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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与记忆》出版70周年:策兰的启示之星

2022-08-18 12: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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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陈思哲 复旦人周报

1952年,策兰在西德正式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罂粟与记忆》。从作者的经历上看,诗集涵盖了策兰从故乡至布加勒斯特、后又从维也纳到巴黎的生活经历,而涵盖二战的时间跨度使得许多作品带有了深重的历史痕迹。其成名作《死亡赋格》亦收录其中,并于1960年获德国最高文学奖——毕希纳奖。《罂粟与记忆》已成为了一种文化烙印、一段伤痛中的目击者。

面对厄难,策兰是如何记述并写就诗篇?在个体的、民族的与时代的痛楚相叠加时,策兰又做了如何的期待、抱着如何的理想?或许通过他的诗歌,我们能寻得答案。

编辑 | 李蔚怡 方熠涵

文 | 陈思哲

策兰与时代

策兰原名保罗·安切尔,出生于被称为“小维也纳”的东欧城镇切尔诺维兹;历史浮沉间,这片土地属权的不断变动不仅带来了文化上的复杂多元,也塑造了策兰丰富深沉的心境。

然而时代之重并非个人所能承担,他的一生几乎在战乱、迫害、逃亡中度过。他是走不出奥斯维辛的犹太人,也是用德语写作的诗人。他用诗歌调和死亡与遗忘,在“无言难言”和“不得不言”之间奔突,撕开惯常与经验的语言边界。他的灵魂和诗性永远与故土发生的苦难、黑暗和死亡纠缠不休,他的语言、感受和情感始终在八角笼中厮杀搏斗。

这种绝望和斗争几乎贯穿他离开集中营之后的余生,直至他带有悲剧诗歌色彩的生命尽头:当他投河自尽之后,最后留在桌上的是打开的荷尔德林的传记,其中画线一段“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而余下的、未被画线的部分写的是“但最重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这也许是他留给世界的遗言;既像是对他诗歌的注解,又像是对他死亡的注解。

2022年是策兰第一本诗集《罂粟与记忆》出版70周年,诗歌和文字能够或隐或显地记述某个时代。如今再读策兰,既是与他一同回望历史的印痕,也是对每个人心门的一次叩问,也许能让我们在窥得世间苦难和穿越时代的绝望之后,生出希望与坚定的翅膀。

| 策兰照

少年的《那边》

世界只在栗树的彼岸。

风驾着云车连夜从那里赶来

不知是谁在这里起身……

它要带他越过栗树:

“我这儿有水龙骨,红色毛地黄在我这边!

世界只在栗树的彼岸……”

于是我轻声唧啾,像只家蟋蟀,

我去抓他,遭反抗阻拦:

我的呼喊环绕他关节!

无数夜晚我听到风转身回来:

“远方在我这里燃烧,在你那里狭窄……”

于是我轻声唧啾,像只家蟋蟀。

然而,如果今夜依旧不愿点亮自己

如果风再次驾着云车到来:

“我这儿有水龙骨,红色毛地黄在我这边!”*

还要带他越过栗树――

那么我,那么我就不再把他留在身边……

世界只在栗树的彼岸。

注:水龙骨(Engelsüß,德文构词:天使+甜),味甘,民间传说可以治中风,由天使带到人间得名。

毛地黄(Fingerhut),红色毛地黄具有毒性,可治疗心脏及血液循环病。

《那边》 李贻琼译

| 节选自《那边》

倘使我们对策兰的诗歌有一个所谓的“刻板印象”,读到此诗时大概会有些讶异。出于年轻的、还未遍历战火之痛与精神之苦的策兰之手的《那边》从行诗风格上看,说它是天真的、烂漫的甚至于童趣的都不为过。诗歌标题就是带着企盼的呼号“DRÜBEN”(“那边”),既然对策兰来说所等待的不是所处的“这里”——那另一边会是何种风情呢?

策兰面对着参天栗树,开始用幻想织就他所希求的世界。先不论Engelsüß具体指代的是哪一种植物,从其词根“Engel”来看,策兰都不像是随意选取的;这与天使相关的、充满自由与浪漫幻想的情思贯穿在整首诗歌当中。“远方在我这里燃烧,在你那里狭窄……”,在一声声呼喊中,策兰执着地想要追求“那边的世界”,像极了稚嫩的少年急切穿越此间的树林,渴望到达另一处的世外桃源。

在策兰之后的人生中,他也许不复有如此稚嫩的笔调、遣词。遍历战争后的他以对抗乃至愤怒的姿态写作,却始终以一种绝对的自由和幻想试图追求他的“世界”。他仍然在追求以仿制的钟铃之声敲开那个在《埃德加与梦中之梦》里提到的海镜。

虽然全诗徜徉着温柔而不失坚定的“稚气”,可读来不免会感到些许悲哀——这不是由于诗歌某处埋藏着忧郁的种子,而是当从后来人视角,看到策兰未来的故事而纯粹感到不忍。此诗写于1941年,那个夏季,纳粹党卫队已开始设立犹太种族隔离区,即使绝望的阴影即将笼罩,人们仍然天真地、意气地相信青春与诗歌能够战胜一切。

爱的《花冠》

秋天从我手里出来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从坚果我们剥出时间并叫它如何前行:

于是时间回到果中。

在镜中是礼拜日,

在梦中是一个睡眠的屋,

我们的嘴说出真实。

我的眼移落在我爱人的性上:

我们互看,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及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我们在窗边拥抱,人们在街上望我们,

是时候了他们知道!

是石头竭力开花的时候。

是不安宁的时间心脏跳动,

是时间如它所是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花冠》 王家新译

| 图为策兰与恋人巴赫曼的书信集封面

在失去双亲和故乡之后,策兰开始了流浪,在这期间,他写作了《花冠》。实际上,原诗的标题CORONA曾有多种讨论与迻译,参照雨果·贝克(详见Hugo, Bekker. Paul Celan, Studies in His Early Poetry, New York: Rodopi B.V. Press, 2008.)的解读,标题应解读为罂粟花的花冠。

此诗是策兰为恋人写就的情诗,在那些仅有恋人才心照不宣的模糊情节中、在“是时候了”的承诺与呢喃中,赤诚燃烧的是如罂粟花一样“宁为美可璀璨死去”的爱情。

然而在此诗之外,罂粟仍然作为频繁的意象不断出现在其诗歌中——在那些纷繁玄奥的各类暗喻背后,也许是《罂粟与记忆》的起源:罂粟和记忆那深刻的勾连对于策兰来说是某种真诚的情感、执着的信念、悲痛的缅怀与希望的想象。CORONA当然有王冠的意思,或许也指代“圣史蒂芬的王冠领地”匈牙利,那片故乡曾经的归属之处——策兰也是流浪中的游子啊。他渴望着与同为诗人的英格褒·巴赫曼的两情相悦,也渴望着故土的熟悉记忆。

正是这种复杂深刻的记忆、思念和牵挂加强了“罂粟”这一意象动人心魄的力量,也许CORONA背后的意蕴就是全部的“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奥斯维辛的《死亡赋格》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喝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写信走出屋子星光闪烁

他吹口哨召回猎犬他吹口哨召来他的犹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们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傍晚喝

我们中午喝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们这伙你们那帮演唱

他抓住腰中的手枪他挥舞他眼睛是蓝的

挖得深些你们这伙用锹你们那帮继续奏舞曲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喝早上喝我们傍晚喝

我们喝呀喝

我们在空中掘墓躺着挺宽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写信

他写信当暮色降临德国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色的舒拉密兹他玩蛇

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高叫你们把琴拉得更暗些你们就像烟升向天空

你们就在云中有个坟墓躺着挺宽敞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我们中午喝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傍晚喝早上喝我们喝呀喝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射你他瞄得很准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他放出猎犬扑向我们许给我们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做梦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金发的马格丽特

你灰发的舒拉密兹

《死亡赋格》 北岛译

| 《死亡赋格》打字稿,荻特·克鲁斯-巴伦德尔格特藏件

“这个时代虽然刚刚结束,但还有着可怕的现实性”,策兰用这首诗将奥斯维辛永久地刻在了人类历史的悲剧与耻辱中。然而此诗写成之后却收到许多攻讦与非议,包括资料的真实性、整诗的形式感与所谓的音乐性;在此诗得到应有的承认之前,策兰一直在努力回应,反复证明资料来源并强调反对以美学、修辞学或音乐性的角度对此诗进行过度解读。

以诗中“黑奶”意象为例,许多人将其理解为“牛奶作为生命力的隐喻,本该是纯洁的白色,却与黑形成对比”云云,而策兰在其获奖词的草稿中写道“清晨的黑奶:根本不是那种属格隐喻,如同那些所谓的批评家把它们安在我们头上那样,再也不用走进诗歌了;这不是修辞格,更不是逆喻,而是事实。”

作为非亲历者,我们也许很难想象黑奶的事实,可它和它的力量是真实的,就像那些被迫或不得不删除的、经历了厄难只能留下眼泪与沉默的、面对暴力唯有屈服与忍受的,都是这个时代绝不可掩盖与忽视、亟待我们思考与正视的东西。

因为《死亡赋格》所遭受的非议,策兰经历了难以用德语向战后的德国公众讲述法西斯罪行的艰难,他曾悲哀地感叹德语与他的语言毫不相干——人们是否有力量面对那些虚假的言论与自以为是的质疑?是否有勇气不让静默成为“母亲的语言”,以直面事实的坚忍对抗人性与历史的不幸?

《孤独一人》的生存之悲

孤独一人,我把灰烬之花

插入盛满成年之暗的瓶。姐妹嘴,

你说出一个词,它在窗前不肯离去,

而我昔日所梦,悄然爬上我身。

我站在凋谢时节的花中

把树脂留给一只迟来的鸟:

它红色的生命羽上带着雪花;

嘴里衔着冰的谷粒,从夏天飞来。

《孤独一人》 孟明译

| 节选自《孤独一人》

仍在漂泊的策兰在经历了奥斯维辛之后作为幸存者有着深切的哀恸,那是作为一个群体乃至民族历经厄难而自己侥幸独活的惭愧与切肤之痛。“灰烬之花”是如何残忍的死亡之物!

然而,正是在这样民族性的伤悲之中,策兰积淀着自己的文化与精神;在肉身和灵魂的不断逃亡中,苦痛凝成诗行。可是,无论如何绝望,就像策兰常说、常读的那句“谁敢用眼睛直视美,谁就被托付给死神”一样,即使深陷如此黯然的心境,终究还是有一只迟来的鸟。

当我们回望他的诗篇,饱尝了苦痛与磨难的他从来没有摆脱过绝望,也从没有远离过那个写下《少年》、追求美和自由的自己;那只季节倒错了的鸟终将跨过时间的自然流逝,永远在精神的天空中自在飞翔。

启示之星如何闪耀

策兰终是自我了结了性命。一个坚强隐忍的诗人、一颗悲悯良善的心灵也无法承担起整个民族的苦痛和自身亲历的阴影。也许他始终未曾想过弥合伤口,既然诗歌是“死不反悔的游戏”,那一定是精神和语言的最高使命,要由诗人说出、唱出,难与时代调和地铸出鲜血淋漓的个性——血仍是耀眼的,仅仅是长久淡漠和不以为意的忽视而使它暗沉了。

| 策兰艺术像

所以,请坚信摩西说的“我的诗歌,我的力量”永远不会消弭。当我们面临种种动荡与不安,某种天命之启也许只有接受的可能,但我们永远不会接受毁灭。我们会痛苦、悲伤、怀疑;但我们仍会选择相信爱、美和自由。

启示之星的光芒无远弗届。

微信编辑丨陈思哲

审核丨 甲干初 郑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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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罂粟与记忆》出版70周年:策兰的启示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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