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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剩在深山里的守矿人
图、文、视频丨吕萌
剪辑丨沙子涵
编辑丨毛翊君
昏暗的办公楼走廊中空气潮湿,有时散发出腐木味,杨世贵端着前晚的剩饭蹲在这里,敲了几下饭盆。不一会儿一只灰鹅从门外走到他身前,垂下脖子开始进食。
灰鹅是杨世贵去年初买的,原本两只,去年夏天一只染上瘟疫,死了。从那之后,剩下的这只每天都跟随在他身边。无聊时,杨世贵就跟鹅说话,它成了他在山里少有的、能“交流”的伙伴。
●杨世贵养的灰鹅走进曾经的办公楼。
杨世贵57岁,头发半白,面色黝黑,络腮胡几天刮上一次。平日里他只穿两件T恤,一件白色一件红色,因为这里没有人看他。每天早上起床喂家禽,再独自走上几公里巡查厂房是他的日常。
因为当地汞资源丰富,这里曾是中国规模最大的汞矿。建国初期成立了国营丹寨汞矿厂,如今里面的老建筑已挂上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矿区南北长36公里,有时杨世贵要走上半天才能查完这些房子。他看守的目的,说来就是防火防盗。
汞矿老厂部办公楼、电影院、供销社……嵌在大山深处,大约铺开了180平方公里。杨世贵走累了会在台阶上坐一会儿,周边的老房子掩盖在杂草灌木里,有时冒出几声虫叫。
●巡查矿区的路上,杨世贵坐在台阶上休息。
●在汞矿隧道口巡视的杨世贵。
“烟能消磨掉在这里守矿的寂寞。”他习惯在路上拿着烟,这是他唯一的爱好。一排家属区的房顶已经垮掉了,矿里的商店也停留在时间深处,曾经要用购粮证买粮食。杨世贵就出生在这,生活、工作,直到现在。
他姐姐知青下乡后留在了贵阳工作,哥哥读了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瓮安矿区。杨世贵也想过走出这座山,但初中毕业后,去县城报名入伍,结果阑尾炎发作,体检没过。他成了唯一剩在家里的孩子,和厂子很多工人子弟一样“子承父业”了。
上世纪50年代,杨世贵的父亲在这做爆破工,每天都要在隧道里走几千个台阶到井下打炮眼,放炸药。爆破出来的矿石,由矿工放在卷扬机上装进矿车再输送到生产加工区,一车能装10多吨,昼夜不分地运输。之后产出的水银装上卡车,又走上11公里盘山路才能运输到丹寨县城。
●山谷里的汞矿全貌。
●在汞矿的门柱上依然留有“大跃进”时期的标语。
那隧道离杨世贵现在的住所大约两公里,由于常年荒废,如今地面坑洼不平,会有水滴忽然落下。隧道边,通往汞矿井下采掘区的巷道口已经被水泥墙永久封闭。里面原本有近百个矿洞,在地下延绵。
为此,这里聚集了来自全国的技术人员和工人,最多时有两万多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产量是历史上最好的时期,近2000多万元的年产值成为当地财政的主要收入来源。附近的村寨还没有通电,在村民眼中,汞矿就像山里的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在杨世贵记忆里,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在傍晚组织公放电影,周边村寨的人会走十几里路来看。
“那时候,很多人都想进汞矿,待遇好,有城市户口,周边寨子的姑娘都想嫁到汞矿。”杨世贵说。
●汞矿中的建筑慢慢被野草覆盖。
杨世贵和矿上工人谈过几段恋爱,但都失败了。他觉得自己没有口才,在女生面前不爱说话,平时工作后无聊,喜欢和朋友喝酒,“女孩也不喜欢这样的。”
1993年,通过媒人介绍,杨世贵和矿区邻寨的姑娘刘阿莲结婚了。“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当时我们都30多岁了,再不结婚就晚了。”杨世贵说,在矿山的工人子弟都想找本矿的人结婚生子,没人愿意和村寨的姑娘结婚,因为是农村户口。
在他眼中,哥哥和嫂子的爱情才是美满的。嫂子父亲是矿里的高干,住在杨世贵家隔壁,哥哥就从小和嫂子一起上学,自由恋爱,最后结婚。
●汞矿礼堂内部。
●左图:汞矿住宅区中依然保留着人们生活的痕迹。
●右图:汞矿礼堂中的座椅如今已经被拆掉。
杨世贵没有赶上汞矿繁荣的年代。22岁参加“接班”考试时,已经是矿里组织的最后一批,他被分配到高炉冶炼车间做锅炉工,不断添燃料,让炉子保持450~800℃的高温,每天这样8小时。待在“蒸笼”一样的车间里,他最多能拿到100多块工资,还有每天8毛钱高温补贴。
那时候汞矿资源逐渐枯竭,在杨世贵结婚前两年——1991年汞矿宣布停产。“全矿都不搞生产了,我们的车间靠着外面进的原材料在维持,但是工资有时会拖欠两三个月。”在他看来,虽然汞矿不景气,但毕竟矿是国家的,有保障。
杨世贵的父母退休后在汞矿附近的五里铺村开了一家小超市。杨世贵夫妻俩起初和他们住在一起,母亲把超市给了儿媳妇经营,每个月有不到300元的收入。杨世贵儿子出生后,他说除了留下在单位吃饭的钱,剩下的全交给妻子。
●走在汞矿隧道中的杨世贵。
●汞矿隧道中没有灯光,层层岩壁上依然留着工人在此工作的痕迹。
这份感情没有被妻子的家人看好,汞矿也逐渐在这个山谷里失去了原来的光彩。九十年代之后,村寨里的很多村民选择去广东福建打工,挣的钱要比汞矿工人多。“她家里的嫂子觉得我没本事,嫌我穷。我只能靠每个月工资吃饭,真不知道怎么能富。”
一个夏天,在燥热的车间里高强度工作了一晚上,杨世贵回家想让妻子买些肉来做。妻子没有动身,只和他说家里没有钱了。“我前一天才给了她我的工资。”杨世贵没说什么就进了屋。他不会为了一些小事和妻子吵架,但他知道这份感情在慢慢变淡。
●在汞矿住宅楼中,遗弃的桌子上散落着玻璃碎片。
●遗落的帽子。
1995年,刘阿莲离开了家,只是留了一张纸条“我出去打工了”。那时候没有电话,她也没有给家里写过信。
杨世贵记得,妻子后来回过三次家,第一次是1996年杨世贵父亲去世;第二次是1997年她回来看孩子;最后一次是1998年5月,他们离婚。
那天刘阿莲站在家门口,没有进去。“娃娃才四岁,就没有缓和的余地吗?”杨世贵说。
刘阿莲态度坚决。最终,杨世贵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刘阿莲想带孩子走,杨世贵不同意,两人最终大吵一架,上了法庭,最后抚养权判给了杨世贵。
●在汞矿住宅楼的墙上挂着没有照片的相框。
●住宅的厨房中,存放的筷子落满灰尘。
离婚前的那段时间,汞矿在进行人员分流,大部分人会被分派到贵州省其他矿区、单位,矿中只留下一少部分人。当时从来没离开过这里的杨世贵很想被分出去,起码换一个环境。
“如果我被分出去了,遇到好单位了,会不会离婚就不会发生了?”那时杨世贵反复地问自己。
事情并没有像杨世贵设想那样发展,当分流名单下发到车间那天,他看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去矿办公室问,得到的答案:一家只能分流一个人出去。当时被调回汞矿的大哥资历和工龄更高,所以矿里把这个名额给了他大哥。
分流的三个月里,每天都会有单位委派的搬家车队驶进矿区。很多工友离开前都去车间和杨世贵告别。“都走了,我结婚的时候他们都来吃酒,分出去后他们办事没给我说,我也没法去了,有一些朋友后来也去世了。”自那之后,留在汞矿的工人也陆续搬到了县城里,喧嚣了半个世纪的丹寨汞矿在1998年走向沉静。
●住宅楼中随风飘动的旧窗帘。
●被遗落的鞋子上挂满蛛网。
●厨房中散落在角落的饭碗。
后来,高炉冶炼车间承包给了私人。当时矿区的承包条件是必须要用原来矿区的老工人,矿区就保留了杨世贵的工作关系,一直到2013年车间因经营不善停产。
那年9月,杨世贵终于离开这里,去贵州的一家矿山去做工人。那是他第一次出去工作,也是到得最远的地方。在矿场每天工资60块钱,包吃住,后来因为操作不慎,他把切割机弄坏了,干了两个月就被辞退了。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在大山里,对外界不了解,也没有其他技能找工作。
“当时儿子刚考上大学,每个月生活费要1000元,母亲也上了岁数,需要照顾,矿里领导知道我的情况就安排我守矿。”不到一年,杨世贵又回到矿里,看着办公楼里还没调走的工人档案,每个月工资1500元 ,2020年后工资涨到3000元。除了每周会回县城看一次母亲,他几乎不会离开矿区。
住所是办公室改建的,30平米的房间阴暗、潮湿,老式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台旧电视,杨世贵平时就用它来消磨时间。角落里有辆摩托车,是儿子给他买的,让他每天去巡查时用。但杨世贵除了去县城,平日都不舍得开,担心矿区的碎石路会磨坏了轮胎。
●在房间里,抽烟看电视是杨世贵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
儿子在2017年本科毕业后回到丹寨,在县城一所中学当数学老师,工作两年后又考上了研究生。以前在车间工作时,杨世贵无心照顾儿子,儿子从小跟着奶奶一起长大,如今他计划把守矿的钱攒下来给儿子结婚用。
可儿子未来打算去深圳工作,杨世贵想到自己在山里一辈子,还是在外面见识多,没好再劝他回来当老师。前不久,有从深圳自驾旅行的一家三口经过这里,杨世贵聊起来才知道,“在那边买房子首付要上百万,哪交得起啊。”杨世贵觉得父子关系总不太亲密,但是心里都惦记着对方,只是不懂表达,有时给儿子打电话,聊上几句也就挂断了。
杨世贵依然过着精打细算的生活,在办公楼后种了一片菜地,还在一个废弃的水槽养了鱼,每月不超过500块钱。这里的生活单调且漫长,他会计算每天在矿区巡察时自己走了多少公里,偶尔去村里的朋友家讨酒回来喝。
●杨世贵在摘芸豆作为晚饭。
●杨世贵手中的烟。
五年前,杨世贵查出高血压,经常头晕,有时眼前突然发黑,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也戒了酒。他觉得自己就像矿区里的房子一样逐渐变老。
现在每到傍晚,他就拿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办公楼前,看着门前的树一直到天黑,会想自己在这里经历的很多事情:小时候和哥哥去发电站捡焦煤,如果自己当了兵现在会是什么样的生活,还有那段短暂的婚姻……
他说离婚后试着相处过个对象,当时对方想要和他生孩子,可他想,那时计划生育管得严,如果超生就要被罚钱和开除,没处多久也就分手了。也有村里的朋友给他介绍离婚带孩子的本地人,杨世贵觉得会亏待自己的儿子又回绝了。
“我想把娃娃盘出来以后,有合适的就找一个,没有自己就单身到底了。”以前春秋季节,都会有曾经在汞矿工作过的老人回来走一走,杨世贵觉得亲切。最近两年,回来的老人也越来越少。
最近,杨世贵听说汞矿的遗址要交给政府作为旅游开发,“可能在这也待不了多久了。”
●在房间里,抽烟看电视是杨世贵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
(为保护隐私,刘阿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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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被剩在深山里的守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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