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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内敛与狂放的集合体︱列国志
原创 Strausses 施展世界
我和“东腔西调”的主播何必合作了一档栏目——列国志,在这个栏目中我会分享过去十多年来的旅行经历、参会记忆与考察收获。本系列以亚洲为起点,今天这期和大家聊聊沙特阿拉伯。
播客内容以清单体的形式整理如下。
1、我去沙特之前,问一个熟悉当地的朋友到那边要注意什么,他提醒我要注意的事情之一就是在马路边一定要小心。到了那儿,我才知道他说的要小心是什么概念。哪怕是在市中心的马路上,那车速也都飙到100迈以上。而且当地也没有什么公共交通,因为都太有钱了,都有自己的豪车,飙车的劲儿那是超级的狂放。实际上沙特的瓦哈比教派本身很基要主义,对于任意地释放欲望什么的管控很严。所以城市本身光看外观相对内敛,但是城市里面人的各种行为表现又有特别狂野的一面。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来说,人性都是一样的,你总有想要释放的东西,被一个特别严苛的教义给压抑住之后,那些情绪并不因此就没了,而是会以另外某种扭曲的方式重新释放出来。所以,在教义上越严苛,在现实当中他们的表现有可能越加狂放。另一方面,沙特的土地上,除了沿红海和波斯湾的地方历史上是贸易绿洲城邦外,其他地方基本都是游牧。游牧天然地就带有某种狂放、奔放的东西。
2、一个政权在建立之后,需要跟外部世界交往,在不断互动的过程当中取长补短,逐渐吸收更多的东西,让自己的统治变得更稳定、更健康、更繁荣,这就需要它是相对开放的状态。但在政权建立之前,首先需要的不是更加开放的统治手法,而是一种更有效率的组织手法,能够把事搞起来。相对容易的一个办法就是找到某种有天启意味的观念,将自己作为它在现实当中的肉身化(incarnation)的载体,是天启在世间的使者。在这种情况下,把人给动员起来这个事就比较容易办成。
3、对于沙特来说,瓦哈比教义就给它提供了一个很有效的精神武器。18世纪的时候,瓦哈比教派在阿拉伯半岛上出现,到了20世纪初期,沙特家族的老国王跟瓦哈比教派的大头领合作,利用瓦哈比教派为沙特家族的一系列动作获取正当性,完成了政治动员,使得沙特家族能够横扫整个半岛。瓦哈比教派所依凭的教法学派叫做罕百里派,大概在公元9世纪的时候出现。说到这儿,不得不提下伊斯兰教逊尼派底下的四大教法学派,分别是哈乃斐派、马立克派、沙斐仪派以及刚刚提到的罕百里派。这四派从哈乃斐派到罕百里派,一派比一派更加基要主义化。哈乃斐派是比较理性主义的。从教义的角度来看,有信徒会产生质疑,就是人的理性怎么能够窥探神的意志呢?经本身是神的意志的直接表达,用人的理性来解经,就是在僭越神的意志。
图 | 马斯马克堡垒,沙特王国开国国王伊本·沙特在1902年收复利雅得之后的居所,1995年被改建为博物馆
4、在阿拉伯帝国时期,对于哈里发(阿拉伯语里面“继承者”的意思,即先知穆罕默德的继承人)来说,他更倾向于哈乃斐派。因为要统治一个庞大的帝国,就需要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而庞大的官僚系统本身就得有某种理性化的结构。当然这里所谓的理性化是指一种工具理性化,就是目标给定的情况下,要想能够更有效率地达到目标,就得不断地优化组织结构,那么这套官僚体系便会带有一种理性化的倾向。所以对于非常需要官僚体系来帮助自己统治帝国的哈里发来说,他在教义上会更加倾向于哈乃斐派。
5、那为什么会出现罕百里派呢?当时第二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的马门哈里发有一点小问题,就是他得位有些不正。那就尤其得控制对于经的解释。因为哈里发的正当性完全来自于对于经的解释,本来就得位不正了,如果再控制不住对于经的解释权的话,就会面临更大的风险。所以他在整个阿拉伯帝国内部强行推广穆尔太齐赖派(一个有着高度理性主义取向的神学派别),并利用官僚体系控制穆尔太齐赖派如何具体地解经。但这种强推造成了某种强迫,很多人就会想反抗。可问题是,要反抗哈里发,就得找到一个比哈里发本人更高的正当性来替天行道,否则就是犯上作乱。而比哈里发还高的正当性来自哪里呢?只能来自于经,因为在穆斯林看来,经就是上帝(“安拉”是对阿拉伯语“上帝”的汉语音译)直接的言语。在反对者看来,哈里发越是用那种理性的路数来解经,就越是在用人的意志来僭越神的意志。所以,要反抗他,就绝对不能用人的想法来替代神的想法,而是必须严格地字面解经。神学家罕伯里出现之后,他所创立的教法学派就被称作罕百里派。我们今天所说的“基要主义”,在教法学派上来说,都是属于罕百里派的。
6、这种基要主义的盛行其实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它能够反映社会当中是否出现了某些在现有框架之下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如果在现有框架之下能够解决,实际上没有人愿意去搞基要主义,因为那差不多是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完全放弃了。但如果遇到一些在现有框架之下根本就解不了的问题,有些人索性就放弃日常生活,跟现有框架对着干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基要主义就会出现。所以,基要主义是观察一个社会是否存在一些严重困境的重要观察指标。
7、公元1258年,阿拉伯的哈里发被蒙古帝国给灭掉之后,伊斯兰世界陷入到一个很大的低潮当中,后来在奥斯曼土耳其的手上才重新获得勃勃生机。那么在奥斯曼帝国统治的时候,它内部其实面临着如何处理跟阿拉伯人之间的关系的问题。突厥人肯定觉得自己的地位应该更高,阿拉伯人则认为自己才是正宗,所以这里面始终有矛盾。因此,阿拉伯人对奥斯曼土耳其给自己的这种地位以及对它在阿拉伯半岛的统治有很多不满。而这种不满在奥斯曼土耳其处在上升曲线的时候,是可以赎买的,帝国到处去征服,获得大量财富,然后撒钱;但是一旦开始进入到下降曲线,赎买能力变弱了,此前一直郁积着的不满就需要以某种方式释放出来。而那些不满要转化为行动,就得找到一种组织手段。
8、正如前面所说,弱者要想反抗强者,就必须找到比强者更高的正当性,而《古兰经》就是这个正当性所在。严格地按字面意义解经,就是在严格地遵循上帝的意志,这当然比哈里发的正当性要更高。所以基要主义是弱者的一种精神武器。那么在阿拉伯人想要反抗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的时候,也需要找到一种强大的精神武器,而瓦哈比派就构成了这样的一个精神武器。虽然在普通人看来,瓦哈比派是一个基要主义的、落后的教派思想,但在具体的组织机制、动员过程中,它会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对于底层人寻求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生活来说,有着更加重要的作用。
9、瓦哈比派出现了一百多年后跟沙特家族合作。沙特家族的武力加上瓦哈比派的精神动员力,席卷了整个阿拉伯半岛,于是有了咱们看到的沙特阿拉伯。但基要主义有一个困境,它在反抗的时候,作为弱者的精神武器有着强大的动员效率,弱者很容易被动员起来,集结在这面旗子下面;但是成功之后,它是没有办法给出一个足够好的治理方案的。因为一个足够好的治理方案,必须得有一系列理性化的制度安排在里面。但是理性化的内容跟基要主义的那种字面解经是不兼容的。所以对于沙特来说,就陷入到一种困境,不用瓦哈比,我的正当性说不清,而用了瓦哈比,我的统治又没法搞。
10、在利雅得的时候,当地人带着我转到了一个广场,告诉我,偷东西是要被砍手的,那里就是砍手的地方,上礼拜刚行过刑。我问他,这是不是利雅得的一个核心广场?他说是,这广场在利雅得的地位就像美国华盛顿的林肯纪念堂一样,它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国家核心的象征地所在。在国家最重要的一个象征地行这种肉刑,正是要不断地强化基要主义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对这种纯洁教义的坚持,以很具象化的方式不断地在人的内心刷新,从而不断地再生产统治的正当性。而另一方面,又通过石油财富来赎买人们对于这种统治形式所可能产生的各种不满。
图 | 利雅得的迪拉广场
11、任何政治秩序要想成立都脱离不开底层的财政秩序。整个中东最核心的财政秩序仍然依赖于石油。就我个人的观察和思考而言,中东地区正面临着来自新能源的巨大挑战。传统能源是资源属性的,你这儿地底下埋着石油,你就是厉害,没有的话,你就是没辙。但是新能源不是资源属性的,而是制造业属性的,谁拥有强大的制造业能力,谁就会比较拽。随着新能源使用越来越广泛,传统能源将会被大幅替代。沙特人自己在这方面也一直有一种危机感,他们有一个说法来形容最近这一个世纪的发展:我爷爷骑骆驼,我坐汽车,我儿子坐飞机,但我孙子仍然骑骆驼。
原标题:《沙特:内敛与狂放的集合体︱列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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