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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贾樟柯电影中的中国现实:江水滔滔,故土难舍
今天,一篇名为的特稿刷屏。文章以三峡坝区的移民们构成的群像图,折射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底层劳动者的生存处境。摄影师李风说:“在经历了那场迁徙之后,他们像被拿掉了一些东西。特征性好像没有了,是不是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在找一个说不清楚的东西。比如到底哪里是家?”
三十年间,和摄影师李风一样去记录变迁的人还有很多。而那些照片、文字和影像的鲜活,不曾有丝毫消磨。贾樟柯在《三峡好人》的故事当中,选择了永没江底的古城奉节。其中的特殊之处在于,当三峡水坝注水达到又一个新的高度的时候,被淹没的不仅仅是地面上的奉节城,那个曾经这样密集的、熙熙攘攘的人类的栖居地,而且也包含了地下的一层一层的已经成为地质堆积的历史记忆,历史层级。
作为中国当代电影史上重要的一部影片,贾樟柯的电影《三峡好人》不止一次地被提起、被讨论。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几位学者的评价。
《三峡好人》:贾樟柯电影中的中国现实
戴锦华 口述
B站的同学大家好,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国片是贾樟柯的《三峡好人》。相信很多朋友已经看过这部电影,如果没有看过的话,我也是无保留推荐的一部影片。
贾樟柯毫无疑问地是当代中国最重要的电影导演之一,而且在迄今为止他也是中国最具有国际影响力、国际号召力的导演。而在我的感知当中,《三峡好人》不仅在贾樟柯的创作进程当中占据特殊的地位,也在当代中国的电影与社会,当代中国的电影文化当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会知道,这部电影是一个非常现代的,甚至可以说是现代主义的电影。但是这部电影有着一个非常古老的主题,就是道路和寻找。一个人,一群人,一组人物,他们上路,他们从此地到彼地,他们想寻找到一个自己生命中的缺失,或者自己生命中的失去。
在这部电影当中,两个人物,故事的双重叙事线索,一个是韩三明所扮演的来自山西的煤矿工人,他来寻找自己的女儿,也是寻找自己的前妻。一个是赵涛所扮演的中产小资女性,她同样前往三峡库区,去寻找自己的丈夫,自己在中国的剧变当中悄然地消失了的,断了联系的,失联的丈夫。
这样的一个古老的主题展开了这个故事,而这个寻找的故事,这一对男女,他们之间没有联系,他们构成了双重主人公,构成了叙事的双线,构成了叙事的展开。
一对主人公他们沿长江逆流而上,来到三峡库区,寻找自己失联的亲人。这样的一个故事同时展开了一幅长卷,这个长卷就是积淀之中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之中的中国。像所有的国家和地区一样,与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同时出现的是流动、移动,资本的移动,观念的移动,而更重要的是人的移动。这种移动本身制造着离散,制造着破裂,制造着重组。影片在这样一个意义上结构了它的叙事,也展开了它的叙事。
而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会记得,这部电影以双重主人公的寻找动作,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三峡坝区的小人物的形象。当然一对主人公本身就是小人物,同时在他们的寻找过程当中,他们遭遇到的人物,比如说韩三明这个人物的前妻,前妻的哥哥——长江货运船上的老大,比如故事中非常传神的一个角色小马哥,或者那个最廉价的客栈的老板。由这样一个大事件、大时代的小人物所构成的群像图,很显然是影片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突出的和感人的特征。
其次,这部影片采取了一个具有文学性的结构和表述方式。整个影片是一个四部曲,每一部曲开始的时候会有字幕,会打出字幕,来展开一个新的篇章,一个新的章节,一个新的段落。而这四部曲的题目分别是烟、酒、茶、糖。
事实上我自己第一次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并没有去体认这个细节。当一次一次地重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这个细节在我的观影体验当中开始放大,开始弥散。
我开始体认到烟、酒、茶、糖是中国的历史年代当中,尤其是我成长的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当中的奢侈品。它们是那样的一种特定的奢侈品,一种特定的礼品,一种特定的连接起中国人情社会的小小的馈赠,小小的润滑剂。
而在这部影片当中,用烟、酒、茶、糖等四个小道具,度量了中国社会所经历的那个剧变的冲击的深度。我们会看到这些曾经连接起中国人情社会的交往,成为一种表达人们之间的情感,人们的连接,或者表达出一种建立连接的愿望的小礼物,它是怎样地失效,怎样地有效。
本文为节选
整理自《戴锦华大师电影课:中国电影50部》
对话|《三峡好人》:故里、变迁与贾樟柯的现实主义
崔卫平:这部影片,最为突出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它的背景,是正在拆迁中的城市,是那些裸露出来的钢筋水泥,是在废墟中不停地敲打。我甚至觉得“废墟”才是这部影片的主角。我说摄影师表现突出也是这个意思。在拍摄对象面前,他的目光是深切的、深情的、深入的,深深尊重的,不是草草了事的,心不在焉的。他处理得非常好。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影片同时具有一个纪录片的成就,纪录了我们这个变迁时代的重要痕迹和人们所感到的揪心的那些。这种纪录,使得这部影片不同寻常,给人深刻印象。
但这个背景与其中发生的故事是有差距的,故事中的人是千里之外来的人,并不是被拆迁的人们他们自己的故事,也不是拆迁给人们带来的变化或者影响……
贾樟柯:我去的时候是想拍纪录片,但是最后改为故事片的时候我非常着急,给我剧本的时间并不长,当时我也很矛盾,是以一个在当地生活了很长时间的人感受这个故事,还是以外来人进入到这个现实里面展开讲,我后来觉得应该以一个诚实的视角进入,所以就采用了两个外来人来到这个地方,可能有很深入的介入,可能有表层的略过。
崔卫平:也就是说,这个故事展开和形成的过程,与你影片拍摄的过程是同步的,这样一种工作方式,在中国电影中是不多见的,有很多值得总结的地方。
西川:看了电影以后,我非常感动。在当代,无论在哪个行当,能够使我感动的东西已经很少了。我现在回味一下这种感动,隐约觉得这是一种十九世纪的感动。《三峡好人》这部电影,它所叙述的故事、它的叙述方式,以及演员的表演,唤起了我对一些俄国十九世纪文学作品的感觉。
这次来汾阳看到拉了好多的横幅,祝贺贾樟柯导演“荣归故里”。“荣归故里”这个词也让我想了好多的事情,包括我们今天来到这座汾阳中学,都有一种故里的感觉。我长期生活在北京,我从来没有觉得北京是我的故里。很多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人慢慢地就没有故里了,在现在这样一种生活状况之下,我个人越来越没有了对故里的感觉。
但是贾樟柯的电影,无论他拍哪儿,都让人觉得有一种故里的感觉。这个故里当然包括远景的故里和近景的故里。我注意到《三峡好人》里拍到江水,拍到天上的云彩,这些东西都是非常安静的。历史上,中国文化当中不乏对于安静的大自然的描述。但是现在,一旦你走近你的故里或故乡,一旦它近在眼前,它的噪音就起来了。这种巨大的噪音,那些敲敲打打的声音,平时让我们觉得乱七八糟的声音,在贾樟柯的这个电影里面却获得了一种诗意。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诗意,而是贾樟柯自己发现的诗意。另一种诗意。
电影一开始,有一场挺滑稽的魔术表演:一个人变换手中的钱,把美元变成欧元,把欧元变成人民币。好玩。这对这个时代来讲太有意味了。钱这种东西,居然在贾导的电影里获得了诗意。比如农民工仔细看钱背后的风景画,夔门、壶口瀑布,这种诗意是穷人的诗意。对于有钱人来讲,钱本身是没有诗意的,它是资本,是数字,是符号,但对于手里没钱的人来讲,钱币本身就有了诗意。电影中所表达的生活的匮乏,还有对匮乏的发现,都让我们产生了对故里的感受。
这个电影表现了好多的不协调,比如说人人都有一个手机。我们可以讲这是中国的现实,但进一步说,这是中国当代的滑稽现实。滑稽现实是我们所处的日常生活。我们平时可能不觉得这环境有多滑稽,或者是我们麻木了。电影里有几处神来之笔,比如移民纪念碑变成火箭飞上天,比如最后有一个人在两座废楼之间走钢丝,都是神来之笔。中国巨大的现实有它的封闭性。奇怪的是,也许封闭的现实过度积聚,就会指向某种非现实或超现实。“超现实”原本是西方的概念,但我觉得在《三峡好人》这个电影里面,从滑稽现实到超现实有一种内在的递进关系。贾樟柯式的“土包子的超现实”,其实是我们巨大的现实;紧紧扣住这样一种现实,是强大的叙述者才能做到的事。
我觉得在东欧的文学、电影当中,有一个让我很受启发的地方。比如说波兰文学。波兰很少有人大声疾呼说我们要建立一种波兰文学或者波兰文化,但人家就弄出了自己的文学、自己的文化。不光是波兰人,其他东欧人,捷克人、保加利亚人、匈牙利人等,他们都做出了自己的文化。其秘密就在于他们紧紧扣住了他们的现实,就好像手指甲抓到肉里面的感觉,抓出血来的感觉。东欧作家和东欧艺术家跟他们的现实之间的关系,产生了一种独特的东欧文化的形态。
我们中国近年来的电影,在很多人那儿,已经变成了讲述“中国梦”的便捷手段。我这里说的“中国梦”跟所谓的“美国梦”不是一回事。我们的商业电影,似乎铆足了劲要塑造一个比中国还中国的中国。中国梦这种东西已经完全成了被消费的对象。在这样一个大家都纷纷要讲一个比中国还中国的中国的时候,贾樟柯来告诉我们一些有关故里的事情。这个故里的每一块砖瓦、每一个噪音都是故里,每一句骂人话都是故里。讲述这样一个故里生活,我觉得比讲述所谓“中国梦”的电影要有价值得多。这种电影是伟大的电影。
原标题:《戴锦华|贾樟柯电影中的中国现实:江水滔滔,故土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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