重返,抑或至少可以避人耳目,尤其可以避免看见自己的悲惨。如此一来,旋即形成恶性循环,对抗自我蔑视的良药逐渐演变为罪魁祸首,导致日益严重的依赖、表里不一和作践自己的卑劣行径所组成的无尽链条。取代人际交往的是酒精迷狂中的自我陶醉,在酒醺状态中暂且忘却自己,这些短暂瞬间本应压抑对自己的厌恶,到头来只会加重自身悲惨状况所带来的心理负荷,导致他最终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可能会一再出现的情形是,其他人,例如,“小王子”,目睹因酗酒造成的作茧自缚心生怜悯。可是如何能救他们一把呢?既然他们已怯于说出实情,不敢做任何澄清或努力,主观上一定要尽量维持“伟大的成年人”形象,客观上却表现得越来越幼稚,最终只能乞求他人别再管他。
这种人的生命其实类似于《新约》中讲到的那位男子,他由于害怕死后与上帝对质而埋没了自己的“天才”,最终因虚度光阴导致根本没什么可展示的。
2、闯入世界的大人们
除了这三位负面的自我陶醉者,“小王子”接着抵达下一轮的三个“星球”。这里居住的人物以变态的方式闯入世界,只是为了万无一失地酿成不幸。也许他们确实全都以各自的方式抵达了孤独的伟大——其实,伟大的仅仅是他们的孤独,他们身上唯一让人仰慕的只是他们不知何谓真正的伟大。“酗酒者”的自暴自弃表明,他努力想让整个世界都陷入麻痹醉醺状态,只是为了使自己丧失理智;把酗酒颠倒过来,就成了占有欲,这一欲望看上去目光犀利,其实很荒唐地将整个世界变成一座百货大楼,这一星球最终很可能归于毁灭。
既然这里其实关涉“大人们”与自然的关系,或许有必要听听某些“自然之子”的声音,以便明白《小王子》针对充斥着“生意”(business)、“盈利”(profit)和“营销”(marketing)的世界所做出的文化批评仍具现实意义。例如,苏人族医师塔卡·乌斯特(Tahca Ushte)解释道:“白人有种令人反感的傲慢,将自己凌驾于上帝之上,并说道,‘我会让这个动物活下去,因为靠它能赚钱。’”或言曰:“这个动物必须死掉,靠它赚不了钱,可以把它所占的地盘派上别的更获利的用场。”“对白人来说,每根稻草、每汪泉水都贴着价格标牌。”“荒原渐渐成了缺乏生物的风景——不再有荒原狗、豹子、狐狸、荒原狼。巨型肉食鸟类当然也以荒原狗为食。如今,你可能只是极少见到鹰。白头鹰是这个国家的标志。你在钱币上总是看见它,你们的金钱却杀死了它。一个民族一旦开始杀戮其象征,那它一定已误入歧途。”
印第安人塔坛伽·玛尼(Tatanga Mani)说的是同样的道理:
“你们的所谓的文明在很多方面都是愚不可及的。你们这些白人疯狂地追逐金钱,最后拥有了如此多的金银财宝,可你们的寿命太短,没法将之花完。你们掠夺森林、土地,浪费天然燃料,就像是你们之后不会再有下一代,而他们同样需要这一切。”
撇开其中的“环保”因素不谈——圣埃克苏佩里可能也隐隐想到这一点,只不过在《小王子》中没有明说出来,“自然之子”对我们的“文化”所做的批评针对的是同一现象,“小王子”在某些“大人”身上看到这一现象时,必然也认为这很荒唐:心理强迫症似的一定要把一切——无论是什么——全都变成可支付和可计算的标价。
金钱的价值在于,它是全球通用的交换手段,金钱的这一略微抽象的特征已经很容易造成迷信,让人误以为用钱可以买到一切可以想见和值得盼望的,人们因此很容易忽略一个事实,即真正值得盼望的并非买得到的,而是——用圣埃克苏佩里的话说就是—事物之间的精神“关联”,比如,朋友就是店铺里买不到的。金钱的危险在于,它原本是取代五花八门的物品的交换手段,却变成了林林总总价值的象征,变成了目标物。与金钱打交道不再意味着“享受”——毕竟尚可用钱购买,如今必然关系到尽可能多挣钱,以便拥有尽可能多购买的能力,而不是多买物品本身。
恰恰可以如此定义星球上的有钱人、资本家,他舍弃了金钱所带来的任何私人享受,以便用很多钱去挣更多的钱。他既已“成年”,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是遥不可及的;他习惯于借助金钱将一切都转换成财产:山脉、湖泊、森林、荒原、海岸、草原与海洋——这一切,包括不计其数的动物与植物,均属于出价最高的那个人;反过来说,他所必须支付的金额恰恰是拥有此类“商品”后,估计大概会获得的盈利额。说真的:为何不可销售月亮和星辰呢?只需要足够“忙”(busy)和“快”(quick)就行,抢在可能的竞争者之前——不仅宇宙空间是可购买的,就连时间也成了金钱。金钱越是给生活打上烙印并将之吞噬,它本身就越发显得具有生命了。一旦用很多钱轻而易举赚更多钱,一旦人们发现,用钱能买到的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钱生钱,金钱的逻辑就真正变得无往而不胜了:人们不得不渐渐明白,用钱赚更多的钱,这种可能性本身就是金钱的真正价值所在。
当此之际,商人的天才为金钱注入灵魂:金钱永远不再意味着替代某些物品的交换手段;作为唯一重要的事物,它从此主宰着人的所有行为;它在银行里自行繁衍,在议会中操纵政治,任命皇帝、教皇和国王,远比一切掌权者更威力无边——没有什么不被金钱纳入囊中。金钱被如此赋予灵魂和威权,“小王子”觉得这“蛮诗意的”,可这是疯子的奇思异想,是噩梦里的幻觉,这一噩梦如果不能在所有地方显现为真正的现实,人们就不会信以为真。“酗酒者”耽于饮酒癖好,让自己渐渐陷入迷狂醉态,以便将自己和世界通通忘却——他以此毁掉的只是他自己。“赚钱上瘾者”则将整个世界变成维持自己癖好的毒品,在此过程中摧毁一切,践踏一切。“人就是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希望和能够用钱买到一切的人,一定已把灵魂和肉体卖给了金钱,他越是富有,就越发贫穷,他对此却毫无觉察。他是最深意义的“无用”,完全寄生的存在;由于上了瘾似的以自我为中心,他无法进行任何对话、听取任何教诲和获得任何见识。面对他,“小王子”同样无言以对;对这位“伟大”的“商人”来说,“小王子”的出现只是在打搅他、浪费他的时间,于是,“小王子”随即知趣地转身离开。迄今为止的所有成年的“星球居住者”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追逐着明确目标,无论这些目标多么违背常理、荒诞不经,在他们的主观规划中却是于己有利的。十分怪诞的是,“小王子”最后还必须目睹一出戏,发现“大人们”甚至能将忠于职守变成以自我为中心的愚蠢之举。
典型例子就是居住在第五个星球上的“点灯者”,他和之前所有星球居住者一样,走在完全扭曲人性之路上,既没有个性化的名字,也没有个性化的面目,仅具有职业称谓、职守名称,他的整个存在与职业紧密融合。像他这样的人,如果被问“你是谁”,他的答案一定是:“我正在(尽)职。”对他来说,重要的并非为何做事,做这事有何意义,抑或有何目的;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是职守命令,无论这一命令的内容是什么。“点灯”命令曾经是顺应需求的,时代却早已变迁——他所居住的小星球旋转得比以前快得多了;然而,即便他的工作命令,即他的世界观(本意上的“看世界的目光”)已无可挽回地老化了,他作为尽着“职守”的“官员”、“彻头彻尾的”功能主义者和信守传统者又怎么会在乎这一切呢?他并不会止住脚步、凝神思索,更不会有勇气悔过自新,这样一位“拥有职守者”只会越发气喘吁吁、疲于奔命地跟着转得越来越快的世界后面奔跑;因为“职守就是职守”,“命令就是命令”,“人必须恪尽职守”,而且“一天之计在于晨”。
要逃脱这一职守地狱,恐怕只有一条救赎之道,这正是“小王子”所努力建议的:“点灯者”必须容许自己,至少有一次“私人地”走向日落的地点,全心回味日落之美;他必须敢于在“职守时间”之外重新发现“生活时间”,他的星球很小,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这一建议却被置若罔闻。这位“职守牺牲者”的生活毫无停歇地日益陷入分裂状态:他一方面备感职业的劳累,另一方面绝望地期盼“安宁”——他指的是“睡眠”“关灯”和“熄灯”,与此同时,他越发神经紧张、心力交瘁地履行着职守——和所有“大人”一样,他也是上瘾者,他也听不进任何教诲,无力改过自新,尤其无法使自己的意志与行动或行动与意志保持协调一致。他虽恪尽职守,暗地里却诅咒着自己的劳作;他并未将职业视为使命,反倒抱怨着不得不做的事,悲叹着自己的命运;依照他对自我的定义和对世界的阐释,他始终是环境的牺牲品,环境在命令他该做什么,他虽然一刻不得闲,却没能看透自己的秘密:不管他如何忙碌地工作,实际上并无个人意志,是个害怕工作的懒汉,是个好逸恶劳的人,正因除了“安安静静待着”别无所愿,他将永远不得安宁。如果通过自己的意愿和计划真正投入工作,这一工作就会具有尺度、目标和边界,就会是内心感受到的充实存在。对“点灯者”来说,它同样被来自外界的为难苛求,被永无止境、匪夷所思的操劳折磨——这里的恶性循环也是无可救药的。在这狭小的星球上,尽职尽责与消极懈怠同在,劳累过度与不思进取并存,任何形式的共同性、交流或二人共享的生活都无法在此得以实现。
确实,“点灯者”的工作原本可以成为洋溢着浪漫与诗意的行为,然而,按照“点灯者”“履行”或“操作”职守的方式,他根本无法容忍身边还有别人;这种工作方式将他封闭于让人消沉的单调、让人处于疲倦的抱怨和可怜兮兮的自言自语之中。
“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所以,不要忧虑……”
——这话应该说给所有“点灯者”听;可是,他们一定会立即证明:这类教诲在其职守中是无法“实行”的,违背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职守实行命令。尽管如此,“点灯者”的工作癖好明显有别于“酗酒者”的酗酒癖好,也有别于第二个星球上“爱慕虚荣者”受外界掣肘的状况。客观些讲,作为“职守”,他的劳作毕竟一定程度上还是受制于精神的,即便他竭尽全力,只是为了尽可能既无思想亦无快乐可言地将之完成,这一劳作毕竟还是闪耀着一丝积极行动、责任和勇敢的光芒——这些心理倾向是完全精神性的。而那些想要达到真正的“伟大”的人,他们最终甚至把自由之最,即精神,也变成了无关生命、缺乏经验的假象生活,绞尽脑汁的自我吹嘘,由虚空的概念组成的混杂表象,这些概念仅仅意味着自以为拥有百科全书式的无所不知和囊括宇宙的无所不晓——这是自我标榜的假象君权,比起发号施令的“国王”的无上威权妄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非)人的类型还有最后一位代表,即“记录世界者”,也就是“地理学家”。他看上去俨然书斋学者,或是纸上谈兵的理论家和德高望重的黑袍法官。因为对他来说,思考世界与经验世界、逻辑层面(圣埃克苏佩里喜欢用这个词)与存在层面、科学的重要性与知识的正确性均已陷入古怪的分裂状态。在他看来,外界的真实生活是空洞无谓的浪费时间、无所事事的游荡,将生命变成知晓之事远比鲜活的生命经历本身更有价值。他不屑于屈尊体验后者,因为他的能力集中在评判他人的经历。亲自去观看,亲自去考察,亲自去经历,这种事务缠身的繁忙生活方式不适宜于像他这样的“科学家”;他宁愿以学者身份敬而远之,或“要求自己”仅仅从事评判的艺术。人的品德——他知晓;什么记录正确,什么记录不正确——他判定;什么值得知晓,什么不值得知晓——他确定这一切。由于他将经历简化为单单知晓关于他人经历的报道,不知不觉中,这一评判心理定式导致他对现实难以餍足的渴望,现实这时却已无法进入他在方法上所形成的封闭领地。他甚至把自己寄生性的替代生命标榜成关于不朽事物的知识,面对瞬息即逝的事物,他采取近乎形而上学的冷淡疏远态度,这却导致他难以认识到,活生生的事物才是真实的。他从来不会想到去闯荡冒险,也无法设想:只有敢于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种子播撒出去的人,才能收获从这种子里长出来的真理。
有必要更清楚地说明这一区别!
当麦哲伦寻找着横穿南美洲的通道时,无奈地发现拉普拉塔河的宽阔河口只是河流交汇处,但他敢于不顾严寒穿越火地岛,扬帆于未知的海洋;当船上的食物储备日渐短缺时,他继续忍耐坚持,等待着重要时刻的到来:要么必须返航驶回南美洲,要么孤注一掷地继续掌舵驶向他所猜测的印度方向;他继续航行在世界上最广阔无垠的海洋荒漠之中,深以风平浪静为苦,满怀希望却不见希望的曙光。这才是发现者,这才是研究者。与此相反,“教授”将道听途说的知识记录在案并制图,局限于二手得来的存在范围。
尤其在“神学”领域,索伦·克尔凯郭尔愤慨地揭露:将上帝之言变成关于上帝的学说,将对上帝的体验变成关于上帝的学问,如此种种无异于欺骗,他还质问道:牧师怎么能够一边散布着“救赎福音”,讲述着耶稣的一贫如洗、被世人唾弃、牺牲生命等遭际,一边却过着富裕舒适、有身份有地位的生活呢?与此类似,弗里德里希·尼采挖苦道,历史学家比亚历山大一世更伟大;因为后者只是征战高加米拉,造就了历史而已,历史学教授则在其丰功伟绩上增添了关于其行为之意义的知识。由此可以继续推想的是:诗人、画家、音乐家中的最杰出者往往活在生存底线的边缘,濒临疯狂的深渊,神经几近崩溃,同时代人的不理解使他们深感痛苦,可就在他们尸骨未寒之际,即已冒出某位博士、讲师,他指出,波德莱尔、柴可夫斯基和凡·高“确实”多么伟大,以此为自己的学术前程奠定基础,因此过得舒舒服服、名利双收。精神领域的这种“非精神”满足于此——无所“作为”却为“信仰”布道,不经历世界却宣扬世界观,将整个生命大厦、全部存在都建立在“沙土”之上。这样一来,在发现者和环游世界的航海者的一手报道之上矗立起无根的“思想集市”,只为陈词滥调的销售讨价还价,思想贩卖者希望卖出的价格仅仅取决于精美编织的“地毯”的产地。
“地理学家”说到底也是“商人”、“有癖好者”、“爱慕虚荣者”、时髦现象的“点灯者”、妄想的“国王”。人们越是努力对他描述真正的生活——生活充满诗意、虔敬和爱,他就越发认为,生活无关紧要、微不足道,不值得屈尊关注。的确,人们不禁赞美上帝,他对“聪明通达者”隐藏真理,以便将之宣讲给“婴孩”。
3、着了魔般地追逐幸福,
却酿成了不幸
“小王子”的“星球之旅”,他关于非人性的“旅行”就此告终,留下的印象虽不乏有趣之处,却终究令人神伤。尽管这些“大人”无疑全都很古怪、另类和孤僻,却仍值得用“孩子”的眼睛来揭示其颇带负面色彩的存在诗意,不加掩饰地暴露其存在方式的贫乏可怜。“大人”的状态既是如此,倒不如做个“孩子”,并一直保持下去。
可是,谁能使“大人们”摆脱其“大人状态”,如何才能拯救他们呢?这是真正关键的问题。按照《小王子》书中所述,这些“大人”其实已无可救药,之所以朽木不可雕,正在于导致其生存困境的原因。他们的孤独、孤立、自我中心、奇思异想——着了魔般地追逐生命的幸福,追逐方式却只为酿成不幸;他们一刻不停地喃喃自语,想法偏执;他们完全不能倾听他人的话,更无法从他人那儿学到什么,这一切显然无法使这些“大人”变得富于人性。可能施加的影响是如此有限,这一局限性却也恰恰标出《小王子》的影响范围。因为仅仅对恶性循环和心理强迫症——如此种种已烙在“大人们”的面貌上——做一番耸人听闻的描述是不够的,即便这描述入木三分、夸张怪诞;关键在于理解其缘由:“大人们”为何出于心理强迫症,将其存在变得如此恐怖怪诞。
例如,关于“国王型人物”在其孤独星球上的生活,我们应当深入剖析他的恐惧感,即他所害怕的毫无权力、虚无轻飘和完全的无足轻重。只有当爱足够强大,能让他重新坚信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他才能摆脱妄自尊大的国王宝座。
——从“爱慕虚荣者”的虚张声势,我们应当看出:他对自身价值的怀疑不乏残酷,并因此备受折磨,他无法认可自己,他最害怕的是遭人唾弃、被人鄙视,只有当他自己的眼睛成为一面镜子,他能从中重新发现自己的美丽光彩时,他对喝彩的渴求、对他人认可的寻觅才会终止。
——从“酗酒者”缺乏自制力地一心只想忘记和抹杀自己,我们应当明白:这是出于绝望的向往,他向往有所作为,行为会容许他不再那么苛求自己。只有相信他的人格价值——这一人格足够伟大,能够赋予他一定的稳定感和忠实度——才能切断他无可规避的消沉所形成的自杀式链条。
——从“赚钱上瘾者”身上,我们应当看出:由于外在生存状况可能不断遭到质疑,他对空虚、穷苦、穷途末路、无所依恃患有慢性恐惧症。只有当某种希望能让他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时,他的内心才能感到丰富和充实,促使他的生命趋于成熟,不再需要对物质财富的无尽渴求。
——从“点灯者”身上,我们应该察觉到:他害怕的是,只要有一丁点违背外界所下的命令,他就会从根本上做错事和无权做事。只有当他克服对自由的恐惧、对混乱的惧怕、对自己的逃避,代之以对自己生命和自己所负责任的更深的肯定与决心,他才能在介乎职守与喜好的自主选择的平衡状态中找到安宁,即便他的生命必须继续恪尽职守。
——从对“地理学家”的描述中,我们应当认识到:他害怕现实,害怕深沉的情感、澎湃的热情和广阔的向往,他的病态恐惧感首先针对的是无法精确确定之事、悬而未决之事、转瞬即逝之事。只有能对他说明,不变之事、永恒之事映现于日常生活中那些看似无足轻重、稍纵即逝的易朽和寻常事物里,才能教会他——即便是他——懂得生命的艺术,而非关于生命的讯息。
在所有这些自我殉道者身上,我们应当重新发现一点点他们已失去的纯真、一丝丝他们对秘密王国的信赖、一点点“小王子”自身的影子,使之闪亮起来。“小王子”自己则须在这层扭曲和变形的表象之下找到容身之地,他虽置身于这些乍一看稀奇古怪者之中,却能重新找到自己。唯如此,才能在他们与“小王子”之间建立治愈性的联盟;唯如此,才不仅止于对“成年人”的恶行劣迹与扭曲状态扼腕叹息,而是进入真正的思想交锋之中,进入对“大人们”颇有裨益的陶冶熏陶进程之中。
然而,圣埃克苏佩里恰恰对此未置一词。他虽然强烈要求并热烈赞颂为了共同的伟大任务而积极行动、全心投入、自我牺牲,却显然没把“大人们”视为任务,而是仅仅看作无可救药的可怜鬼。他们自己不是已深受其害了吗?他的“小王子”只觉得所有这些“不幸”之人很“奇怪”,随即转身离去——这说到底是蔑视而非帮助,是无可奈何而非争取努力,是败下阵来而非帮助救赎——这一切并非偶然。既然“小王子”其实并不代表死而复活、生命所重获的存在这一宗教形象,一定程度上仅仅浓缩了对过早遭到摧毁之事充满哀愁的缅怀,那么,“成年人”类型显得僵硬和不可改变,也就在所难免了。至于如何能在不同立场之间形成沟通、融合,《小王子》对此没有给出任何暗示。
如此说来,目睹“成年人”的世界,我们难道无所作为、无所希冀,不再能有任何期待?所幸并非如此。书中还有沙漠中的教诲,对圣埃克苏佩里来说,这些生命教诲说到底就像是绝处逢生的希望。
本文节选自
《本真不可见:〈小王子〉的深层心理学分析》
作者:[德] 欧根·德雷维尔曼
译者:杨劲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2022-3
编辑 | 陈逍遥
主编 | 魏冰心
配图 | 《小王子》
原标题:《不要成长为《小王子》中的那些奇怪的“大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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