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在泰国旅游，我亲历的“快艇惊魂”

1月14日，一艘载有27名中国游客的快艇在泰国南部甲米府皮皮岛海域起火爆炸，船上5名中国游客重伤，部分游客轻伤。过火的船只残骸被海水冲到距爆炸地点约200米开外，只剩下船头和地板，以及三个被烧焦的引擎。

据泰国《国家报》15日报道，泰国皇家警署副发言人吉萨那（Krissana）当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28岁的快艇船长Kriengkrai Boonsri是调查重点，他和另一名船员因“鲁莽行事造成伤害”受到指控。泰国媒体披露，该快艇出发的码头是一个小型的私人码头，其运营执照仍在审批中（目前使用的是另外一个码头的运营执照），所以未受到海事处的监管。当地政府承认，对伤者的营救过程还存在诸多问题，如何使海上救援更具组织性和高效率值得探讨。

近年，中国游客赴泰游持续走热。泰国旅游和体育部1月16日公布，2017年赴泰中国游客量超过980万人次，较2016年同期增长11.97%，为泰国带来超过5200亿泰铢（约合1047亿元人民币）的收入，不管人数还是创收金额均为外国游客中最高。

急速增长的赴泰游考验当地的旅游管理能力。媒体此前曾披露多起泰国旅游快艇事故：2016年6月，两艘搭载中国游客的快艇在从普吉岛驶往附近皮皮岛的途中相撞，事故造成2名中国游客遇难，34名游客受伤；而就在该撞船事故的前一月，2016年5月26日下午，一艘快艇在驶往苏梅岛海域途中因遭遇大浪倾覆，至少造成3名游客遇难。

设备老旧漏油、不穿救生衣、暴风雨中航行、螺旋桨事故……皮皮岛快艇起火事件后，几位曾赴泰国旅游的游客也向澎湃新闻讲述了他们亲历的“快艇惊魂”：

（一）漏油惊魂

王先生，29岁，公司经理

在皮皮岛快艇爆炸事故的第二天（1月15日），我们一行人结束了在泰国的旅行，从曼谷返回上海，回想起坐快艇的经历，十分后怕。

三天前，我们从曼谷的码头坐着快艇出发去往普吉岛，这算是当地的一个特色交通工具，在淘宝就可以预订，一日游的价格在300-400元一人，由泰国人经营。

当时我们的快艇上有一位船长，两个水手，两个实习服务的学徒，泰国导游也坐了进来，其余都是游客，大概坐了30多个人，塞得挺满、挺拥挤的。

我去之前以为会是图片上那种游艇，但其实就是一艘快艇，只有一层，两侧乘客面对面坐着。船头是驾驶座还有可以出去的小型甲板，开动的时候不允许出去。坐进去后，船长会告诉大家不要站起来、不要吸烟、把救生衣穿好，接着我们就出发了。

这一路上可以说是惊心动魄。导游介绍，快艇买回来后大多数人都会花个几十万泰铢进行改造，主要是为了开得更快。一般摆渡船要两个半小时才能完成的路程，快艇50分钟就能搞定。

当天导游说，今天这趟开得还算稳的。然而游客里还是有很多人吐了，我们8个人里就有5个吐了，其他的就算没吐，脸色也都不怎么好。

这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我们的快艇开着开着突然慢了下来，站在船头的船长感觉不对劲，就和水手说了几句，说的都是泰语我们也听不懂。他们一边说一边往发动机那走，开始检查。我们就和会说中文的泰国导游聊，说怎么回事。导游说，可能是发动机绞到什么东西了，有些漏油。

他不说我还没注意，说了之后我还真闻到了汽油味。我当时坐在船头的位置，离船尾大概六七米远，汽油的味道还是比较刺鼻的。但我也没担心什么，一个是导游的语气很轻松，还有我注意到船长的表情还是很淡定的。我想他们都这么淡定，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导游也在安抚大家的情绪，说没大事，漏油没什么的，就是可能中途要去再加个油，耽误点行程。

我们就这么听着，大家都还比较冷静。当时我脑子里就在想，反正这是在海上，不像汽车漏油，还能把船点着了？也就没在意。后来快艇在途经一个小岛的时候加油，大概花费了半个小时，最后把我们送到了普吉。

回曼谷的前一天，我看到了新闻，说有快艇（波塞冬王959）爆炸了，才发现我们坐的快艇和爆炸的快艇还挺像的，而且线路也一致，当时就特别后怕。船上的人呈一个U字型坐着，发动机前面还坐着人，万一炸了，倒霉的就是坐在发动机前面的。

回来的路上，我们几个朋友都在聊这事，心情都挺沉重的，各种往家里报平安，其中一个女同事还哭了。感觉我们两艘船真的挨得特别近，现在想想，真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小李，女，媒体人

2016年暑假毕业旅行跟男朋友去泰国玩，自由行，在甲米当地报了一日出海游七岛的团，团费300元，包中晚餐，包接送酒店和浮潜项目。行程是从清晨开到深夜，去有特色的不同小岛。行程比较紧张，一直跟着导游上岛拍照，再去其他的岛。

当天使用的船，感觉就是一个木制的旧船加了一个发动机，看起来并不能抵挡海浪。救生衣也非常老旧，感觉即使落水了也没什么救援效果。船是全开放的，没有遮阳篷，开起来经常被打湿。更重要的是船上的柴油机特别老旧，打火的时候能看到火星，我特别担心火星把漏出来的柴油点燃，然后发生爆炸。行驶的过程中我一直能闻到柴油味，没办法分辨，那就是船本身的味道，还是机子出问题漏油的味道。

去浮潜的时候，导游没有询问我们会不会游泳，就按照统一程序让我们穿上救生衣下水。当时一行有差不多30个游客，却只有两个看护人员一同下水。如果你在水下出现状况，导游可能根本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你，因为他照看不过来那么多人。同行的一个小姑娘就偷偷跟我说，她不会游泳，而且还在水里抽筋了，过了十几分钟才有人过来。救生衣的浮力比较小，我稍微放松低头就会被淹。

但是我觉得当地的泰国人赚得并不是特别多，而且非常的辛苦。我们这种团在当地卖的是300元钱，有些人在淘宝上跟中国的旅行社合作卖更加便宜，大概250元钱。300元钱能够游七个岛还可以浮潜，还包中午和晚上吃饭，中间也不会强制你去消费。你问导游什么问题，他也很耐心地回答。当看着那些只穿着一条短裤，晒得很黑，在船头上摇着漏油的那个柴油机的船员时，真的觉得泰国人赚钱也很卖力也很用心。我还听说像那些专职掌舵开船的人，有可能是泰国一个普通家庭全部的经济收入来源。

但另一方面是，去泰国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设备并没有及时更新，所以很多事故是出在设备问题上。

（二）“没有一个人穿救生衣”

小陈，男，大学生

2014年6月，刚刚高考结束的我和家人一共5人去泰国旅行，我们在旅行社报了一个团。在结束了普吉岛的行程后，我们下一个目的地是皮皮岛。

去皮皮岛要坐快艇，我估计是旅行社联系的，这个费用已经包含在了旅行社的团费里。当时我们都感觉挺新鲜，有说有笑的，上船之前各种拍照。我还在QQ空间发了一张照片，“人生第一次坐快艇啊！”

等上船之后，导游兴致勃勃地过来跟我们说，想要刺激一点的可以坐到外舱去。当时有几个年轻人就坐在了外面，我胆子小，坐在了内舱。

等快艇启动，一开始的时候还好，比较平稳，我就看看海聊聊天。但慢慢的，我能感觉船的颠簸幅度越来越大。海上的浪很大，快艇必须顺着浪走，爬浪就像汽车爬坡一样，一会上一会下，每颠一次我的心也跟着起伏一次。这时候我开始感觉有些害怕，紧紧抓着座位靠背。

这个时候再往外面看，周围的能见度很差，除了海面什么也看不到，对面的山头一点也瞧不见，海面附近找不到别的艇。

我能感觉到的就是风很大，一阵一阵吹得船直晃。浪也特别大，尤其打在船身上，那声音特别大，我一度以为我们这是遇到什么灾难了。

过了一会，刚刚坐在外面的几个年轻人就全进来了。进来的时候他们浑身都湿漉漉的，表情都很僵硬，能感觉到他们受了惊。

其中一个人说，他差点被海浪卷走，就赶紧进来坐到了甲板上。船舱里一直有海水进来，但不是大面积的。

在这个过程中，有个特别大的浪打过来，整个船身都被打得偏转过来，我那会正好盯着船头方向看，只见到开船的师傅从座位上掉到了甲板上，那个舵就完全没人掌控了。但他反应很快，立马爬到了座位上，双手稳住了船舵。

这一个浪打得船上的人都很害怕，船身偏转的时候，坐在对面的人全部倒了过来，有的还在尖叫，不少人都有点吓懵的感觉。团里有个阿姨腿上还被划破受了伤，整个场面很混乱。我们问导游这怎么办，导游说他们也没办法。

当时我和爷爷坐在一起，我心里是很害怕的，但又不能表现得太害怕，更不能哭，只能装作镇定。当时我爷爷坐在旁边，我们俩就互相安慰，说很快就到了。整个过程两个多小时，又晕又怕，特别煎熬。

等到好不容易到了皮皮岛，我就给我朋友发消息，说我差点命丧大海，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巨恐怖。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后来回想起来，我们船上当时居然没有一个人穿救生衣！连船员也没穿。

当时是我第一次出去旅游，第一次坐快艇，安全意识真的特别薄弱，完全没意识到要穿救生衣，我们团里也没人主动要，船上的工作人员也没有给我们提供，就这么一路稀里糊涂地过来了。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这才有人给我们提供救生衣。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了之前怎么没穿，心里特别后怕。

从这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去海上玩，连船都不坐，这次经历已经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

（三）暴风雨中的航行

姚小姐，25岁，互联网公司职员

2016年6月初，我有几天年假，就和两个朋友一起相约去泰国玩。

到了泰国后，我们在网上报了个一日游的团，下单后自己去到港口找到商家，他们会安排船只和人员。当时我们船上有一个船长，两个船员。

我们那个快艇大概七八米长，三四米宽，顶上有层布盖着，船尾挂了两台引擎，看着不怎么新也不是很旧。

当天在我们上船之前就开始下雨了，我们几个人还在琢磨能不能出发。但到了那里其他游客都来了，也没人反对，安全指导员就让我们穿好救生衣，介绍了一下今天的航线，说要去三个岛，其他什么也没说。

我们穿的那个救生衣，脏脏臭臭的就不说了，有的救生衣上绳子都是断的，还得自己想办法系上。

等去往第一个岛的途中，大风大浪就开始了，那个风浪大到整个船都腾空起来，人坐在里面都是紧挨着，每次腾空人都被弹起来，失重感特别明显。快艇每起伏一次，船上的人就叫一次。有的人是兴奋，像我们就是害怕地叫，三个人互相拽着，蜷缩在一起不敢乱动。

当时那个雨啊海水啊全刮在身上，衣服、头发全湿透了，浪打在船身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听着就有点恐怖。等到了第一个岛上，几个六七岁的孩子害怕，就在家长的陪同下坐船回去了。

我们几个人上岸后就找地方避雨，在那里傻傻地站着，一点没有阳光、沙滩这种感觉，有的只是暴雨、礁石、到处找不到伞。我记忆里就是这三个感受。

等到去第二个岛，更不舒服了。雨下得更大，简直就是暴雨。

等到了浮潜地点，船上的安全员就说，“来都来了，都下去感受一下吧。”我当时是不想下去的，下着这么大的雨已经没什么兴致了，但看着大家都一个个往海里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着跳下去，下去后就一个想法，“我要上来”。

这天是上午出海下午回来，等船靠岸后，一个安全员就过来跟我们道别。他跟我们讲，说就在我们后面有两艘船，因为雾太大，船开太快，就撞在一起了，有人受伤了。（编者注：2016年6月8日泰国时间14时左右，皮皮岛附近靠近普吉岛处，两艘观光快艇迎头相撞，一男一女两名中国游客遇难，34人受伤。当地警方称，8日上午普吉当地下起暴雨，下午事发时海上风浪较大。）

我当时看安全员讲话的样子还挺难过的，带着歉意。之前他还在船上跳来跳去笑着给游客拍照，这时语气挺严肃。他说已经有人去救治了，大家真是幸运。回来我一上微博，这事已经是热搜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天下毛毛雨的时候，我和朋友就在那说，怎么不给我们一个天气预警、风险提示什么的，没有人考虑这些问题，最多就是教我们怎么穿这个救生衣。

（四）螺旋桨事故

贺女士，旅行社领队

那是2016年7月7日，我带团出外海。一个团里有34位游客，大多是高中毕业生，加上泰方导游和我共36人。我们坐的是游船，能载50个人，有3个马达，配置了1名船长、2名船员。

当时的季节属于泰国的雨季，雨量和风都特别大。但是我们出海的那天没有禁航，天气符合出海标准，刚开始的时候还有太阳。

等船进到了天堂湾，也就是后来的事发地点，学生们都比较兴奋积极，船停稳后就开始做准备工作，一个个给他们穿上救生衣后就往海里跳。我就站在游船的船头上给他们拍照，拍视频。

后来根据我拍摄的视频，客人下海后六七分钟左右，天气就变了，开始刮风、下雨，我就赶紧让客人上快艇。当时我在船上喊，但有的孩子游得比较远，又是在海里很兴奋，很少有人能听到，快艇上有一个船员下海去帮助他们上来。

这个过程中，突然有个小孩就跑过来跟我说，“姐姐，姐姐，有个人被卡住了。”我一听这话就很着急，赶紧从船头跑到船尾。结果真看到船尾发动机那里有个人，但他背对着我，穿着救生衣，我也看不清，不知道是谁。我就喊我们船上的男导游，他救生衣都没穿就跳到海里开始救人。在他还没下去的时候，那一片海水全红了，非常恐怖。

大概几分钟后，我们的人慢慢挪开螺旋桨，把小孩抱了上来，让他躺在甲板上。我当时看到，小孩腿上的股动脉已经被完全割破，失血量非常大，抱上来的时候都已经不流血了，只剩下一点一点的血块，我都被吓呆了。

当时船上所有人都过来帮忙，游客里正好也有医生，开始对他急救，用束紧带绑在他大腿根，整个人苍白苍白的，意识不怎么清醒。

我朝着人群喊，这是谁的孩子，他的父母跑过来了，当时他妈妈哭得特别伤心。我们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皮皮岛上的医院，大约十分钟送到医院开始抢救，但医生当时就说救不了了，因为失血量太大。在皮皮岛医院的时候，孩子经过心肺复苏终于有了呼吸，随即又转到了甲米医院。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救，但没办法，最后还是走了，我们也很悲痛。

后来根据在船上的学生的描述，以及船员在警察厅供述，我才知道当时天气发生了变化，风浪很大，把我们的船锚给吹动了，游艇开始移动。当时周围大概有20多艘快艇和200多人，有一个船员没下水，他害怕船在左右晃动的过程中碰到其他人或船，于是在没有经得船长允许的情况下私自发动了机器，在发动机器的过程中，没有观察到周围的情况，没有看到我的客人到底有多少在船尾，自己想当然地违规操作，导致了出事学生被卷入了三个马达中间，腿被锋利的螺旋桨刀片绞住。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对我对家属来说都很难受。我后来在泰国的寺庙里呆了很久，想要寻求安慰，不知道家属有没有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编者注：2016年7月7日上午11时，一名中国游客在泰国皮皮岛一带被快艇的螺旋桨卷入，致双腿及右臂重伤，于当地时间8日晚不幸身亡，年仅18岁，这是他的毕业旅行。泰国海警此后证实，事故原因系船员贸然发动发动机。）

张女士，媒体人

我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并且直到今天我都耿耿于怀。

那是2013年的一天，我和丈夫一起去泰国旅行。我们是到了当地后自己去买票，这个快艇既是一个交通工具，也包含了一些浮潜项目。

当时我们走到港口，全是那种售票点，然后我们看了一下那边的快艇，都很旧很简陋，就好像从国外淘汰下来重新刷一刷再用的那种。就算是那种稍微新一点的，看起来翻修的痕迹也很明显。

我们当时就很担心这个船的质量，但没办法，那边的快艇都是这样，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但好在一路上风景还可以，尤其到了浮潜的天堂湾，那个水很清澈，可以看到海底。到了之后船员就关掉发动机，抛下锚，把船停在海湾中央，让游客自己下去浮潜。

那个体验是蛮好的，但大约半小时左右，船员就在船上吹了声哨子，用英语招呼所有人“go go go”，等他喊完就走进了驾驶室，锚也开始往回收。我没想到的是，不一会这个船居然发动了，能听到发动机轰隆轰隆的声音，而且还在转向。

当时所有人玩得好好的，一下子就慌张了，赶紧游泳往船尾聚拢。我当时第一个想法是害怕自己水性不好来不及游过去，这船不等我们上去就开走了。但一会我就发现，真正危险的地方在于船的螺旋桨。

因为我们要上船的位置在船尾，而螺旋桨就在船尾下方。我们在接近船尾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到水流在剧烈地波动，船也在动，身体浮在水中在水流的影响下左右晃动，根本没法自如控制，必须要小心翼翼慢慢地上。

我当时在水里就一直提醒我先生，说你一定注意安全，注意船的螺旋桨，不要被卷进去，心里特别害怕。但等上去之后我们也没办法跟他们沟通，都是当地村民。

几年后我看到了那个男孩的新闻。这么多年一直到今天我都很在意这件事，后来再也没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