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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在牌局中输掉了自己最心爱的房子
▲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1855年,托尔斯泰在牌局中输掉了自己最心爱的房子。他和克里米亚办公室里的同事连续两天两夜都在玩一种叫“俄罗斯十三张”的扑克,托尔斯泰一直都在输,最后他在日记中承认自己“输掉了一切”——位于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房子。“我觉得写作毫无意义,我对自己感到恶心,我想忘了我的存在。”托尔斯泰大部分的人生都可以用这场牌局来解释。毕竟这也不是一座普通的房子,而是他出生的地方,在那里他度过了人生的前9年,这也是他心爱的母亲留给他的神圣遗产。1847年他父亲过世时,他继承了2000英亩土地、200名农奴和这栋沃尔孔斯基家族的老房子,那一年托尔斯泰19岁。
这座老房子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那时候房子墙上的漆已经开始脱落,屋顶漏雨,游廊破败,院里的英式花园由于长时间疏于打理也已杂草丛生。但不管怎样,这栋房子对托尔斯泰来说依然十分珍贵。他在1852年给弟弟的信中写道:“不论多少钱我也不会卖掉这座房子,这是我最不愿意放弃的东西。”然而为了偿还赌债,他不得不要卖掉这座自己出生的房子。为了留住它,他卖掉了自己另外11座村庄,连同里面的农奴、木场和马匹,但筹的钱仍然不足以让他走出困境。最后这座房子卖给当地的一名商人,被拆掉后分批出售。
托尔斯泰搬进一栋附属于老沃尔孔斯基庄园的小房子。似乎是为了弥补自己令人鄙夷的赌博过失,他下决心要把这里改造成一个模范农场。在这之前他就做过类似的尝试。1847年他刚刚以少东家的身份来到这里时,怀着对农民利益的牵挂,他就立志成为一名模范农场主,并身兼画家、音乐家、学者和作家。这也是他1852年的作品《一个地主的早晨》的主题。这是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内容是关于一个地主(也就是托尔斯泰本人)来到农村寻找幸福与公正,结果发现仅凭理想根本不行,只有为那些处境不如自己的人努力争取利益才能实现。
最开始,托尔斯泰决定为自己农庄的农奴减低税赋,结果他们并不信任他,拒绝了他的提议。这让托尔斯泰十分恼火,他低估了农奴与贵族之间的阶级鸿沟。于是他离开农村,来到莫斯科享受上流社会的生活,之后又在高加索地区参军。但是1856年他回来的时候,社会上充满了改革的气氛。沙皇告知贵族要做好解放农奴的准备。怀着新的决心,他再次来到农民中,决心要“活在真实中”。他厌恶自己过去的生活,那些吃喝嫖赌宴乐无度的日子,充满富人的龌龊事,不事劳作,毫无目标。和那些“走到人民中去”的民粹主义者一样,他发誓要开始新的生活,一种基于农事劳作和阶级友爱,充满道德真理的生活。
1859年,托尔斯泰在亚斯纳亚—博利尔纳建立了第一所农民子弟学校,到1862年增至13所。老师大部分是那些持革命观点而被学校开除的大学生。沙皇任命托尔斯泰为地方长官,前去落实解放农奴宣言,结果因为支持农民的土地诉求,他把他的所有同事(图拉本地的乡绅)都给得罪了。在他自己的庄园上,托尔斯泰分出相当大的一部分土地给农民,在全俄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在执行废奴宣言时有如此慷慨的表现。
似乎托尔斯泰迫切地想要把自己的财富给分出去。他梦想着能够放弃自己的特权,从而活得像个农民。有一阵子他甚至真的这样去尝试了。1862年他和新婚妻子索尼娅定居在亚斯纳亚—博利尔纳,他解雇了所有的佣人,并亲自开始照顾农务。但这次试验彻底失败。托尔斯泰不屑于喂猪,结果他故意把猪都饿死了。他不知道怎样做火腿,怎样打黄油,什么时候耕地锄草,没多久他就受够了这种生活,要么跑到莫斯科快活,要么把自己锁在书房,把所有的劳动都留给雇工。
然而他对农民生活依然念念不忘。在学校里他会给村民子弟们讲:“让我告诉你们我最近的决定,我决定放弃我的田产和贵族生活,去当一名农民。我要在村边给自己盖一所茅屋,娶一个农村妇女,和你们一样在田地上耕作:锄草、犁地,还有其他所有的农活。”当孩子们问他要怎样处理自己的田产时,他说他会把地都分了。“我们应该共享这些土地,所有人平均分配。”孩子们又问,如果人们嘲笑他一无所有,他会感到羞愧么?托尔斯泰严肃地答道:“为什么要感到羞愧?自食其力有什么好羞愧的?你们的父亲告诉过你们要为自己的劳动感到羞愧么?没有。一个人靠着勤劳与汗水,养活自己和家庭,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情么?如果有人嘲笑我,我会这样回答他们:一个靠双手劳动的人没有任何可笑的地方,反而是那些游手好闲却过得比别人好的人才应感到羞耻。这些才是我感到羞愧的事情。我吃喝、骑马、弹钢琴,却依然感觉空虚,我对自己说:‘你真是个懒鬼。’”
这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么?他说这些话,是为了让这些将要成为农民的孩子对自己的辛劳感到自豪,还是说他真的要加入他们的生活?托尔斯泰的生活充满了矛盾,他一直都在做贵族还是农民之间摇摆不定。一方面他接受了贵族的精英文化,《战争与和平》就是这一世界的映射。在写这部非凡巨著的一些时候,例如1863年一所乡村子弟学校解散那一天,托尔斯泰会对农民阶级完全失去信心,认为他们是无药可救的人。他们既不能被教育,也让人无法理解。最早开始写初稿的时候,他发誓这本书只会描述“王公贵族、大臣、议员和他们的孩子”,因为,作为一名贵族他无法理解一个农民,就像他无法理解“在挤奶的时候牛会想什么,或者在拉车的时候马会想什么”。另一方面,他一生都在致力批判精英世界可耻的特权,尝试要靠“自己额头辛勤的汗水”生活。对于简朴生活的追求是他作品里一项永恒的主题。拿贵族列文为例,这个《安娜·卡列尼娜》里热爱农民的绅士,就是一个根据托尔斯泰本人的生活与梦想塑造的角色,基本就是他本人的自传体。谁能忘记当列文在农田里加入割草的农民,成为他们劳作队伍里一员时的幸福?
老人站得笔直,迈着大步向前走,两脚迈着八字,均匀又准确地挥舞着镰刀,看起来似乎毫不费力,就像一个人走路时摆动手臂一样。他把草堆成又高又平的草垛,好像儿童的游戏般轻松自如。锋利的刀刃好像自动掠过鲜嫩多汁的青草一样。
列文后面是年轻的米什卡……每次出手都要付出巨大努力,但每当有人看他的时候,他都会报以微笑。他宁愿马上死去,也不愿承认这项劳动对他过于辛苦。
列文站在他们两人中间。在大热天里这项劳动看起来似乎没有多么艰苦。满身的汗水让他感到一丝凉爽,阳光晒在他的背上、头上、手臂上,给他的劳作增添了不懈的活力和力量;他越来越多地体会到一种忘我的状态,在那个时候可以不用去想自己在做什么。镰刀似乎自己就会割草。
托尔斯泰享受和农民在一起。在他们面前,他获得了强烈的情感和情欲上的快感。他们胡须上“春天般的气息”让他狂喜。他喜欢亲吻这些农民。而农村女子对他来说完全不可抗拒,她们在肉体上强烈吸引着他,由于他拥有“绅士的特权”,往往他也能够得逞。托尔斯泰的日记里记载了许多他在自己庄园里征服女奴的记录。根据习俗,在与新娘索尼娅结婚的前一夜,他向新娘展示了一篇日记(就像列文向吉提做的那样):“1858年4月21日。美好的一天。在花园和井边与农民妇女做爱。我好像着魔了一样。”托尔斯泰外貌并不英俊,但他却有着强烈的性欲,除索尼娅为他生的13个孩子,他至少还是自己庄园村子里十几个小孩的父亲。
但有一个女子并不只是他猎艳的战利品。22岁的阿克西尼亚·巴齐吉娜是他手下一个农奴的妻子,1858年托尔斯泰第一次遇见她。“对她的爱是我此生之前从未体会过的,”他在日记中写道,“今天在树林里,我像是个禽兽一样。她古铜色的脸,她的眼睛……让我别无所想。”这不单单是肉欲。他在1860年写道:“这超越了肉体的欲望,更像是丈夫对妻子的感情。”很显然,托尔斯泰认真考虑过与阿克西尼亚在某个“村边的茅屋”里开始一段新生活。那时屠格涅夫经常来拜访他,他也写到托尔斯泰“在和一个农奴热恋中,不愿意探讨文学”。屠格涅夫与自己的农奴也有几段风流韵事,其中一个甚至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因此他应该完全理解托尔斯泰的感受。
1862年与索尼娅结婚后,托尔斯泰试图与阿克西尼亚断绝关系。在他们婚后的头几年里,托尔斯泰不知疲倦地创作《战争与和平》,也就不可能再到小树林里晃荡去寻找阿克西尼亚。但是到了1870年他又开始与她联系。她为他生了个儿子,名叫季莫菲,后来到亚斯纳亚—博利尔纳当了一名车夫。在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托尔斯泰一直梦见阿克西尼亚。甚至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也就是他们初次相遇半个世纪之后,他仍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农村姑娘“裸露双腿”时的愉悦,他会“想象她仍然活着”。这已经远不是普通的绅士与农奴之间的感情了。
阿克西尼亚是托尔斯泰“没有名分的妻子”,在她年老之后,托尔斯泰依然深爱着她。传统意义上来讲,阿克西尼亚长得并不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种特质,一种精神力量和活力,让所有村民都对她喜爱有加。托尔斯泰写道:“没有她,轮舞就不是轮舞,妇女不再歌唱,孩子也不懂玩耍。”托尔斯泰视她为俄国农民妇女身上所有美好品质的化身,她骄傲、坚强、隐忍,这是他在好几部作品中对她的描述。例如短篇小说《魔鬼》。这篇小说讲述了男主人公婚前和婚后与一个女子的情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托尔斯泰很有可能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个故事,这部作品曾经出版过两种结局——男主人公杀死了女子;男主人公选择了自杀。
托尔斯泰自己生活中的问题却依旧没有解决。1870年代中期,在“走到人民中去”运动到达顶峰时,托尔斯泰经历了人生中的一次重大精神危机,这使得他和学生们一样,希望在农民中寻求救赎。根据他《忏悔录》(1879—1880)记述,之前为他生活提供价值支撑的事物——家庭幸福和艺术创作——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没有一个伟大哲学家的思想能给他带来慰藉。东正教和它充满压迫的教会让他完全无法接受。他想到了自杀。但突然间他意识到了可以安放自己信仰的宗教,那就是俄国农民艰辛坚忍的公社集体生活。“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他在给表弟的信中写道,“这就是我的修道院,是我能逃离焦虑,远离生命中的疑虑和诱惑,寻求平安的庇护所。”
但即使在精神危机过后,托尔斯泰依然摇摆不定:他把农民理想化,乐意与他们待在一起,但常年以来却无法脱离传统的社会准则,把自己真正变成一个农民。很多时候他只是在扮演一个农民。当他出去骑马的时候,他会换上农民的装束,这一形象也为全世界所熟知:农民的衣衫和腰带,农民的裤子和草鞋。但当他去莫斯科或者和朋友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会换上自己定制的衣服。白天时他会在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农田里劳作,晚上则会回到自己的大房子,享用戴着白手套的佣人端上来的晚餐。
画家列宾在1887年来拜访他,为这位大作家创作第一批肖像画。作为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列宾对托尔斯泰的行为十分反感。他回忆说:“花一天时间到农民中感受一下他们的疾苦,然后就宣称‘我和你们在一起’,这是不折不扣的虚伪。” 而且农民对这种行为也不买账。4年以后,在1891年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列宾又去拜访了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坚持要向他展示“怎样用农民的方法犁地”。列宾回忆说:“好几次有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农民经过,他们摘掉帽子向托尔斯泰鞠躬问候,然后径直走开,似乎对他的劳作视而不见。但后来又来了一波从其他村子来的农民,他们驻足观看了挺长时间。然后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淳朴的农民脸上看到如此鄙夷的神情。”
▲ 《农夫·耕地的托尔斯泰》
托尔斯泰也意识到这种摇摆不定的立场,他许多年来也为此痛苦不已。作为一名俄罗斯作家,他感到艺术家有责任领导人民并为他们提供启蒙。这也是他为什么主持修建农民学校,将自己大量的精力用于创作乡村故事,并创立了一家出版社(“媒介”)为农村不断增加的读者印刷经典作品(普希金、果戈理、列斯科夫和契诃夫等作家的作品)。但同时他的观点也在转变,他认为社会要以农民为师,而自己和其他不道德文明的子民们则对世界毫无用处。通过在农民学校里教书,他总结说农民比贵族具有更高的道德智慧,他用农民再自然不过的公社集体生活来阐释这个观点。在《战争与和平》中,农民卡拉塔耶夫也是这样教育皮埃尔的:
据皮埃尔了解,卡拉塔耶夫没有牵挂,没有朋友和爱人,但是对于生活带给他的一切,尤其是所遇到的人,他都充满热爱与激情。他并不特别关注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所有那些他碰巧遇到的。对于皮埃尔来说,他深不可测,是纯粹和真理完整且永恒的精神化身。
随着时间的流逝,托尔斯泰尽力活得越来越像个农民。他学会怎样自己制作鞋子和家具。他放弃写作,转而到田间从事劳作。在改变自己从前的生活方式时,他甚至主张禁欲,成为一名素食主义者。有时候在晚上,当从莫斯科前往基辅朝圣的人群经过他的庄园时,他会加入他们,一起走上几英里,然后带着更坚定的信仰,赤脚在第二天一大早走回来。他说:“是的,这些人认识上帝。尽管他们有这样那样的迷信,例如对于春天的圣尼古拉和冬天的圣尼古拉的崇拜,或者是对三手圣像的崇拜,但是他们比我们离上帝更近。他们过着勤劳守德的生活,他们淳朴的智慧在很多方面比我们虚伪的文化和哲学要优越许多。”
文字 | 选自《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英] 奥兰多·费吉斯 著,曾小楚、郭丹杰 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3月
图片 | Picture@I·E·Repin Andrey·Mishagin
编辑 | 谢永言
原标题:《托尔斯泰在牌局中输掉了自己最心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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