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漆涂师物语:别让美与生活脱离,器物应当唤起人们的眷恋之情
漆涂师成为坚守往昔,维系生活原有面貌的职人。这部《漆涂师物语》所揭示的,创新与守旧、艺术与生活的辩证矛盾,也是我们需要思索的。
漆器的历史在日本悠久深厚赤木明登是日本有名的现代漆艺大师。在他25岁那年,他观赏了漆艺师角伟三郎的个人作品展,被工艺物品所内涵的魅力所感染,就此放弃了自己收入丰厚却陷入迷惘的策展人工作,前往日本漆艺悠久的传承之处——轮岛,拜师求艺,努力成为漆艺职人。这本《漆涂师物语》,就是赤木明登叙述这段经历的自传作品。
1.职人之思
那时候,赤木明登的职业生涯正处于瓶颈期。“这个月是‘克服更年期症状的方法’,下个月是‘看得见海的别墅’,再下一次又是‘思考垃圾问题’。尽管每次的工作都很有趣,但每个月都必须彻底更换内容,反而觉得自己没有积累什么东西。”赤木明登对这种状态心生疑问,与角伟三郎的一席谈话,让他脱口而出:“我,要来轮岛!我要在轮岛成为职人!”
漆器的历史在日本悠久深厚。作者说,绳文前期(绳文时代始于公元前12000年,于公元前300年正式结束)就有涂漆的文物出土,考古确证最早的漆器出现在距今约七千年前。漆器的技术几经发展和衰退,通过“父辈传给子孙,师傅授予弟子”的方式,传袭至今。
这体现了日式职人精神的一个重要要素:坚守。哪怕时间如何变迁,守住那些当初被肯定的步骤和细节,除非必要,除非“老东西”真的不再管用,一定要守着,守到最后。这无疑是极其保守的策略,未必全然正确,但这种代代不绝的坚韧与毅力,铸就日本的民族性格。
这也是很多人喜欢日本的一个原因。唐诺在《世间的名字》里写日本的拉面师傅。一辈子守着一家旧店铺,一口锅一把刀,几张桌几口碗,聚精会神地与一碗面“对决”。等闲不开分店,怕分了心,失去这份专注。社会日益浮躁,如此的淡定和从容,让人向往。
轮岛的漆涂师就过着类似的生活。对于自己的技术笃定自信,凭着经验和熟练操作,创作出最好的漆涂作品,当然值得骄傲。这种骄傲,是光有金钱绝不能媲美的。所以赤木明登说他在轮岛的收入只有他在东京的十分之一,但他感到更加充实、快乐。
赤木明登在轮岛的收入只有他在东京的十分之一,但他感到更加充实、快乐手艺活儿从来没有容易的。漆涂师也一样。作为一个半路出家,毫无根基,什么都要从头学习的“萌新”,赤木明登注定要吃上许多苦头。您看过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吗?是否还记得里面提到的漆涂师?轮岛和故宫,哪里都一样,日复一日,投身同样的枯燥,不啻于一场场的修行。好的漆,需要自己去割取、调和。漆有毒,患上皮炎是常事。可以想象,对此估计、预防不足的赤木明登,将会陷入怎样的窘态,经受怎样的折腾呢?痒痒痒,肿肿肿,甚至连那儿都成了拟态的“黄瓜”。
这样悲催的经历,到了赤木明登的笔下,却成了一幕幕爆笑可爱的场景。不抱怨,认真工作,还有幽默感,这也是职人精神的一部分啊。
2.器物之美
“自然的漆本身拥有的光泽,淡淡的、宁静的,只想要这样的感觉……”
这是赤木明登在做出崭新的木碗之后,与同年龄的桐木先生的一段对话。漆器到底是有点漂亮的光泽才好,还是没有光泽的漆器给人的感觉更好呢?东瀛独特的审美意识,展现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所描绘的那个世界,锃亮又豪华绚烂的漆器固然漂亮,可是,在那样的空间里,几乎什么都没有,简洁而又昏暗,漆器显出的协调的美,才是日本的传统。
谷崎润一郎写道:“在幽暗的空间里,金色的屏风会捕捉到远处的光线,反射出静谧的苍茫金翳。那种幽暗中的光感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之美。在光线暗淡处看到的漆器反光也是无法类比的感觉。”谷崎还批判性地告诫人们,金箔和漆器这样的器物之美,需要身处阴翳美感的氛围之中。但是现代社会的生活空间,各式物品繁多,被明晃晃的荧光灯照耀着,漆器制品本身的光泽就隐遁了,看起来非常俗气并且欠缺品位。
赤木明登认同并宣讲谷崎的阴翳之美。他离开繁华大都市、奔赴海岛的举动,本身就是一种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抵抗。他对角伟三郎及其“Toki木碗”的评价,也是认为简单素朴的普通木碗,反而包含了具有多样性的一切。哲学家冈田武彦说过:“简素的精神,由于表现形式和表现技巧的单纯化,而使精神内容得到深化、提高而具有张力。”日本美学一直强调的就是这样一种内蕴,越是要表现深刻的精神,就越是要极力抑制表现并使之简素化,而且越是抑制表现而简素,其内在精神也就越是深化、高扬和有张力。
漆器这样的器物之美,需要身处阴翳美感的氛围之中在手工艺领域,简素追求“本色最美”。人工技术部分不能明显,或者说,必须要拭去人工的痕迹。“器物的形状自有其意义或者必然性”,赤木明登说道,“我并非设计师,因此没有必要擅自添加任何新的东西”。避免刻意的人工干涉,在延续相连的器物形态中,毫不动摇地以原来的方向为指针。这是与艺术创作通常强调的自我个性的张扬截然不同的态度。
看不到制作者的个性,是否会变得偏重技术,详细的工序分工在得到高质量、高数量的同时,是否会制作出非常无趣的类机器的东西呢?初入轮岛时,赤木明登有所质疑。后来,他的疑虑不但消除了,并且沉浸、接受、传播这种理念。保持谦卑的心态,不要自负于自己的才能。赤木明登思想的转变,是一种非常日式的意识渗透。
3.民艺之道
所谓“民艺”,根据日本民艺美学家柳宗悦的说法,取的是“民众性的工艺”之含义。也就是说,是与“贵族工艺美术”相对立的。普通民众日常生活中所必须的用品,如衣服、家具、餐具、文具用品等皆可列入民艺品。这些日常器具,是为了使用而不是为了欣赏制造出来的。柳宗悦倡导工艺品回归到民众的日常生活里去。
柳宗悦所发起的民艺运动,在上世纪中期达到高峰,延续至今。赤木明登于1989年入行,1994年学成,柳宗悦的美学理念对他影响深刻。
赤木明登在书中引用了柳宗悦的一段话:“近来的轮岛器物,品质上日趋下降,所以期待工匠们,能做出形状更加丰富,图案更加鲜活的器物。如果正确地发展下去,将来的作品会比现在好得多。”赤木明登认为,轮岛器物的最大品质就是那种生机勃勃的生命力,这也是他看到角伟三郎的合鹿碗时的感觉,生命性不是来自于新的发明,而是来自于它的古老。
“做得好的器物,能表现出某种土著性,或者说那个地方本身散发出的强大力量。”为了寻求这种生于斯长于斯的土著性,赤木明登踏足轮岛,把自己的生活融入轮岛的一个部分。他的学艺过程不仅是有关于他本人独一无二的经历,也是一份轮岛手工艺人的群像记录。乍看之下如午后闲聊般的轻松对话里,也都包涵着贴近现实层面、贴近民艺之道的各种思辨。
器物应当是忠实于生活的美的、健康的工艺品“人也好,物也好,只有在关系之中,在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的关系中,才具有生命力。而时间,就从那里产生。”“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物与物之间相遇的时刻总是会掀起层层涟漪,成为某事的开端。”赤木明登所说的这些话,让我感到非常熟悉,毫无疑问,它们都是柳宗悦有关“民艺之旨趣”中对“人与物”关系的复述。就民艺之必要、民艺之实现、民艺之目标而言,所召唤的就是人与物之间的一种协调关系。“作为生活的好伴侣,这些器物唤起了人们的亲切感和眷恋之情”。器物应当是忠实于生活的美的、健康的工艺品。
“不要让美与生活相脱离。”柳宗悦说的这句话,想必也是角伟三郎、赤木明登和其他民艺家的共同心声。所以,漆涂师成为坚守往昔,维系生活原有面貌的职人。这部《漆涂师物语》所揭示的,创新与守旧、艺术与生活的辩证矛盾,也是我们需要思索的。
【选摘试读】
《描画空洞》
二十五岁的我,还没有成为我自己。我依然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心浮气躁、狂妄自大又有些奇怪的能量体罢了。
当然,我自己选择的编辑工作还是很有趣的,而且也没怎么工作,就能拿到让人吃惊的工资。想要知道的东西和想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但是,全身的细胞变得像是齿轮一样,消瘦的身体就这样冻僵一般,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而内心却是全然的迷茫。
“接下来,我究竟会成为怎样的人!”我禁不住大叫,心里想着,“我可不想就这样走向死亡”。
我所思考的都是自己的事情,完全没有考虑旁人,包括妻子、孩子,都没有想过。因此,她们跟我在一起生活就是不断收到伤害,我真是个任性的人。
像现在这样,每天吃很多好吃的东西,买很多东西,拜访各种人,呼朋唤友,阅览书籍,看展览、电影或者戏剧,外出旅游,到处露脸,等等,做了很多事情,但真正想做的事情却完全不明白,哪怕是近在眼前的未来也心中没数。
“想要表现自己,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自己的内心越是空虚,这种想法就会愈加强烈。表现自己的手段不就是写文章吗?为此才选择进入出版社工作的吧。那么,为什么还那么地想要自我表达呢?那个时候的我,仍然不知道理由所在,有点像是处于本能的感觉吧。
《涂物》
我就这样一整天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工序。拿着漆刮自右向左移动,自上而下滑过。第二天还是如此,接下来的一天还是如此。第三天结束后,接着一个星期就这么度过了。同样的动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不知不觉地,那些激动人心的幻想就消失了。脑中没有了其他想法,也不会想起什么。早上,开始工作后,回过神来已经晚上了。不知何时便睡去,回过神来已经在涂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非常平淡地丧失记忆一般。即便这样,单调的工作依然在持续。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脑子却很清醒。
某一天傍晚,突然恢复意识一般,看着夕阳照射到我手上,金色的光芒时隐时现。
一瞬间,热泪夺眶而出,几行泪不断沿着我的脸颊滴露。
“啊!”
“怎么了?”
“我是为了这个才生下来的啊。”
“嗯。”
在那个瞬间,我明白了很重要的事情,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但是那个瞬间,对我来书仿佛永远是刚才才发生一般。
“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会想我究竟是什么,究竟做什么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了。自己是不存在的啊,从一开始。因此,可以不用再为此烦恼了。总是以为我是我的那个自己,并不是我。也许在言词上有些矛盾,成为真正的自己这件事,就是要舍弃那个认为自己是自己的小小的自己,舍弃那个被什么束缚着、自以为聪明的自己。
《万古碧潭》
不知何时听角伟三郎先生提起过,在某个神社的森林中,生长着一棵漆树独木,并用稻草绳包裹着。
“原来如此,漆是这样一种东西啊。”我有点明白了。
用手触碰“涂物”,一直仔细观看,就能看到漆树所生长的那个幽深森林。它静谧、阴暗、细微的声音,那些在树皮上匍匐环绕的甲虫,在树干上筑巢的无数幼虫,黄色、红色的落叶,不知道偷偷藏身何处的动物,四处生长的纤细须根触碰着濡湿的岩石,树根处长出的青苔,树枝上休憩的小鸟,远处的鸟鸣声,飘舞散落的花瓣,从叶片间透射进来的阳光,各种腐烂的叶子将土地凝滞的阴气,如眼泪般的雨水,不知何时从前面路过的行人,春天的暖风,干燥后土地的气息,纷飞的雪,清空中的皓月明星,看着这所有一切的你,还有我。
漆,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啊。这所有的东西都被包含在内。
《漆涂师物语》, [日] 赤木明登(著),袁璟/林叶(译),理想国|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7年10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